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龍飛雇了一個馬幫,把開封府長安街碧溪堂一切動用傢伙都搬到洛陽,連霸王山君也拉到洛陽飼養。一行人住進由朱龍飛師姐朱鳳舞在皇城東街夫子廟附近經營的碧溪堂中。於是開封府長安街的碧溪堂和洛陽碧溪堂便合為一體,無分彼此。只是到底朱龍飛是頭,還是朱鳳舞是頭?眼下還沒有確定下來,但誰能賺大錢,誰有本事,誰就是龍頭。這是江湖永恆不變的潛規則。朱龍飛和朱鳳舞誰是老大,似乎用不著爭。
洛陽皇城東街夫子廟是個喧嘩和熱鬧地方,大小的酒樓和各種消遣樂坊、錢莊、商舖到處都是。小攤販和江湖藝人凌亂的叫賣聲音此起彼伏。
夫子廟前頭還有一座千尋樓,這座酒樓跟開封府長安街的百尺樓大同小異,是個集酒摟、客棧、賭博、賣春、雜耍、彈唱和說書的綜合休閒娛樂場所。說也奇怪,千尋樓最火紅的生意不是酒摟,也不是倚門賣笑招攬哥們的,被人們擠得水洩不通的地方居然是說書場,生意好的跟字花賭場有得一拼。洛陽街坊們為了聽評書先生演說《《東周列國記》和《三國誌》,經常為一個座位爭得頭破血流。
開封府長安街的碧溪堂搬到洛陽開張貿易,是件大喜事,朱龍飛不免擇日在千尋樓預訂幾桌酒席,邀請同行和四鄰八捨,慶賀一番。
在千尋樓預訂酒席宴請親朋好友的人很多,即使朱龍飛願意花錢,也沒能訂到獨立的雅座,只能由千尋樓的掌櫃朱自強安排在藏龍廳上擺酒請客。
此日,藏龍廳魚龍混雜,除了朱龍飛他們之外,還有幾伙在這裡擺酒請客吃飯的江湖好漢。這些人不僅能大碗吃酒,大塊吃肉,而且口沒遮攔說粗口罵人。他們中間也有人對朱溫挾持富商,強迫民眾搬遷洛陽這件事很有意見,他們把朱溫罵得狗血淋頭。有人說朱溫不配叫朱全忠,因為他既不忠於大齊黃巢的政權,又不忠於李唐王朝,可謂全不忠,唐昭宗給他賜名「全忠」,大錯特錯;有人罵朱溫是移詐兵梟,狡猾奸詐,無義無信,比起三國時代的三姓家奴呂布還無恥。甚至於比漢賊曹操還等而下之。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吵嚷起來。害得坐鎮藏龍廳櫃檯旁邊,以耍嘴皮謀生的說書先生陳宣科直翻白眼,無話可說。陳宣科眼見那些江湖豪客搶了他的風頭,搞到他沒法做生意,很不服氣,就把梨花木一拍,插嘴說:「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據我所知,當今皇上根本不是你們想像那樣壞!」
誰也沒料到朱溫快被世人悠悠之口吐唾沫淹死的時候,居然還有人替他辯護。
一個江湖豪客拍案而起,厲聲向陳宣科質問道:「朱阿三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無賴兵痞,淨幹壞事。看他搞那樁『清流之禍』,把大唐朝最後一批文化精英綁成粽子模樣,投入黃河,那是人做的事?還有恩將仇報,他當年被尚讓叛兵圍在汴州,李克用好心替他解圍,他卻企圖在上源驛謀殺李克用;還有搶奪曹州節度使朱碹、朱瑾兄弟地盤的時候,設陰謀,使悶棍,無所不用其極……」
陳宣科冷笑道:「如果你用這些事情攻擊朱溫為人,不如直接罵他夫人張惠更好,因為這些壞主意都是張惠出的。這些事情幕後的主謀是張惠,朱溫只是一個站在前台的執行者。」
那個江湖豪客吃了一驚,嚅囁道:「我聽人說,張惠是個活菩薩,朱溫殺人的時候,張惠忙救人,平生救人無數,你怎麼把這黑鍋栽到張惠頭上?」
陳宣科把梨花木一拍,非常自負地掃了眾人一眼,清清嗓子,然後說道:「他倆夫妻演那一出哩,朱溫唱白臉,張惠唱紅臉罷了。先說那出一呢?俺就跟你說說『清流之禍』是怎麼回事吧!」
「當年朱溫還是宣武節度使的時候,搞出一樁『清流之禍』。事有經由,絕非偶然。與其說這件事是強盜濫殺無辜,還不如說這是新興庶族地主階彼跟士族門閥集團之間鬥爭衝突的延續。
卻說朱溫原是個強盜出身,隨王巢起兵謀反,夤緣升職,官至大齊同州防禦史。他的跡經過說來話長,暫且不提。當初黃巢攻陷長安,偽稱大齊,做了皇帝老子,也坐擁唐朝半壁江山,手上有數十萬大軍,要他頃刻之間滅亡,便是神仙也恐頭皮緊,誰有能力在須臾之間教大齊政權冰消瓦解?當然有這個能人,這個本事通天的人就是朱溫。這個說法或者令大家感到有些錯愕,不會吧,這怎麼可能?
