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手一按,他一呲牙,「我那兒不敢啊。不過現在你眼睛看不見————」我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擔心,你不是有那麼厲害的迷香嗎?」說罷,踢著石子按著記憶像石拱橋上面走去。
金陵城裡,兩個少年望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探頭探腦,一個身量稍高,一個微矮,骨架纖細。兩人皆是白淨面皮兒,一個眼睛滴溜溜的轉,稍矮的那個眼睛很大,睫毛甚長,宛若好女,但細看不覺讓人嗟歎,此少年竟然是眇目。
我拉了拉李攸的手腕,「這條街是主街嗎?要不要在到前面去?聽這可不太熱鬧啊!」
李攸心有餘悸的說:「這裡不熱鬧嗎?要是在真定,只有趕集的時候才這樣,平日裡哪裡見得到這麼多的小商小販。」
「哼!北國一片荒涼,周國只有兵強馬壯,哪裡及得上我南朝百姓安居,家人和樂?」我不屑一顧。耳邊卻聽得哪裡傳來一陣好聽的絲竹聲,洗掉匠氣,已臻化境,那聲音散著一絲絲的仙氣。在那麼喧囂的鬧市,卻一絲不變的傳入我的腦中。
「李攸,你可聽見什麼人在彈琴?」我叫住他。「彈琴?」他茫然。「沒聽到?」我順著那琴聲走過去,李攸被我拉住乖乖的跟著,「原來是這裡。」他說。又刻意低聲在我耳邊說道「這是一個算命攤子,攤主一邊彈箜篌一邊看著你。」
「他彈得竟是箜篌?」我的好奇心被他撥弄了上來,隨意的蹲在地下,「給我算算。」
那攤主卻向聾了一樣,只顧著彈琴,不說話。李攸衝上去,「這位大叔,給我們家公子算一卦如何?」
箜篌的聲音停了下來,我的心竟然空蕩蕩的,正對著我有個聲音,「這位小,公子,若是以後也要學習箜篌,不如在下毛遂自薦如何?」我怒道:「箜篌是女兒家的東西,我一個大男人學什麼?」說著暗示李攸快走,李攸剛剛搭上我的手臂,就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要是我說我能治好小姐的眼睛呢?」
慌慌張張的翻回去,我對牆下的李攸說道:「你可趴好了啊!」只聽一個無比優雅而威嚴的女聲響起,「你的腳落點不在他的背上。」
我一慌,差點從牆上墜下。穩了穩心神,順手理了理衣冠,「娘親——」
她用幾根手指當做梳子把我散成一團地頭攏好。「就是和我說要出去。也沒有不准你。何必要翻牆?」我吊著地一口氣一點一點地開始放開。悄悄地鬆開來。「這樣比較好玩嘛。」我撒嬌地說。母親「哼」地一聲。「果真是什麼都比不上偷。」然後語氣微霽。「我找地箜篌師傅明天來教你。」說罷要走。逼得我只得把今天地事情一一告訴她。
她聽完。「嗯」了一聲。「阿檀怎麼想?」就把問題丟向我。
「我……」我不想再看不見這片天地。再這樣習慣於黑暗和指尖地觸碰。聽覺地敏銳。一天一天地沉浸於中我會成為不折不扣地盲人。還有。還有。他地重瞳子。倘若在看到一次也好。
「我要試試。」我斬釘截鐵地說。
母親淡淡地蘅蕪香擦過我浸出油汗地鼻尖。「就依阿檀地。」緊接著又淡淡開口叫道「市井之人。又無端知道你眼盲。怎會靠得住?你可要小心。阿沁!把二小姐送到夫人身邊去。」又低下頭對我說。「你姐姐找你不知是什麼事情。要不然我還真不知你連看不見也要翻牆。竟然從揚州翻到了金陵。」
我臉上一熱。跟著阿沁走了。
姐姐好似正在吃湯羹,用湯匙一圈一圈劃著那只碗,出動聽的聲音。「阿檀來了。」她笑道。「幾日後吳王府有客人,和阿檀年紀相若的,阿檀和姐姐一起迎接吧。」
「客人?」我機械的重複了一遍,「什麼樣的?」
「一個小女孩。都虞侯朱令贇朱大人的幼妹,喚作『菀寧』從小體弱多病,這次來吳王府休養。大你一歲,出落得也算標緻。」
「好。」只聽一旁的侍女說道,「王妃且把這安胎湯交給奴婢吧。」
我心中一動,「姐姐,我的小侄子怎麼樣了?」
姐姐噙著笑,「他啊,不老實的很,我天天不敢側睡,也不敢趴著睡,生怕一個胎位不正,壓壞了他。結果他像是知道我辛苦一樣,就踢我幾腳。」
