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這簡單的一句話概括了金庸小說中俠客的最高標準,實際上也是大多數武俠默認的一個標準,武林中不管黑白兩道,殺人放火是尋常事,打家劫舍是謀生手段,但如果勾結外族賣國,那麼一定會遭到一致唾棄。而金庸之前的武俠,也有人更嚴格的貫徹這個原則,就是梁羽生,他筆下的主角不論男女大部分充滿著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堅持武裝鬥爭反朝廷的活動,在革命事業一切個人情感都可以暫時不管,從《七劍下天山》開始,每一代主角出來就一定是以反清廷為己任,偏偏用的方法還只有一種,就是新疆(後來變成四川)拉攏少數民族造反。這樣子前後反了十幾本,注定永遠反不成功的鬥爭看多了一個模式實在沒法忍受,實際上,他被人認為出色的作品,反倒是《雲海玉弓緣》這類不怎麼反朝廷的故事。
即使在金庸自己小說中,真正貫徹這一原則的人也不多,因為武俠小說更多著眼於江湖。而在主角身上體現這一句話的人,也正是在襄陽城外對楊過說出這一句話的郭靖。
郭靖之前,書劍裡的陳家洛和碧血劍的袁承志不是沒有按照這條標準行事,只是這兩部金庸的早期作品限於功力不足,大部分故事情節實在不怎麼吸引人,連帶兩個主人公也跟著沒滋沒味,好在金庸馬上就有射鵰出場,一統武林,取兩者之長捨兩者之短,這個人物終於定型成了郭靖。
楊過問道:「郭伯伯,你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鬱鬱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襄陽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當年耕田隱居的地方。諸葛亮治國安民的才略,我們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說只知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最後成功失敗,他也看不透了。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
郭靖稱得上這句話,也稱得上大俠的名號,射鵰裡的少年郭靖,性格上塑造的很簡單,堅守的道德規範也是很基本的幾項傳統美德,守信,守義,知恩圖報。他的武功招式簡單,一上來學會了降龍十八掌,之後至多加上九陰真經的輔助,終於二次華山論劍可以與前輩高手比肩,他的頭腦不算好,很多事想不通,但是卻偶爾能說出連老頑童一輩子想不通的道理,小事上有黃蓉出謀劃策,然而大局上黃蓉卻總是按郭靖的主意辦,他不算大智若愚,只是單純覺得對的事情就去做,也不會講太多道理,更不會惺惺作態,只是每個認識他的人都會自然感到他的性情源於自然流露,即使把他當成殺父仇人的楊過,在殺他之前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內心對他的欽佩。
射鵰裡的郭靖從少年到青年的成長只是一部分,而神雕中的郭靖完成了整個人物性格補完及昇華,武功上已經是一代宗師,獨闖全真教,大破天罡北斗陣,打得百餘名道士狼狽不堪,襄陽城牆上施展上天梯功夫,驚得城上城下萬軍寂靜無聲。性格上依然堅持遵守的道義原則,而江湖上許他為天下第一大俠,不單是因為他的武功,而是因為苦守襄陽十幾年的苦心孤詣,最後終於和黃蓉一起以身殉城。
歷史的襄陽守城只有比小說中更為慘烈,在蒙古軍勢已經橫掃天下之際,南宋的皇帝大臣們依然信著北兵已退的夢話,對襄陽城來的一封封求救信置之不理,在沒有援兵,沒有退路的情況下苦守五年,將蒙古鐵騎一次次逼退,在互為犄角的樊城被攻破後,襄陽失去了最後希望,守將呂文煥每日巡城,一定望著南方皇城的方向大哭一場後退下,終於最後選擇了投降,襄陽陷落,南宋隨後也滅亡了。
金庸沒有寫出這一段,郭靖殉城的故事也只是在倚天中簡單的一筆提過罷了,對大家來說,或許也無法接受在襄陽城破當日,郭靖力戰至死的描寫,留作永遠的空白好了。
