我想,科特很幸運,他得到了一個小隔間,床鋪看起來很乾淨
但是他太蒼白了,蒼白到披散的紅看上去像是飛濺在白色床單上的鮮血。他還在昏睡,寬大的病號服反穿在身上,露出一角肩膀上泛著象牙光澤的皮膚。
這就是疾病,一個人全部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一切私密、他身體中一切的反應和數據都將成為別人的研究對象,沒有尊嚴,沒有秘密。
我伸手撩開他的衣服,現只過了短短幾個小時,青紫色的斑點已經開始擴散,但是沒有出現水皰。
我從毯子裡拉出他的手,把那些飾品一個個戴回去,「現在就放棄還太早,要送的話,等痊癒了再給我。」
科特的手指非常修長有力,每一節關節處的突起都是那麼的協調而充滿力度感,從充滿彈性的指腹往下探去,看以感覺到一層薄繭。這並不是短暫的摩擦留下的,而是原本厚厚一層繭子,又經過了長時間的鍛煉,漸漸變薄,不會再增厚,也不會再退去。就像我人類時期的身體以及弗雷現在一樣,慣用武器的手被磨出來的那一層劍繭。
他應該是很長時間都在從事某樣體力勞動,單一而枯燥,就像那些搬運東西的雜役或者苦工。
「能治好嗎?」凱爾遲疑著說,「有辦法把?」他伸出手伸向科特的額頭,我幾乎反射性的抓住他。
「……」他愣了幾秒鐘,這幾秒鐘似乎是那麼漫長,這不是尷尬可以概括的。
塔塔忽然跳上了科特的床,嬌小的銀狼輕輕咬了他一口,似乎無法理解它的磨牙板為什麼沒有像平時一樣慘叫著甩它,而是……這樣像屍體一樣一動不動。
「塔塔,別鬧。」
塔塔無視凱爾的話,又一口咬下去,這口用的力氣似乎重了好多,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將他弄醒,它固執地不肯離開科特。我想起了那只死在水手之家門口的棕熊,於是伸手去拉它,塔塔忽然暴躁起來,翻身咬向我,我迴避不及,沒有護手的手背被鋒利的牙齒撕咬出一長條血口。
然後塔塔不顧我的訓斥,自顧自窩到科特身邊,將腦袋埋在他的頸窩,它瞇起眼睛,喉嚨裡出淒涼的嗚咽,這只通靈性的小狼似乎隱約明白了科特不會醒來了。
「他病了,塔塔。」凱爾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小狼銀白色的皮毛,這隻小狼最開始的時候明明是粘著他不肯放,現在居然轉移了興趣,「你能替我們陪著他麼?他很怕一個人。」
塔塔的喉嚨裡咕嚕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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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不能把狼留在這裡。」歌洛卡皺著眉,她正抓著我的手擦著藥水,「就算它不咬人,但是周圍的病人會把它煮了吃掉。」
「相信我,它比我生猛。」我痛得齜牙咧嘴,「只要不去強迫它離開科特,它可是很乖的。」
「而你是反面教材。」她動作麻利在我手上纏上繃帶,「唉,我都快忙瘋了……」
「歌洛卡小姐,你最好過來一下。」圖沙在外面叫她。
「知道了。」她用剪刀剪斷了多餘的繃帶。
「歌洛卡小姐,你知道藍色貓眼賭場嗎?」我遲疑著,但還是問了出來,直覺告訴我這個女人可以信任。天曉得我正站在感性的角度去判斷一件理性而危險的事情。
「年輕人,我奉勸你一句,如果你不想死的太快,趁早戒了賭。」女人臉上的表情似乎又冷了一些,她端起了瓷盤,不再看我。
「不,不是的,我是來找人的!」我連忙拉住她,從兜裡掏出從多格蘭那裡得來的卡片「你這裡一定來往過很多人,也許你認識這個?」
「……」歌洛卡盯著卡片上的號碼,看了很久,眼神裡有著疑惑和震驚。
「歌洛卡小姐,這女人要生了,你快點……」從外間傳來圖沙的呼喊和一個女人痛苦的哭叫聲。