當初唐僖宗為避黃巢大軍鋒芒,舉朝入蜀,遁入深山老林之中,惶惶不可終日。大唐朝能否反攻,能否恢復社稷宗廟?一切都是未知數。各路勤王兵馬雲集長安附近,與黃巢大軍攻殺往來,互有勝負。例如河中節度使王重榮迫於形勢,早已歸附黃巢,後來又忽然反正,叛齊歸唐,說到底是他對時局狐疑觀望,那一方得勢他就投入得勢一方懷抱之中,隨時變節,那裡是什麼匡扶社稷的忠貞臣子?又如河東節度使李克用之流,勇氣有餘而謀略不足,只知與黃巢大軍硬拚死戰,徒然損兵折將,勞而無功,不要提把黃巢大軍逐出長安,說不準他們被黃巢大軍消滅掉呢!
在這個關鍵時刻,朱溫忽然被人說服歸唐,人們說這是他手下幕僚謝瞳的功勞。當時朱溫正與河中節度使王重榮在渭河交兵對峙,戰事有些吃緊,逐遣使長安要求增援,凡十奏而不准。朱溫未免感到有些鬱悶,及探明底細,才知是偽齊中尉孟楷從中作梗,喑中讒間。黃巢戰略轉移南下,朱溫留守山東,官兵圍曹州,朱溫向孟楷請求增援,孟楷遣部將參戰,據說孟楷部將中間有些人貪生怕死,臨陣退縮,惹惱朱溫,大動干伐,殺了幾個示眾,於是朱溫與孟楷因此結怨。
謝瞳替朱溫分析形勢,力陳黃巢不可輔助,理由是黃巢並非有德望的人,乘唐室衰落起兵,伺隙入關,偶得天下,現在又聽信庸奴蠱惑,疏遠大將,加上唐朝諸鎮兵馬聞命勤王,雲集長安,協謀恢復,道是唐祚雖衰,而人心仍在。朱溫其實也茫然不知所歸,後得其妻張氏曉諭大義,逐下決心棄偽齊歸順大唐。
據說唐僖宗聽到朱溫歸唐的消息,曾對左右侍從道『朱溫投誠,真是上天眷顧我呀』,逐下詔授朱溫為左金吾衛大將軍,充河中行營副招討使。同時賜名『朱全忠』。唐僖宗為啥如此看重朱溫歸唐?彼時歸順唐朝的起義軍將領也很多,何以獨對朱溫刮目相看?可見朱溫並不是個可有可無的等閒之輩。朱溫在大齊政權的去留是絕對能左右交戰雙方兩股軍事勢力角力的結果,促使雙方力量此消彼長,朱溫附偽齊即黃巢兵勢溢漲,朱溫歸唐即偽齊勢力由盛轉弱,形勢的天平開始傾向唐朝,這一點當時許多明眼人都看出來了,便是唐僖宗本人心裡也相當清楚。可是唐朝內部一些士族權貴卻不是這樣想,他們把功勞記到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的頭上。其實朱溫降唐,大唐朝因此少一勁敵,李克用才能順利克復長安,這件事完全有因果關係。但是,掌管輿論並左右視聽的士族權貴們卻對這事視而不見,避而不談。
朱溫擔任河中行營招討使時,招降納叛,收拾黃巢餘部,這事幹得倒也十分稱職。僖宗在日,朱溫對李唐實是畢恭畢敬,對唐室之令奉命唯謹,一心一意做個安邦輔國的良臣,東征西討,為大唐朝掃逆平叛,頗有微功。若說他自始至終便有謀反篡奪之心,那顯然不合事實,有失公允。誠然,人望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做士兵的自然想當元帥,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話說朱溫效忠李唐,妄想博個忠義的名堂,也是有些實據,並非空穴來風。朱溫本人當然不會看重仁義道德這一套,但他的賢內助張氏卻很重視這一套。朱溫本是文盲,大字不識幾個,曉得什麼春秋大義。而他老婆張氏則不然,這張氏乃宋州刺史張蕤的女兒,本是大家閨秀,見多識廣,因戰亂流落民間,後遇朱溫於戰火之中,逐成患難夫妻,隨軍做朱溫的參謀,每有建議,多能言中,朱溫對張氏倚為肱股,言聽計從。這張氏也通情達理,沒有什麼過分要求,打從心底引導丈夫往正路上走,幫他丈夫建立功名事業。江湖上傳言朱溫怕老婆,是個懼內的賊坯,雖然傳聞言過其實,但多少有些根據,也不是完沒影的事。你試想,一個敬重老婆的人會壞到家嗎?況且張氏也確實力主朱溫多做好事,以此籠絡人心。