射鵰三部曲中的人物,郭靖樸實,楊過偏激,張無忌軟弱,後兩個人物性格中為此少了一份英雄色彩,楊過的性格叛逆來自少年時的經歷,它追求的世界只有和小龍女的古墓,少年時闖蕩江湖,所做的事不過是隨心而行,後來襄陽城所辦兩件功勞,無非是博小女孩一笑,他本人不會有多少國家民族的觀念。
楊過的死結在於他的殺父之仇,在於他和小龍女之間的禮教大防,加上情花之毒,讓他的前半生憂多樂少,十六年來浪跡江湖風霜撲面,他從全真教棄徒成了神雕大俠,江湖人覺得他這麼高強的武功,沒有辦不成的事,只有他一個人慨歎「天下不如意事十之**」。而他初期執著的報父仇,最後也終於在他瞭解自己身世後成為空談。
楊過道:「柯公公,晚輩拜託你一件事,請你替先父立過一塊墓碑,碑上便書:『先父楊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楊過謹立』幾個字。」柯鎮惡一怔,隨即會意,說道:「不錯,不錯!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遠勝於旁人之肖了。老朽定當遵辦。」
他放棄了父仇,剩下的只有等待十六年後的重逢,絕情谷寂靜無語,一夜白頭的他終於躍入深谷,所幸金庸筆下留情,也或許是迫於讀者壓力,給了他一個歡樂收尾,於是他趕赴襄陽去做最後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他終於成了天下人景仰的俠客。
柯鎮惡說「楊公子,你在襄陽立此大功,你父親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蓋過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歡喜你為父補過。」連曾經想殺他的郭靖最後也原諒了他,因為他飛石擊殺了蒙古大汗,楊過也承認「倘若我終於誤入歧路,那有今天與他攜手入城的一日」,然而這一段讀起來卻覺得很是無奈,這個曾經放蕩不羈的少年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學會了規範世故,學會了人情冷暖,總算把自己的稜角磨去了。
「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他從古墓中出來,最後終於又回到了古墓。
至於張無忌,嗯……實在沒什麼想說的,金庸自己也已經說了「張無忌不是好領袖,但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對於這個人大概也只能等喜歡他的人來談了,倚天一部書格局比射鵰大氣,場面比射鵰開闔,打鬥比射鵰精彩,唯獨主角一項大敗特敗,裡面出彩的人物有張三豐,有謝遜,甚至有小昭,但絕對沒有張無忌,整部書寫的不是他,而是無數人,一個個故事,大場面的描寫為之後的天龍打下了絕好的基礎。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一句話最常遇到的現實問題就是一個人沒法選擇出生的民族和國家,更未必能決定所站的立場,生衝突時要如何抉擇,射鵰中的郭靖比較幸運地迴避了這個問題,他生在蒙古長在蒙古,但他是漢人,蒙古滅金他為報父仇去參與,而蒙古要滅南宋,他立刻阻止,而母親自盡,讓他毫無顧忌站在漢人一方,如果一切反過來呢?
蕭峰給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在金庸所有主角中年齡最大的一人,也是最有英雄氣概的人,段譽一見他,立刻慨歎「燕趙之地方有的豪傑」。生死無懼,酒來碗乾,英雄豪傑的形象已經脫然躍出。
他武功絕高,除了那個無名老僧可以算是表現最高的一人,更在於出手之間的特徵,如果說郭靖尚有九陰真經的成,蕭峰則單純的描寫成武學奇才,尋常的一招一式在他手裡施展出來就是有絕大威力,一套太祖長拳打得少林寺高手節節敗退,出手正大光明,掌力雄厚絕倫,端的是一代高手風範。他為人忠厚,四長老叛他要殺他,他甘願以自己鮮血替他洗罪,他能謀善斷,一場叛亂被轉眼間平定,他身為天下第一大幫幫主,絕不擺高手架子,可以和段譽結拜,和幫中弟子也打成一片,丐幫在他治理下日益興旺。
