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向東的這句話,倒真對了李恪的胃口,這種務真務實的大民族主義,李恪在輪迴之後,只有在極少數人身上見到,時常悲歎著人心不古,漢唐風采不復存在。且不管喬向東這話是自內心的,還是靈機一動為了贏得李恪的好感而找的借口,都足以證明喬向東是個明智的人,因為他懂得投己所好,選擇在合適的時機,說合適的話。
而這樣一個明智的人,是絕對不會毫無理由的就選擇跟整個國殤組為敵,換句話說,喬向東是為了自己的,或者說,就是為了剛才所說的,「毀滅蘭亭集序」這個理想。
李恪仰頭望了望夜空,月華已經逐漸開始隱現,在深夜中,已經能看到喬向東狡黠的眸子,靈動的閃爍著,似乎正計算著什麼事。
李恪洒然一笑,道:「是不是在猶豫,到底要不要來一個玉石俱焚?」
喬向東突然被李恪道破心事,心中一顫,面上卻故作無事的道:「我現在槍也沒了,打又打不過你,要是借大運河水遁,這兩幅《蘭亭集序》照樣報廢,既然如此,我還不如當場銷毀它,也好叫董新明一陣心痛,叫國殤組的人徹底絕望。」
李恪忽然沒頭沒腦的道:「你是不是曾和長孫家族的人聯繫過,打算和他們聯手找出蘭亭集序?」
喬向東坦然道:「沒錯,想要找出王羲之的真跡,就不得不借助他們手裡的褚遂良的《蘭亭集序》,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你就不怕長孫家族也是抱著國殤組那樣打算,與虎謀皮了?」
「他們不會有那個機會的,我會在找到《蘭亭集序》的第一時間就把它毀掉。退一萬步講,哪怕最終被他們得手了,也終究不過是為人作嫁,這塊燙手的山芋,早晚得落到國殤組的手裡。而這才是真正令人頭疼的問題所在,一旦國殤組擁有了《蘭亭集序》,他們必然會投入更大的精力,去破解這個所謂的千古之謎,再也顧不上他們本身的職責所在。更可怕的是,沒有什麼現還好,要萬一略有收穫,還難免會兄弟鬩牆,窩裡鬥,屆時國殤組恐怕就烏煙瘴氣,離土崩瓦解不遠了。」喬向東頓了一頓,自嘲的道,「你是否會覺得我對國殤組這樣複雜、矛盾的想法,很可笑,很虛偽?」
「不。」李恪開始感受到喬向東的真誠,他的這種複雜情感,正如當年自己對唐王朝的想法一般,既痛恨她毀了自己,卻又希望她能活得更好,「我現在反而開始相信,你毀滅蘭亭集序的理想,是真的。就衝著你的真誠,今天我可以放你走,不過這兩幅《蘭亭集序》你得留下,另外還有一個附加條件。」
喬向東是個聰明的人,聰明的人通常多疑,他並沒有相信李恪的鬼話,眼看著月光即將普照下來,便順著李恪的口吻,道:「什麼附加條件?」
李恪道:「我希望你把在林華路拍下的照片都銷毀掉。」
「董新明不是手眼通天嘛?你們又何必在意這個呢?」
「為了宋晴。」李恪幽然歎道,「我不希望看到世間有任何不利宋晴的聲音出現,說到底,她的不幸,我有一定的責任。」
月光終於重臨大地,彼此都可看見彼此的身影,喬向東仍是保持著之前半跪著的動作,時刻警惕著,如臨大敵。而事實上,此時的李恪,就是他的大敵。
喬向東之所以和李恪這麼多「廢話」,等的就是這一刻,然而當這一刻真正來臨,卻沒有撥開雲霧見天日的爽朗感覺。
喬向東忽然問道:「這副《蘭亭集序》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李恪知道喬向東問的,是他從秦眉家中竊取來的《蘭亭集序》,道,「蘭亭集序是真的,只不過這不是出自虞世南的手筆,而是李某人的拙作,見笑了。」
「我早該想到是這樣了,你們既然設好了一個圈套讓我鑽,又怎麼可能拿真的《蘭亭集序》來當誘餌呢。」喬向東把李恪作的《蘭亭集序》插回背後,持著歐陽詢的畫卷慢慢的站了起來,苦笑的道,「也就是說,我現在手裡的籌碼,又少了一個。」