我好奇的摸上去,果然好像大了一點,比之前幾日,似乎圓潤了不少。
「以後你也有。」姐姐拍拍我的頭,「阿檀還沒長大呢。」
過了幾日,我帶著割得傷痕纍纍的手指站在姐姐身後,李攸像影子一樣跟著我,偶爾看我捏個杯子齜牙咧嘴的樣子「有那麼疼嗎?」
我連和他抬槓的力氣都沒有了,十指上細細密密的小傷口把我的氣力用盡了,「你且試試……」
他貼著我的耳朵,「阿檀,你的臉色蒼白,簡直就像個活死人吶。」我一轉身,不起聽他惡毒的話。姐姐看著我,「阿檀,暫且忍耐一下,客人馬上就要來了。」我理了理衣領,把最後一塊花生酥糖放進口中。
一隊腳步聲響了起來,紛繁複雜,錯落無序。有的沉重有的輕盈。只聽姐姐說道,「妾身恭迎吳王及都虞侯,吳王千秋。」
接著就是一群人齊齊的下拜之聲,衣袂摩擦接踵,好不熱鬧。
他的聲音在那一片熱鬧中尤為冷清「免禮。」
接著一個低低的略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了,「吳王殿下,小妹就勞煩王妃照看了。」
「朱大人客氣了。」姐姐抬起手臂,我聽到了衣袂的摩擦聲,「您請放心。」
一個軟軟的聲音插進來,「你就是吳王妃?」細若游絲,彷彿一根蛛絲,一吹即斷。「你長得真好看。」
「菀寧!」那個略微沙啞的聲音低叱,「不得無禮,要用尊稱。」
那個聲音仍是自顧自的說道「你真像畫上的菩薩。」
姐姐一笑,「朱小姐以後能天天看到我。」
一盞茶之後,賓主們依次入了席,只有李攸跟在我身邊,我有什麼需要都由他經手。酒過三巡,只聽到那個細細的聲音說道「她是誰?怎麼看不見?」
一時間,大堂中靜的連一滴水融入酒中的聲音都聽得到。
姐姐柔聲道「菀寧,這是我的妹妹,你可以叫她阿檀。她害了病,暫時看不到,你要多幫她。」那個聲音「嗯」了一下。繼而又說「她什麼時候好?還是和我一樣,好了又病,沒有一個頭?」
姐姐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聽那位朱大人答道:「菀寧的病會好,周小姐的病也會好。菀寧還是吃飯吧。」總算給她哄好了。
我輕聲對李攸說「這世界上受苦的真不止是我一個啊。」他立刻回過來:「你是那個最會苦中作樂的。」
我不說話,只是在桌下「輕輕」的踩了他一腳,他一邊用手掙扎著,口中一邊輕聲求饒。
菀寧在吳王府中的房間和我的相鄰,我們很快就熟識了起來。「我想摸摸你的臉。」我說。
她輕咳幾聲,乖乖的把臉擺在我面前,「嗯,好了。」我心滿意足的捏上幾把。她的臉頰淺淺的凹陷去,有一種非同一般的病態,鼻尖微翹,鼻樑直挺,睫毛稀疏,眉毛和頭也稀稀拉拉。
「菀寧,你身體這樣不好,讓李攸給你調理一下吧。」說著,我拽著李攸的袖子,把李攸推到了她面前。她乖乖的伸手,讓李攸號脈,開藥方。等到李攸寫好了藥房之後,她一看,笑著說「這和我現在吃的是一樣的。」
「可真一點作用沒有?」李攸追問,「人參當歸,山藥,熟地都是益氣養血的……」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被菀寧打斷了,「我這是先天帶來的不足之症,吃多少都沒有用的。」
過了一月有餘,菀寧找到我,「阿檀,今天我哥哥就要離開吳王府了。」我點點頭,「你可是要和我一起送你哥哥?」她點點頭,「能否請上菩薩王妃?」
心下覺得不對頭,一拉她的手,她驚叫道「阿檀,你的手怎麼了?」
李攸懶洋洋的插話進來:「就是那個前幾日來的箜篌師傅,叫什麼蒲照的,真是一物降一物。」
我精準的一敲,「蒲師傅是負責任。要不然————」他接上「要不然怎麼讓朽木開花?」
我不理他,溫言對菀寧說「走,去留芳殿。」她對著侍女說了一句什麼然後,像一隻小貓一樣用尚且柔軟的爪子抓著我的衣衫,和我把臂同行。
進了留芳殿,進聽見一個低沉而微啞的聲音說道:「以王妃之見呢?」
可能是看見我們來了,他的聲音倏然停下,倒是姐姐的溫婉的聲音在那一霎那響起,「阿檀,菀寧,你們來了。」
