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復生上前彎下腰用日語問:「姑娘,請問你是台灣人嗎?」
他這句話讓完全絕望的女人精神一振,她費力地動了動,努力想抬起沉重的頭,用盡全力說了句:「是的……幫,幫,我……」說完,頭一歪,就沒了動靜.
何復生稍微提高聲音呼喚了好幾次,見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伸手過去試探了一下,直起腰回頭說:「她暈過去了,老大,怎麼辦。」
這大排檔的老闆不大懂國語,又聽到何復生在說日本話,還以為他們也是日本人,當場黑下臉走開,大聲叫夥計們快點收拾東西回家,孫克勤忙上前說:「老闆,我們是華人,那邊暈過去的是台灣人,我們不知道生了什麼事,想幫幫她,老闆認識她嗎?」
那老闆斜著眼打量了他們一番,也看出了他們不是日本人,這才揮了揮手上的棍棒說:「不認識!這人躺在這裡兩三天了,說的話沒人聽得懂,鬼才認識她!」
孫克勤就說:「她暈了,我看需要送她去醫院……」
那老闆如獲大赦,揮舞雙手連聲說:「好,好,快送去,附近就有間濟民醫院。」
張紹華說:「復生,你和小孫盡快先把人送去醫院救治,酌情處理。陳勇,你帶兄弟們先回去,我和李佳過去看看,有什麼事隨時聯絡。」
到底那是個女人,把李佳帶去看看比較方便。
孫克勤應了句:「是!」忙跑到街上叫來輛黃包車,然後與何復生一起把那女人抬上黃包車,一溜煙地送到濟民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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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醫院走去的路上,李佳有點不解,就問:「老大,你不覺得這個台灣人有古怪嗎?為何人家會認為她是日本人?說不定她真是日本人哪!」
張紹華搖頭:「台灣人從1895年開始,被日本奴役統治了幾十年,可以想見當地民眾和韓國人差不多,大概通用日語,台灣本土話就算她會說,這裡的人也聽不明白。」
李佳滿懷同情地說:「難怪復生這麼賣力,同病相憐呢,希望那人沒什麼事吧,不然就難過了。」
「和日本人對比起來,法國都算仁慈了,這麼多殖民國家,日本人是最毒最狠的……」張紹華很是感慨地說。
據他這段時間研究日本近代史所知,二十世紀初前前後後這幾十年是日本不斷向外擴張的黃金時期,他們在侵佔朝鮮,把朝鮮規化為日本「國土」和吞併中國東三省之餘,日本人早就在1895年攻佔了台灣,並在1919年開始要把台灣建設成「理想的殖民地」,1936年後,為配合日本向整個東亞地區擴張的步伐,在台灣恢復軍人總督制,派出小木躋造、長谷川清、安籐利吉等3任軍人總督。不論文官武將,這些總督集立法、行政、軍事大權於一身,掌握了當地中國人的生殺予奪大權。
由於他們非常害怕華人反抗,因此日本人對台灣人比對待朝鮮人更為殘暴,但他們意識到中華文化源遠流長,不可能短時間內根切,就採用奴化教育來逐步蠶食華人,在普及日語教育的同時,嚴格限制華人受高等教育,在台灣的孩子除了進小學受奴化教育外,中學已經開始限制華人學生就讀的專業,華人子弟完全沒有機會受到高等教育。
張紹華還記得,日本殖民當局規定每個中國學生必須有一個偏名,就是在名字的第二字之後加上班級數,然後再加一個「郎」字,因此**就有過「李登三郎」、「李登五郎」等不淪不類的名字。後來**起了一個正式的日文名字「巖裡政男」,而他的兄長李登欽則更名為「巖裡武則」。
精神上的奴化當然還不夠,武力鎮壓才是最基本的,日本警察滲透進了台灣社會的每個角落,還通過實施「保甲條例」來把中國民眾分成小塊小塊來嚴密監控,規定保甲作為警察軍事統治的輔助組織。條例全文7條,規定1o戶一甲,1o甲一保,全保全甲內部連坐,保甲另外組織壯丁團,接受警察當局指揮、監督,不得離開居住地,不得有任何反動言論,現者全保甲內的居民統統獲罪,嚴重者全部殺無赦!
台灣在作為日本的殖民地那五十年間,因反抗奴役而慘死在日本人刀槍之下的過六十萬人。
這個淪落天涯的女人讓張紹華唏噓不已,他看著眼前美麗的珠江夜景,聞著夜風中飄來的白蘭花香味,心裡暗暗想,天祐中華,不要讓日寇的鐵蹄得以西渡,不要讓這古老的民族受那八年的凌遲之痛!
