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明明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但是家裡的丫頭和嬤嬤們卻很早就起了身,家裡一片沸騰,像是紅泥爐中蘭釀露冒出的泡泡,咕嚕嚕,咕嚕嚕,止都止不住。
這三個月來,家裡天天都似這般的熱鬧,但是都比不上這一天。
這一天,天還沒亮,姐姐口中說的啟明星都沒有抬頭,丫鬟們、小廝們就開始忙活了。宋嬤嬤則更是插著個腰,開始站在府中間指揮著「把彩綢送到金蘭閣,」「喜帖送到了沒?」「喜餅呢?」滿面的喜氣,煞是威風。大紅的綢子喜洋洋的掛滿了家裡的每一個角落,到處都是燒著的紅色,像火一樣的怒放著。人人的臉上都是欣喜若狂的表情,忙碌的那麼理所當然,心滿意足。我卻被他們吵醒了,就再也沒睡著,索性自己穿了中衣小衫,腳上也不穿鞋,就這麼踱到院子裡。
突然看到了那裡堆著的紅綢子還有那麼多,不禁眉頭一皺,回去拿起一把小剪刀,隨心所欲的絞起來。
剪個鳳凰樣啊,剪個梅花樣,剪個枇杷樣啊,剪個人勝樣。這筆剪紙有趣多了。那紙一般都是脆性有餘,韌性不足。但是這紅綢正相反。
可惜我手小,雖然剪刀也偏小,但對我的手來說還是不適合。那半尺的紅綢,竟然都被我不知不覺的剪完了,當然,成品也是有的,只不過---------那鳳凰的羽翼都不是很恢宏,那梅花卻沒有了冰清玉潔的樣子,那枇杷沒準會被小綠大叫「好小的梨子!」那人勝倒是十成十的像。
我正玩著,小綠走了進來,「二小姐」她進了院子,先是喚了一句,見我每應聲,好像放鬆了下來,就要推開房門,我心裡一樂,推吧推吧------「嘩啦」,一盆水倒在她頭上,當然了,那水絕對是加了墨汁的。悄悄地,我伏在檀馨園的芳草叢中,看著小綠氣急敗壞的樣子,她一邊用帕子胡亂摸著身上的髒水,,一邊四處胡亂張望,「二小姐!」她隨手摸了摸臉上的墨水,叫得更大聲了。突然,檀馨園的門又開了,我的姐姐--------娥皇,身著一身紅艷艷的衣裳,緩步亦趨走了進來。
「小綠,大呼小叫的,我都聽見了。」姐姐柔和的笑著說。「阿檀不見了嗎?」初升的陽光打在姐姐的臉頰上,姐姐眼波左右流轉,眉間若蹙非蹙,臉頰柔柔,端莊飽滿,彷彿我前幾天看到的觀世音的畫像一樣的美麗聖潔。「我來找找。」
她的聲音流在檀馨園中:「阿檀,你在嗎?姐姐要跟你說件事,你若是出來,姐姐給你彈琵琶聽。」
我看著姐姐這一身的紅妝,突然覺得姐姐穿紅的好少見--------姐姐平時極愛素雅淨淡,怎麼這會子穿了紅的?
乖乖分開芳草叢,我走了出來,頭上還掛著幾根菖蒲,手上揪著剪著的鳳凰和梅花,「姐姐」,我訕訕的說,她修眉高髻,玲瓏的步搖和簪端正的插在了頭上,眉心點了梅花妝,面上敷了一層淡淡的粉,橫掃了玫瑰胭脂,唇上也點了胭脂,顯得絳色飽滿,容若敦煌。
「怎麼還胡鬧。看看小綠他們。三天兩頭被你捉弄。你什麼時候會長大呢?」姐姐輕輕刮著我地鼻子說。「姐姐不是會看著我長大?」我瞪大了眼。
「姐姐不能了。」姐姐輕輕一笑。那笑中有了一種輕若罥煙地哀愁。我見過這樣地笑。爹爹地幾個姨娘也都這樣笑過。「姐姐就要出嫁了。就在今天。阿檀送姐姐上花轎行嗎?」
「姐姐要出嫁?嫁給誰?」我高興了。追著問「是不是一個和項羽一樣地大英雄?」
「小阿檀。你長大就知道啦。項羽他。也許並不是英雄。」姐姐撫摸著我地頭。她地手。那麼那麼地溫暖。和著揚州地春天特有地暖風。伴著熏熏地梔子花香。就這麼印在了我地心裡。
「大小姐!」小綠臉都嚇白了。「你看這些紅綢。被二小姐剪了。」姐姐淡然地說。「阿檀。你剪了什麼樣啊?」
我掰著手指「九天鳳凰樣。傲雪梅花樣。秋黃枇杷樣」我沒敢說還有人勝樣。怕不吉利。姐姐對著小綠說:「就算是阿檀給我地賀禮了。」說罷一笑。無比嬌美。姐姐地目光掃過我地手中。人勝地樣子在她眼眸中映了去。她眼中有一絲訝異。但轉瞬就不見了。「給我吧。」她輕柔地拿起我手中地剪綢。鳳凰和梅花在她地美貌之下顯得無比地醜陋。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南唐丞相周宗之長女周娥皇被賜婚於皇六子安定公李從嘉,在揚州的百姓口中,這段婚事就像天賜締造一樣順利成章。
姐姐,你風風光光出嫁的這天,整個揚州城百姓都為你傾倒,你穿著紅衣的樣子彷彿敦煌在世,洛神出水,玉環彩萍也要退避三舍,你的髻高高盤起,黑的猶如神鴉羽翼的反光,甚至帶著妖異的藍。可,你柔和的臉上沒有一絲的喜悅,甚至帶著的是一種凜然,端莊到凜然,彷彿是在犧牲。
在摟著我念了好多小時候的事,不知過了多久之後,贏取的隊伍終於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長的隊伍。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我念道,姐姐一笑,「阿檀,你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她頭上蒙著精緻的喜帕,緩緩的走向花轎,手上還拿著我剪得幾樣東西,鳳凰,梅花,枇杷······;
我抬頭,誰是那個男人?害的姐姐今天這麼不開心?