李恪鄭重其事的道:「你要是現在把字留下,我一樣可以放你走。」
「不,你還沒有那個資格。」喬向東忽然語氣一變,猛的將歐陽詢的《蘭亭集序》拋向高空,人卻還站在原地沒動,眼睛緊緊盯著李恪,冷笑著道,「我如果想走,就沒人能留得下我,我可不想欠你這個人情。」
《蘭亭集序》經過了拋物線的至高點,開始下墜,若任由它的勢頭往下順,應該正好掉到大運河的河沿,然後會因為它的衝勁,慢慢的滾進河裡。
「力道掌握得還真是精準。」李恪心中暗讚,喬向東應該也捨不得歐陽詢的《蘭亭集序》就此毀掉,否則只要他再加一份力道,畫卷便鐵定掉進河裡。而現在的這種情況,只要自己展開身法,便正好可以在《蘭亭集序》掉進大運河之前給撿回來,只不過如此一來,便再也無暇顧及喬向東,只能任他逃跑。若是此時喬向東的手槍還在,甚至還可能變被動為主動。
風在動,水在動,月在動,人影倏動。
李恪縮地成寸、流星趕月一般飛奔過去,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將在河沿的上空中接住畫卷的那一刻,槍聲如晴空的霹靂陡然響了起來。
「喬向東還有第二支槍,他果然是另有圖謀,甚至還想以《蘭亭集序》為誘餌,將自己置於死地,亦難怪他這般有恃無恐了。」這個念頭只在李恪的腦海一閃而過,緊接著便是當機立斷的放棄即將到手的《蘭亭集序》,急轉身,使了個千斤墜下去,匍匐地上,希冀避過喬向東這突如其來的一槍。
李恪沒有猜錯,喬向東之所以和他胡扯了這麼多,就是等著月光普照之後,可以實施這個計劃,只是喬向東怎麼也料不到李恪匆忙之間,竟然還能避開子彈,身法詭異至極。
幾乎同一時間,喬向東的第二槍、第三槍射出,李恪就地彈起,順手從地上摸起兩顆石子投射回去。
喬向東這一回卻早有準備,一顆石子被他避了過去,小腿卻仍是避之不及,悶哼一聲,差點跪倒地上。
喬向東知道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刻,咬緊牙關,強忍著痛,一邊繼續開槍,一邊走近李恪。
當喬向東連六槍之後,李恪卻忽然出乎意外的躍進了河道,從喬向東的視野裡消失不見了。而這個時候,半空中的《蘭亭集序》恰好應聲落地。
喬向東想不到李恪會就此放棄拿回《蘭亭集序》的機會,微感錯愕,心中同時湧起不對勁的感覺,卻又捨不得眼睜睜的看著《蘭亭集序》掉進河裡,不得不加快度奔了過去,以至於為何李恪跳進水裡,卻沒有出水聲這麼簡單的問題,也根本不及細想。
等到喬向東在河沿撿回《蘭亭集序》,卻瞥見有四根手指頭正曲著勾在岸邊,這才恍然過來,同時心中一樂,這時候的形勢,對李恪而言無疑是千鈞一,還不是任由自己宰割了?李恪若是直接跳進水裡倒也罷了,他這麼依依不捨的還掛在河沿,無非也是想接到《蘭亭集序》,免得這東西不慎入水,化為烏有。
「計謀果然奏效了。」喬向東心裡有些小得意,正探出頭去打算給李恪致命的一槍,這時候卻見一道人影又陡然躍了上來,如同鬼魅一般,更要命的是,他的右手的手掌,竟似從地獄裡伸出來的不懼刀槍的魔爪,直直的往槍口堵去。
「叮!」喬向東條件反射似的開了一槍,響起的竟是金鐵相擊的聲音,而並不是預料中的子彈穿透掌心。
「這怎麼可能?」喬向東微微一愣,一個荒唐的念頭忍不住竄了上來,「難道是傳說中的鐵砂掌?」
然而就是這稍微的遲疑,李恪的右手早已變掌為爪,如鉗子一般緊緊扣住了喬向東的手腕,使他開槍不得。等到李恪雙腳觸底,借地生力,瞬間將喬向東的右手反擰過來,膝蓋再輕輕往前一頂,因喬向東之前被李恪的石子打中,痛入骨髓,此刻再怎麼心有不甘,也終究頹然跪了下去。
「我竟然輸在了一隻手機上。」喬向東望著李恪丟在地上的手機,自嘲的笑出聲來,李恪剛才便是拿它去堵的槍口,哪來有什麼鐵砂掌呢?