他還沒有親身經歷過,因此無法體會當時淪陷區人民的痛苦,他只是不敢想像,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不幸淪為日本人皮靴下踩著的賤民,他將如何自處?
由於夜深了,很難再找到黃包車,他們兩人步行了大概半個小時才來到濟民醫院,當他們去急診部詢問,被告知這個女人已經被送到2o1病房。他們找到2o1病房時,看到孫克勤在和大夫說話,兩名護士正替一個小姑娘張羅著輸液,何復生坐在病床前低聲說著什麼。
這小姑娘秀氣稚嫩的小臉映入眼簾,張紹華愣了愣,沒想到這不是個「女人」,是個大概十六、七歲的少女,估計是復生叫護士幫她洗刷過了,披散著濕漉漉的黑,瘦瘦的身子裹在套寬鬆的病人袍子裡顯得越楚楚可憐,復生問一句,她哆嗦著灰白的嘴唇回答一句,沒說上幾句就淚如雨下,低下頭去抽泣……
孫克勤看到張紹華和李佳到來,忙和那大夫介紹給張紹華,那位帶著眼睛的大夫告訴他們,這少女暫時沒有大礙,主要是飢餓勞累導致暈厥,輸瓶葡萄糖和生理鹽水,吃點東西很快就可以恢復,但這少女的呼吸好像有點不大正常,建議送到規模大一點的醫院去作詳細檢查。
孫克勤連聲道謝後,跟著醫生出去繳費,然後按照醫生的囑咐出去買粥給病人。
何復生站起來張紹華打了個招呼,那少女抬起頭看到張紹華和李佳,不由自主地瑟縮一下,那淚水模糊的小臉上滿是惶恐,張紹華盡力讓自己笑得平和點,低聲用還很生硬的日語說:「好好休養,我們沒惡意。」
那少女收回慌亂的目光看了眼何復生,驚魂初定,用沒有插針的右手去擦眼淚,那只傷痕纍纍、指甲裂開的手比她的眼淚更讓人心酸。
張紹華在心裡歎了口氣,打個手勢讓何復生問清楚她的來歷,然後和李佳一起退出去,站在病房外的長廊上等待。
這間醫院看起來還挺新的,是間規模很小的西醫院,簡陋的長廊裡擺著幾張長椅,燈光昏黃,空氣裡瀰漫著西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和藥味。
寂靜中,何復生和那少女斷斷續續的對話如同簷前滴水般,一聲聲敲在張紹華和李佳的心上。
由於何復生是用日語和那少女交談,在外面的張紹華和李佳只能聽到幾個詞,不是很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但那些不時跳進耳朵裡的詞已經讓人心情沉重。
李佳站在門外,看著裡面那兩個用日語在交流的華人,忽然有點感慨,就小聲和張紹華說:「以前,我記得在網上看到有人說,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所有入侵的外族最後都被我們同化,他們還以滿洲人為例,做出大膽的假設:假如美國不投那兩顆原子彈,假如日本真的全境佔領中國,那麼,在若干年後,連日本島都是我們中國人的領土,日本人將和滿洲人一樣下場,完全被我們溶解……當時我們還覺得好像有點道理,今天看到他們倆,才覺得玄乎……」
張紹華疾聲道:「說這種話的人,大概是以為做亡國奴很容易,很好玩,或者覺得自己站在高處,聽不到也看不到那些血海裡的呼號!你問問復生和那女孩,看看他們會怎麼回答你。」
李佳擦擦鼻子,乾笑著說:「你別那麼凶,我現在當然不會這麼想,去問他們也是不敢的……呃,我好像聽到那女孩叫明子,真強悍啊,連名字都日化了。」
她頓了頓,深思著說:「我想起件事來,我們想同化日本人恐怕很難,或者說,他們心底裡很排斥,很害怕被我們同化……2oo7年我在北歐一個很偏僻的小鎮裡,曾經看到這麼一幕:一個日本人走進當地唯一一間中國菜館裡坐下,侍應生上前把菜譜遞過去,那日本人翻了翻菜譜,用英語問:這裡是中國餐館?那侍應生回答說是,那日本人立即站起來走人,滿臉的不屑。我至今想不明白,二十一世紀的日本人是用什麼眼光和心態去看待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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