難道是他?
重瞳子,重瞳子!迷一樣的重瞳子!和項羽一樣的重瞳子!
我在他的眼眸裡,看到了四個小小的自己。看著那樣的扭曲的自己,我竟然不禁放柔了表情。
他竟然有著一雙書上寫著的,和項羽一樣的重瞳子,那兩個瞳仁像是閃閃亮,艷艷的紅衣,雪一樣的中衣給他的紅衣鑲了一道邊似的。頭戴紫金冠,墨色的頭一絲不苟的束在紫金冠內。臉上有一種內斂,平和的神情,溫柔會滴出水的眼睛,彷彿會在下一刻吟出一詞似的。
「小綠!」我推推她,「那個人是誰?」小綠彷彿愣住了,我一推她才回神,「二小姐,這不就是安定公嗎?」然後有湊到我耳邊「現在是你的姐夫了。」
我有些迷惑,這樣的人,大姐為什麼不開心?她怎麼會不開心?
之見那人翻身下馬,「小婿李從嘉拜見泰山大人,泰山大人安好。」聲音溫柔平和,聽了怪舒服的。我看見爹爹滿意的把他扶起來,「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不必講究那麼多的。」爹爹笑的眼角生生出了一朵花。
他看見一身小花童打扮的我,停下了,「這位可是小妹,嘉敏?」
爹爹說「正是」
我仰起臉,想多看他幾眼,「他們都叫我阿檀。你也叫我阿檀吧。」他抿著嘴,「阿檀嗎?好,好孩子。」說著,摸摸我的頭。
每一個好的時候都會有人來搗亂,我剛想問他喜不喜歡看項羽,和他的重瞳子,就有一個嗓音不陰不陽的傢伙叫道:「吉時已到!」
姐姐的花轎隊伍抬了起來,他也對著我們拜了幾拜,留下了一個策馬的背影給我,然後,向著江寧出。
日子在我對太陽的追望中一天一天過去,我看著它,它什麼時候從早晨的溫柔,走到了中午的炙熱狂暴,有時如何走到了黃昏的式微?
「爹爹!」我爬上爹爹的膝頭,「您怎麼總皺著眉頭!」
爹爹有著好看的眉眼,姐姐的遠山眉和爹爹的好像,但是爹爹眉宇之間更英氣蓬勃,「小阿檀不懂得。」爹爹把我報上他的腿,他的腿因為消瘦,而硌的我好痛,我有些不情願,但是爹爹的懷抱好暖,還有一種安心的味道,我乖乖的臥在爹爹的懷裡。
「後周君臣虎狼之心,取我泗、濠、楚等江北十四州,我南唐膏腴之地,盡落人手。怎能不愁?」他看了看我,我暗暗記下了他的話,忽然,他嘴角上揚,「看著小阿檀一天一天長大,比什麼都讓我欣慰啊。」他愛憐的摸了摸我的小髻,「看見阿檀的笑,我覺得這一天的悶氣都沒了。」說著便拉著我的手,塞了支紫貂毛的毛筆在我的手裡,「阿檀啊,娥皇已經出嫁兩年了,你也十歲了,多為父知道你性格古怪,一肚子鬼靈精,但是也別太過了,娥皇-------;」他抬起頭,看著書房中掛著一張已然黃的的傲雪尋梅圖「也多學學娥皇的穩妥吧,爹爹也沒什麼能力護你了
「爹爹!」我伸手抹平他眉心的川字,「我,我怕我學不來。所以,我才不要學。」我一邊說,一邊看著他的臉色。「姐姐是不可複製的,阿檀也是。」他的臉色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但是我卻覺得身上一震。我揚著頭看著他,「阿檀,你才十歲,竟然如此通透,我們真是,虛長了幾十年。」爹爹的脊背彎的厲害,從我這一邊看過去,他的鬢角冒出的白如同年年的出生的白色的春草,那苗一樣的,越拔越長的春草,額上的皺紋彷彿是刀子淺淺刻下。「爹爹,我說錯了嗎?」我捏著他的衣袖,那綢子冰涼,我的手竟然捏不住,差點滑了下來。「阿檀說得對。阿檀就是阿檀,何必要學娥皇呢?」爹爹抱住我,他的眼神含著深深地讚許和鼓勵,深秋的熏香顯得格外的清淡,那蘭蘭的天空彷彿把奢侈的香變得清爽了。在燈火昏黃的書房裡,我唯一記住的就是爹爹的這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