朱令贇此時卻道:「聽聞王妃留芳殿外杜鵑如血,能否領在下一觀?」姐姐拉住我的手:「朱大人不介意與我們姐妹同行吧?」
她的手緊緊的拉著我,我一時間竟忘了說什麼。朱令贇低低的說道「王妃有令,在下豈敢不從。」又對著菀寧說道,「菀寧,你且休息一下,哥哥馬上回來。」
姐姐用力的牽著我的手,細滑的相接處勒下了熱熱的印記,留芳殿花園香草處處,野芳撲鼻。臉上的灼熱的光被槐樹隱去了,姐姐扶著我坐在一處石凳上,遂開了口「你……」
朱令贇聽到她開口,忽然一起身,長身獨立,風聲四起,「娥皇難道不知曉在下之心意?」我聽在耳中,只覺得身上一僵,姐姐和我相握的手也是一僵。良久,姐姐才幽幽的細聲說「朱大人何出此言?此乃前塵,忘卻不是最好嗎?」
「在下之心堅如磐石,豈能說忘就忘。」他撇下這一句。又從衣袖中這出什麼東西。「王妃明鑒,此次微臣趕赴金陵,乃是受到一位異人所托。」說著他把手上的東西遞給姐姐,「此物有關國體,茲事體大。望王妃定奪。」
姐姐將那一團東西展開一看,竟然控住不住的全身顫慄起來,「這,此物從何而來?」
朱令贇低沉的聲音中也隱隱有幾分激動,「該人從周軍大營中盜走此物,以身殉國,屍難尋,實為一代巾幗。」
「什麼?」姐姐歎道,「竟然是一位女俠士?」朱令贇點點頭,「她把此物交給當時駐紮在楚州大營的微臣,之後竟然身赴楚水。我派人向下游找尋,竟然不見屍。」
「倒也可歌可歎!」她敬道,「只是朱大人最先欲將此物給我一介女流,這是不是有些牝雞司晨呢?」
朱令贇深深吸了一口氣,「娥皇。」
姐姐身上立刻打了一個冷顫。
「我軍的探子已經知曉周軍下一步的行動了。」四周靜寂,默默無語。「揚州。」他輕輕鬆鬆的開口道。
「什麼?」姐姐失聲叫道,「竟然是揚州?」
「消息確鑿。就是揚州。揚州是金陵的門戶,只要攻入了揚州,就可長驅直入攻入金陵,金陵隨易守難攻,但卻是我朝之都。等到周賊竊取神器以自用,換天蔽日,改朝換代,江山易主的時候,焉知今日之事?」
「你,你為何不去找陳洪進和韓載熙?」姐姐咬著牙,那字像是蹦出來似的。
他輕笑,「我的娥皇怎麼能是普通人————足不出戶就可知天下事。陳洪進恃才放曠,看不起小小的揚州之戰,韓載熙好色誤事,把他放在揚州就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他二人皆非解揚州之亂的良臣。」
他忽然拉起一直凝神細聽的我,「阿檀願不願解揚州之亂?」
姐姐呼吸急促,「你瘋了?她只是個小孩子!而現在,她還看不見!」
「以一人之苦比南唐之傾頹,娥皇認為哪個更值得?」他不緊不慢的到來,聲音中多了一絲篤定的味道。「何況微臣帳下精兵猛將何其多?撥出一人保護小姐綽綽有餘。」「你待如何?」姐姐終究是鬆了口,反問道。他這才說,「恐我南唐再無第二人比王妃之父,前宰相周宗周大人更適合擔任此戰指揮一職了吧。二小姐只是回揚州而已,想必不會觸動周賊的奸細注意。二小姐只要將此物帶到周大人手上即可。」
我覺得姐姐的手一點一點的變涼,不復從前的溫暖,一時間心頭有千絲萬縷纏過,還是主動抓住了她「姐姐,不要再猶豫了。我去就是。」
「朱令贇,你何苦——」她開了口,卻不是衝向我,「我父年邁,你竟不讓他安度晚年嗎?吾妹年幼,你怎麼忍心讓她活生生暴露在周賊眼中?」
「王妃怎會不知,微臣是為了誰?」他渾厚好聽的聲音像是一面羊皮鼓,只要輕輕的彈擊就重重的響。「倘若吳王有道……」
「住口!」姐姐尖聲叫道!「你有什麼資格說他。」說罷從他手上一扯那團物事,只聽得「漬啦——」一聲,那東西便碎了。聽聲音像是一片布帛。
「娥皇且不要望了我是為了什麼才留在了這裡。」他蹲下,把那碎成兩片的東西撿了起來,又折了一隻溫柔的梔子,鬆鬆的插進了姐姐的髻上。「我回到楚地軍營,為南唐守好後方。娥皇,保重。」他卻又蹲了下來,對著我說「小阿檀,不要讓任何人拿到了那件東西。切記!」之後,大步流星的走了,他的腳步聲篤篤,印在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