「不,等一下。」歌洛卡把目光移到我的臉上,輕輕說,「你……認識多格蘭?」
「是的。」我的驚訝一點也不亞於她,「他死了。」
「我的天……」她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目光微微下垂著,過了一會又回到了目前的事實上,「噢……」她說著,騰出手來撩了一下頭。
「看來我們應該談談?」
「我想是的……」
「歌洛卡小姐∼∼!」圖沙聽上去快瘋了。
「也許一會兒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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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洛卡匆忙出去照顧那個臨盆的孕婦,我則幫著干了很多雜役,修理了水管、把堆積如山的床單拿去洗、還給幾個外傷的病人縫了針。
按理說,我剛才就應該將她留在診室裡,禁止她出去直到我搞到了全部關於多格蘭的情報,並且確認她說的是實話;或者跟緊她防止她逃走。但是我不想這麼做,善良的女人總是值得付出多一點耐心和信任。
我的腳後跟被輕輕踢了一腳,然後一個小麥麵包送到我面前。「剛才一共就買了兩個,現在就剩一個了。」
「我不餓,你吃。」我繼續擺弄手裡的東西,這所貧民區的醫院壞掉的奧術照明燈多得過我的想像,況且,按照地精的物價飛漲的趨勢來看,凱爾肯定也沒在旅店裡好好吃飯。
「有的吃你就吃,誰知道下頓在哪裡。」凱爾把麵包一掰二,把其中一段硬往我嘴裡塞,我情不自禁想起了冬幕節之前那些被填肥的火雞。
所以,當那個趾高氣揚的教會騎士走進來的時候,我和凱爾還窩在診室的長登上啃著手裡的半個麵包。一開始我們還沒注意到外面的情況,直到聽見歌洛卡的抗議聲。
「歌洛卡小姐,你知道我一直是尊敬女士的,所以仁慈的聖光會寬恕你的無理,」隔著人群,一個身穿板甲的中年人類男性正在和歌洛卡講話,那個人的膚色對於他的職業來說太過蒼白了些,長期不運動造成的一種病態的浮腫的身體,被厚重的盔甲緊緊捆住,棕色的頭有點謝頂,因說話而顫動的雙下巴形成一種奇怪的頻率,像是在蛛網上掙扎的飛蛾。
「你看到了,醫院很忙,如果你不是病人,請你出去!」
「嘿,你這裡仍然那麼的破舊啊,哈哈,」男人笑起來,「我倒是想在這裡檢查一下健康狀況,但是……我生怕我會因為坐在這張椅子上而染上更重的病。」
「那就請回……」
「別忙,歌洛卡小姐,請你務必考慮一下我的建議,你知道,如果你肯花一些小小的支出來支持聖光之海騎士教會的話,我肯定你、你的醫院,還有這些病人就會得到聖光的眷顧!」
「把你的那一套收起來,賈斯丁主教,這樣的勒索本月已經是第三次了。」
「恐怕你最近賺了不少診金吧?」
「見鬼,這家醫院從不收診金!醫院是藏寶海灣的附屬機構,我的薪水是由地精支付的,我不會拿錢給你,也不能!所以,收起你的聖光去拯救別人吧!」歌洛卡低下頭去輕輕擦去新生的嬰兒身上的血污,不再去理會主教。
「哦,我的孩子,快讓我看看我的寶貝……」孩子的母親躺在床上呼喚著她的孩子,於是歌洛卡用一條消毒毯子仔細包好嬰兒,將孩子抱過去。
「夫人,是個男孩兒,非常健康。」歌洛卡將孩子交給母親,她那被陽光和海風曬成健康的小麥色的臉上凝著顆顆晶瑩的汗珠,笑容像個天使。
「他真帥不是嗎?」年輕的母親也在笑,只是笑得很疲憊,「像他父親。」
「好好休息,夫人。需要的時候你可以隨時叫我。」歌洛卡準備離開的時候,年輕的母親忽然注意到了某個人,「您……請問您是位主教嗎?」
「您叫我嗎,夫人?」賈斯丁主教彬彬有禮地微微躬身,「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
「請您為我的孩子主持洗禮,主教大人。」