這樣一個看上去毫無缺點的人,因為現他是契丹胡虜,立刻不容於天下,加上巧合安排,他成了殺父母,殺恩師,天下人共棄殺之而後快的大奸大惡之徒,一夜之間他不容於中原武林,遠奔塞外,一過雁門關,此生永不還。
即使他是契丹人,他一樣是個英雄,聚賢莊千萬人吾往矣,「我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打得群雄束手;少林寺外燕雲十八騎奔騰煙舉,隔空數掌震退星宿老怪,一把抓起慕容復擲飛,「北喬峰,南慕容」的確恥於齊名,沒有人敢不承認他的男兒氣概,提得起放得下,天大的事情一肩來抗。
但是他越是英雄,他的不幸就越多,別人評論天龍三個主角,段譽得失由命,虛竹不求自得,只有最主動追求的蕭峰最苦,最愛的阿朱死在他掌下,追尋的大惡人是他父親,他沒有一件仇能報,沒有一個人可恨,也沒有一個人能愛,他自信半生多行仁義,然而他最後現那些朋友還不及剛認識的兩個結義兄弟。
過了一會,喬峰緩緩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兇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從今而後,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
他是契丹人,但是他生長在漢人間,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還是想做一個漢人,所以契丹南下入侵他阻止,在他內心裡已經依然認為自己是漢人,
但漢人不容他,契丹人也不容他,他最後想的是去兩邊都不是的女真族度過餘生,但是最後他阻止了遼國入侵,為大宋立下大功,成為遼國的罪人,他父親的仇恨有一個無名老僧來化解,他卻沒有,所以他終於自盡於雁門關前。
中原群豪大哭,承認「你雖是契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只是那些話他再也聽不到。雁門關前絕壁屹立,幾百年前,這裡沒有遼國,沒有大宋,幾百年後,這裡也沒有遼國,也沒有大宋。
國家和民族的話題,是一個需要探討太多也太沉重的部分,武俠承載不起,所以金庸在天龍之後又回到了傳統的江湖上,這一次沒有兩軍對壘,沒有時代背景,只有一個江湖人走的江湖。
金庸喜歡寫隱士,特別是出來闖蕩江湖一番之後再歸隱的隱士,「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種張子房的行徑是傳統人士的嚮往,也符合自然之道,「得法而忘法,入世後出世。」而笑傲江湖裡面也有著隱士,一個真正的江湖人令狐沖。
笑傲江湖的裡面的江湖世界是一個隔離了現實的江湖,裡面所有的武林人生來就是江湖人,有人就有江湖,就有人性,所以這個江湖有著社會的無數特徵,裡面所有人都有所求,有所蔽,為名,為利,為情,為義,為武林盟主,為天下第一,為千秋萬代,一統江湖。沒有人能跳出這個圈子,金庸自己說令狐沖是天生的隱士,因為他就隱在這個江湖裡,心無拘礙,天地自寬,坐看滄海潮生潮落。
令狐沖的性格極為複雜,包括無數部分,他有郭靖仁義的部分,但是他生性滑頭,絕對不會堅守傳統道德,他有楊過放蕩的部分,但是他已不年輕,絕對不會刻意表現叛逆,他有張無忌心軟的部分,他也有蕭峰豪俠的部分,這麼多特徵加在一起,構成了一個自在的令狐沖。什麼人從什麼角度看他,他就是什麼樣子,華山門下的人看他是那個為人磊落的大師兄,恆山門下看他是那個行俠仗義打抱不平的令狐掌門,
岳不群看他是背師學藝的本門棄徒,岳夫人看他是天性善良的沖兒,方正沖虛看他是大局把持得定的少年英俠,任我行看他是不拘於世俗的忘年小友,正派人士看他是浮滑浪子,魔教人士看他是英雄豪傑,盈盈看他是如意郎君,東方不敗看他……東方不敗沒看上他。
有這麼多人眼中不同的評價,令狐衝自己就是令狐沖,浪跡天下,隨遇而安,他失意的時候武功盡廢,也一樣坦然處之,他得意的時候武功盡復,也沒有多麼開心自得,他尊師重友,他苦戀小師妹,得不到的一切他也沒有強求,他不拘於身份,不在乎名聲,傳統的禮義約束不了他,