可是唐朝那些把握輿論的士族權貴們卻不是這樣想,他們對朱溫的功勞根本不予認可,詆毀之詞頗為不堪。以士族為的朝中百官始終把朱溫看作亂臣賊子,抓住他的過去大作文章,說他是禽畜異類,口誅筆伐,百般中傷。朱溫強盜出身,不怕刀槍,反畏清議謗毀,對這幫士族宦官卻是誠心實惠,不斷地花錢送禮,買他們歡心,恐怕一時批點壞了,不特那人品官聲振刷不起,即使是千載之下,那串戲文的也要往他臉上抹上幾筆白粉,奈何使盡巴結的機心,也不能便這些士族宦官積點口德,少罵幾句。這伙士族宦官過了幾天太平日子,手頭得幾文銅錢肩膀便硬朗起來,全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內,臧否人物,激評時事,今日標榜這個,明日批抹那個,雖是口頭喧嘩,卻也一唱百和,聲勢浩大。朱溫手上便有十萬雄兵,權傾朝野,但又如何禁得住世人悠悠之口?偏那些士族宦官又會造謠生非,眾口鑠金,搞得朱溫裡外不是人,心頭十分窩火,逐破罐子摔掉,轉念使壞做起邪事來了。
設使這些士族宦官是個明白人,嘴巴不要那麼刻薄,對朱溫等降唐盜賊網開一面,不要老在他們的出身血統上做文章,對這些軍閥小過失容忍一下,功立不敫其名,交絕不出惡聲,完全可以把朱溫等往那正路上引導。可事情恰恰相反,這些士族宦官庸人自擾,唯恐天下不亂,不時往朱溫等人頭上抹屎堆糞,弄得舉國婦孺皆知,朱溫是無賴賊坯,反覆無信小人,早懷篡奪之心,人人得而誅之。本來無仇,非要結怨,這些士族宦官就這樣故意製造對手仇人。這朱溫也非善男信女,豈肯縱容這伙士族宦官用這薄惡嘴頭替他豎牌坊麼?雙方勢成水火,無法調和。朱溫打定主意打擊報復這伙士族宦官,只是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唐僖宗駕崩,昭宗繼位,機會終於來了。卻說朝官崔胤與宦官韓全誨不和,彼此爭權奪利,都想挾持皇帝專政弄權,各結藩鎮為援。當時以韓全誨為的土族宦官勾結鳳翔軍閥李茂貞劫持皇帝西行,欲在風翔定都,挾天子以令諸侯,漁利天下。而以崔胤為的庶族朝官對韓全誨這種做法當然不能容忍。這崔胤雖然官居宰相,位極人臣,但因出身寒微,始終不為士族權貴所納,他每每念及士族門閥成見,總是痛心疾,恨不得把看不起他的士族宦官們趕盡殺絕。崔胤逐傳檄朱溫討逆,迎皇帝回歸舊都長安,朱溫聞訊踴躍響應。這崔胤與朱溫素有來往,且同病相憐,兩人一拍即合,率領五萬大軍威懾鳳翔。後來李茂貞戰敗議和,韓全誨死在亂軍之中。朱溫與崔胤把幾百名看不起人的士族宦官縛成粽子模樣,一個接一個地投入黃河滾滾洪流之中。崔胤揚眉吐氣地對自己的親信說『此輩自命清流名士,今投之濁水,讓他們與濁流污水為伍,永世不得翻身』。這便是震驚朝野的清流之禍。清流之禍表面上看來好像是一般的宮庭鬥爭事件,實際上是庶族地主和新晉軍閥勢力與士族傳統力量又一次勢不兩立的生死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