「哦,是這樣,仁慈的聖光永遠都不會拒絕任何一位它忠實的僕人。」賈斯丁走過去,似乎想抱起嬰兒,但是他還是站在原地,似乎在與某種意志交戰,結果他尷尬地笑笑,以一個誇張的祈禱的動作巧妙化解了剛剛伸了一半的手。
也許他是看到了那個女人腿上的青色斑點,也不去分辨那到底是標誌著鼠疫的斑點,還是一般的瘀青。
但不管怎麼樣,這之後的頃刻間,醫院裡簡直鬧翻了天。先是一群死者的家屬抬著他們的親人請賈斯丁主持彌撒,聽到了這句話的人們也紛紛跳出來,瞬間便聚集了六、氣口棺材。診室裡幾乎亂成一團。
「但是我恐怕我不能,我受苦難的手足們,」賈斯丁輕蔑地瞥了一眼歌洛卡,然後離開人群,退到了醫院門口,「雖然我很想替你們主持法事,但是你們可知道,這家醫院並未受到聖光的庇佑!」
人群出驚訝的低呼聲,在這場毫無防備的疾病面前,聖光這個詞簡直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崇高地位。
「想想看,由於這位女士的吝嗇和頑固,她拒絕了聖光!你們那麼多人得不到床位這是為什麼;你們在飽受疾病折磨的時候還要忍受這混濁的空氣和簡陋的飯菜這是為什麼?你們甚至得不到像樣的藥物!正因為這樣,你們才會一遍遍回到這裡,身體才無法完全康復!」賈斯丁主教激動地演說著,他的雙下巴一下下地飛快翻動,眼睛卻像死魚一樣透出一種呆滯。
「哦,不……」年輕的母親驚恐地摀住了嘴。
「正是這樣,你們是活生生的人,你們應該享受各自的床鋪,房間應該潔白而整潔,你們應該得到齊全的藥物和護理。要知道人人都是平等的,你們本來可以擁有這一切,可是,被這個女人拒絕了!」
歌洛卡雙手互抱在胸前,冷笑了一聲。
「現在,你們選擇吧,到底是繼續留在這聖光無法普照到的角落,還是勇敢地走出去,投入聖光的懷抱呢?!」
所有的人都沉默著,空氣中的氣氛非常壓抑,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填充物把每個人堵在某個空間裡,除了仍然專注於給一個矮人上夾板的圖沙,他在說,「嘿,我說過不是很疼吧,只要我小心地……」這時候矮人忽然慘叫一聲,圖沙連忙鬆開繃帶,「好吧好吧,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片刻後,病人們開始往外走,能走的都站起來走了,不能走的一部分被家屬抬出去了,另一部分還留著。
「瞧,歌洛卡小姐,大眾的選擇是明智的。」賈斯丁努力在歌洛卡面前保持著嚴肅的臉。
「請問聖光先生,你真的想讓這家醫院變成你說的樣子嗎?」歌洛卡向貧瘠的藥櫃投去一瞥,如果他真的能讓醫院好起來,她願意做任何事。
「當然,這裡會有一流的設施。」
「但我清楚教會從不無償給予,你想要什麼?」
「很簡單,我們將接管醫院,你仍然可以在這裡工作,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醫生。」賈斯丁說道,「但我們要收診金,當然不會像上層一樣貴……」
「你知道下層的人沒有錢治病……」
「那關我什麼事?」賈斯丁見人都走光了,這才直言不諱,「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優勝劣汰,在藏寶海灣賺不了錢的人當然可以被聖光放棄,那種都是廢物。」
「所以他們就要死嗎?」
「我沒這麼說,但是這不關我的事了。」賈斯丁勾起歌洛卡的下巴,立刻被她一把打開,「小心點,教會可以隨時買下你的醫院。」
「我很清楚你的募捐箱裡最近有多豐滿。」歌洛卡毫不示弱。
「那麼,告辭了。」賈斯丁主教得意地推開門,用一種不自然的姿勢拖動沉重的板甲護腿,走了出去。
看來他也不常穿著那套象徵騎士主教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