喬向東臉上閃過梟雄末路的悲哀,形勢急轉直下,瞬間從天堂摔到地獄的心理落差,還真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此情此景,自己就彷彿是被縛在刑場的死囚,而李恪便是身後的劊子手,隨時可能沒命。
喬向東霎時間變得心灰意冷,自己苦練了幾十年的功夫,引以為豪、藉以橫行世間的武功,放在一個個僅有十七歲的少年手裡,卻如此的不堪一擊。
喬向東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接著卻是使出全身的力氣,將持著《蘭亭集序》的左手伸到河內側,只要自己五指一伸,這一副流傳了千古的《蘭亭集序》,便會隨著見證了千古的大運河而去,就此淹埋,也許,這對自己以及歐陽詢的《蘭亭集序》,都是一種最好的解脫。
「我還是那個條件,我可以放你走,但需要把《蘭亭集序》和照片留下。」李恪雖然站在喬向東的背後,看不到喬向東的臉上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氣息間流露出來的絕望。對於喬向東來說,由自己這個千百年前的老前輩,親自出手抓他,因為他,自己還放棄了王子的尊嚴,在區區的後備箱裡忍受了幾個小時,也算是榮幸之至了。不過話說回來,這對喬向東也不大公平。
喬向東渾身一個激靈,道:「你真的不是國殤組的人?」
「不是。」李恪這兩個字回得很輕巧,卻好半響沒有聽到喬向東的回答,可以想見,此刻的喬向東,正在下著什麼艱難的決定。
「那好,蘭亭我可以給你。」喬向東淡淡的道,「不過我也有一個附加條件。」
「你沒有資格跟我講條件。」李恪頓了一頓,卻是語鋒一轉,道,「不過我可以考慮,說出來聽聽吧。」
喬向東凜然道:「我要你對天誓,這輩子絕不加入國殤組,也不能幫著國殤組得到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否則……」
李恪啞然失笑道:「別否則了,你這個條件我現在就答應你,不過我不會誓,因為天下間,只有一個人能夠逼我誓,其他的人都沒有這個資格。」李恪抬頭望了望夜空,又看著眼前的大運河,不禁想起「吳王李恪,一世唐臣,如有竊國之心,天下誅之」這唯一的一句誓言,一時間百感交集。
「好,我信你。」喬向東左手往回一勾,將歐陽詢的《蘭亭集序》拋到李恪的手裡,道,「至於你要的底片,回頭我便會刪除掉,而事實上,你也不必擔心,因為那天晚上拍攝的角度以及燈光暗淡的原因,單從照片上看,根本就看不出被民工凌辱的究竟是何人,只要警方對林華路的案子稍作處理,應該不會再對宋晴造成傷害。你倒是要多擔心你自己,因為我曾經寄了幾張照片給任磊。」
李恪鬆開喬向東的手,拉他站了起來,兩人就這麼面對面站著,手槍卻仍在喬向東的手上。這麼近的距離,喬向東根本就不敢妄打什麼念頭,而李恪則不虞喬向東會有什麼小動作。
喬向東道:「還有,董新明現在向你示好,目的就是千方百計的拉你進國殤組,要是你一再拒絕,國殤組的人出於某種考慮,極有可能會對你下手,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你可以走了,希望下次再見到你的時候,功夫會更上一個台階。高手寂寞,找個像樣的對手,真的太難。」李恪看著喬向東走出幾步路,忽然心中一動,道,「等等。」
喬向東愕然止步,轉過身來的時候,臉色陰冷至極,嘴角抽搐著道,「你是不是反悔了?」
「不要把你自己看得太重要,放你走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根本沒必要反悔。」李恪哈哈一笑,指了指喬向東手裡的手槍,道,「我倒是對這槍挺感興趣,能不能送我?」
李恪長這麼大,還真沒有機會接觸這玩藝,只是想拿支槍回去試試威力,看看它的構造,下次再與這種東西對陣的時候,也好心裡有數,不至於太過畏懼、被動。
喬向東卻誤以為是李恪多疑,擔心自己走遠之後又會再朝李恪開槍,淒然一笑,也沒多想,就把手槍也拋了過去。事實上,喬向東只準備了這一支槍出來,而之前被李恪踢飛的那一支,其實是從車上的警察處搜過來的,這一刻也不知道那把槍到底飛向了哪裡,只知道大致是出租車停的那個地方。
李恪當然不會當著喬向東的面兒把玩起來,看著喬向東的背影越走越遠,即將沒入山林,這才打算叩下扳機試試,就在這個時候,一把不和諧的槍聲卻出乎意料的劃破了夜空。
李恪心中一驚,乖乖,該不是這槍走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