他所堅守的只有心中的自己一把尺子,他不想做,不能做的事情不會為別人改變。外圓內方,自在自由的令狐沖內心深處也是一個極為自傲自信的人,所以即使是驕傲的大小姐盈盈,在他面前也收起了小性兒,最終琴蕭合奏
笑傲江湖之曲,兩個人攜手共游華山,令狐沖不算是退隱,他永遠都在這個江湖裡,根本不想出來。
架空武俠的世界到了盡頭,無非一個笑傲江湖,金庸最後的武俠還是回到了社會來。
鹿鼎記的成就已經無需多說,各方面都承認這部小說是金庸小說中不論筆法還是立意都是價值最高的一部,最常用的說法就是鹿鼎記已經出了武俠小說的範疇,不再是一部單純的武俠小說。
和笑傲江湖完全脫離現實的情況相反,鹿鼎記不僅故事完全和歷史結合,裡面的每個武林人士幾乎都圍繞著現實的皇朝背景來轉,天地會想當皇帝,平西王想當皇帝,神龍教想當皇帝,至於清朝自己,當皇帝當得很舒服,當然不肯放手,所以大家爭這個皇帝爭得熱鬧,至於武林中那點小事,先放在一邊好了。
仔細想想如果概括一下鹿鼎記的故事,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憑借一些為人處事的手段,一些看似高明實際漏洞百出的計策,一次次好到不能再好的運氣,一路飛黃騰達,左右逢源,最終娶了七個老婆,做成了一番大事業,大家一定會罵,這tmd是三流玄幻,對,現在的人這麼寫,的確是三流玄幻,但在當時,這就是偉大的一個劇本。
鹿鼎記是浪漫主義的,因為它裡面的事情完全不可思議也不合理,裡面的皇帝,太監,官員,俠客,梟雄都被抽取出固定的特徵,臉譜化,一個小孩用一些根本不算高明的手段,就能呼風喚雨,這些完全是理想化的編造出來的劇本;鹿鼎記也是現實主義的,儘管我們覺得那麼多地方不可能,韋小寶一路冒充混到皇帝身邊不可能,韋小寶靠著大把銀票和皇帝寵信不可能,韋小寶憑借多一點的情報騙到無數人不可能,韋小寶靠著評書打勝仗不可能,但是看著韋小寶指點羅剎人造反時說的那九個字,「我們中國人,向來這樣。」忽然覺得,一切也沒什麼不可能的。
韋小寶的人物性格也同樣被無數人分析的不用多說,我們看著這個人,就是看我們自己,我們想財,想做官,想出名,想娶美女做老婆,偶爾也想講講義氣當一次大俠,所以我們沒有多少人會討厭這個人,即使那些缺點,也被無意中抹去了。
以這樣的人物為主角,也代表著理想中的武俠人物走向末日,在有火槍的時代,在神功開始抵不過科學的時代,鹿鼎記裡面的武功高手已經沒有神話,而他們追求的現實目標也令他們不再是武功高手,那些是憑借武功沒有用的事情。
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陳近南。
話說那陳近南,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錯了,「平生不識陳近南,但稱英雄也枉然。」這句話一出,奠定了鹿鼎記裡一位俠客的形象,而開頭第一章,書生談笑退敵,報上名號的一刻,分明是一個英姿颯爽的登場。
相貌堂堂,武功高強,文采橫溢,軍戰精通,天地會總舵主,率領反清復明的義軍,如果在別的武俠裡,他本是一個毫無缺陷的正面人物,但是在鹿鼎記裡,這位大俠卻很少有開心的時候。
以他的見識,他明白清朝的皇帝已經治理天下漸有成效,人心不再思明,他所進行的事業希望渺茫,但是他本著士為知己者死的原則,盡人事以待天命,為反清復明一生奔走。他率領天地會,在江湖上聲望卓著,但是卻要聽令於一個無能的鄭二公子,他手下無數大好兄弟,但精於軍事的他明白打起仗來這些人的見識派不上用場,他為人正直,也逼得為做大事不擇手段收韋小寶為徒,卻只有著一個小徒看得出這師傅眼中常有不樂。
韋小寶在陳近南死的一刻,終於明白自己把師傅當作父親,那是鹿鼎記最為感人的一處,沒有愛情也沒有友情的世界裡,畢竟還有著這種親情在,紅花會反朝廷失敗,總算還有個轟轟烈烈的刺殺,天地會卻是根本連皇帝的影子都摸不到,聯絡四處武林豪傑,掘寶藏,斷了韃子龍脈,這一切在皇帝眼中,根本只是徒勞,連對手都稱不上,幾個內奸,就瓦解了天地會。而韋小寶自己忠義不能兩全的時候,他做出很符合個性的選擇,一走了之。
鹿鼎記的歸宿寫盡了金庸的武俠世界,入世出世,武俠不再神話的時候,就走到了它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