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現在不僅心裡面有道坎,他額頭上的坎甚至更多。那每一道坎,似乎就代表了他的一件煩心事:沒想到從來都是主動迎擊來犯之敵的長安兵馬,這次居然出乎意料的採取了守勢,使得他一開始心存的在野戰中消滅長安主力的計劃,剛剛拿出手,就泡了湯;更沒想到,一向優於野戰的長安兵馬,守起城來,不僅戰力沒有下降,反而顯得更加的強悍與陰險,竟然把他這個百戰宿將打的膽寒,只經過了一個上午的短暫試探之後,就再也不敢讓自己的士兵前往長安城頭接受屠殺;最後沒有想到的是,那人的天縱之才竟至如斯,居然不聲不響的訓練出了這樣一支前無古人的鐵騎——真正的鐵騎,就是這樣一支鐵騎,踏進了他的陷阱,可是也踏碎了他的陷阱,堂堂正正的將他趕出了長安,使得自認為從未一敗的他,結結實實的品嚐了失敗的滋味,而令他氣悶的是,他到現在卻還奈何不得那支雄兵。
但所有額頭上的坎,都不如他心中的那道坎更讓他心焦——這次征戰,到到底是對還是錯?
雖然心中的迷茫,沒有絲毫影響到他兢兢業業的用兵,但是在其他人的眼睛裡,情形卻未必如此,因此,當他的親兵進來帳篷裡面稟報說,龐瑗將軍從邯鄲到來的時候,他的額頭上不可避免的又多出了另外一道坎。
「龐瑗?」李牧喃喃的道:「他來幹什麼?我沒空去迎接他……有什麼事,叫他來這裡說吧……」
李牧這倒並不是要給龐瑗難看,而是他的的確確沒有心思考慮其他的事,他現在正緊盯著擺放在他面前的那副巨大沙盤,耐心而仔細的搜索著什麼,似乎那裡有可以撫平他額頭乃至心頭上那些坎的靈藥。
龐瑗走進李牧大帳的時候並沒有生氣,或者說,至少面子上沒有生氣的樣子。但是,他進了大帳之後,卻看到李牧仍然起身相迎,一向保持在臉上的微笑,也不禁有些走形了。但他至少還能保持住冷靜,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話,他身邊的隨從自然會吆喝起來的。
接著,他就聽到了自己親兵的怒喝:「大膽李牧!王使來此,你還不……」
「好了!」龐瑗轉身將為他出頭的親兵斥退。
是的,現在還不到跟李牧翻臉的時候,畢竟以後還指望他能夠配合自己作戰呢。可是,當他轉過頭來,看向李牧的時候,緊著一向笑面虎的稱號,這次也不由得臉色鐵青——他這邊鑼鼓喧天的唱戲,可那李牧卻連頭都沒有回,還在那裡手托下巴、緊縮雙眉,呆呆的望著沙盤愣,就連臉上也是一副木木呆呆的表情,十足一副「李木」的模樣。如果不是大帳裡面的光線充足到可以讓龐瑗看到李牧那雙靈動的眸子還不時的在轉動中閃耀著精光,龐瑗真的就要以為自己面對的真的就是一座朽木雕像了。
說實話,李牧現在的這個造型真的應該很感動人。不過,十分可惜的是,龐瑗沒有看過電影《大決戰》,所以他並不知道粟大將軍也有過幾天幾夜不休不眠盯著地圖分析敵情的……「後例」。所以對於他來講,李牧現在其實就是在向他示威——一個統領著前線數十萬大軍的上將對一個將要第二次剝奪自己軍權後進者的示威!
「既然李將軍無暇,」龐瑗**了兩下嘴角,最後還是決定繼續剛才被打斷的笑容:「那本將軍就直接向眾將士傳達王旨了……」
李牧還是沒有動靜。
「那好,」龐瑗終於收起了臉上那越來越難看的笑容,一摔袖子,轉身出了大帳:「告辭!」
「將軍!」陪著龐瑗進來的親兵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撲倒在李牧的腳邊,語帶哭音:「你怎麼能就這樣不管不問呢?龐將軍可是來……」
可是李牧的反應卻只是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連頭都沒有回。
是的,他的確是沒有時間了!
現在,秦楚將領滕翼已經率領二十萬大軍逼近武安,其前鋒斥候已經同自己部隊的斥候多次交鋒,另外分別由安谷和楊端和統帥的兩支共五萬騎兵,也分別從左右翼向武安靠近,一旦武安戰事膠著,他們就非常有可能直插邯鄲,或者相機佔領,或者截斷武安大軍的後路,重現一次長平之戰的態勢。而一向同趙國共進退的韓魏兩國,這次不僅沒有相助,反而競相起兵犯境。此時的局勢實在已經到了大廈將傾的地步了,而他作為統兵大將,到現在居然不敢稍有動作,因為他心頭始終放不下那六千重甲鐵騎。在把握住那支令人膽寒的雄兵之前,他實在是不敢讓自己手下的士兵白白的去送死!而面對著那重甲鐵騎令人恐怖的戰鬥力,李牧知道,除非他能夠預料到鐵騎的出兵方向,並預先在有利地形設立埋伏,否則等鐵騎同步兵、輕騎一同出現在戰場上的時候,趙國大事必休矣!
「那個人,」李牧死死的盯著沙盤上面的山川河流,緊張的思索著:「到底會把鐵騎放到什麼地方呢……」
「彭!」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牧猛然一拳擂到了沙盤旁邊的木台之上,直把那巨大的沙盤都震得一顫,上面的泥沙似乎都「潑索索」的往下掉。
「就是這裡!」李牧「霍」的站起身來,眼睛盯著沙盤上的某個點,沉聲道:「一定就是在這裡了……五嶺……」
意識到自己失態了的李牧驀的住了口,轉過身來,一眼看見了那仍然跪倒在他旁邊的親兵,卻吃了一驚:「李甲,你怎麼跪在這裡的……快起來……」
一伸手,李牧抓住了李甲的胳膊就要把他拉起來,卻現手感沉重,不由問道:「出了什麼事……要你在這裡跪這麼久?」
出什麼事?李甲苦笑著搖了搖頭,口裡卻道:「沒有什麼事了,將軍。」
「沒事?」李牧卻沒聽出李甲話裡的意思,一邊將李甲扶到旁邊坐下,一邊道:「沒事就好,你去……算了,我還是叫別人吧……來人!」
「將軍!」李甲這次是苦笑加搖頭:「你不用叫人了,沒用的……」
「嗯?」沒聽到外面持戟郎的回答,又聽到李甲這麼沒頭沒尾的話,李牧終於覺到異樣了:「怎麼回事?」
說著,李牧騰騰的走出了大帳,抬頭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是,大帳裡面李甲的聲音也傳了過來:「將軍,這個軍營裡面除了我們兩,已經沒有別的人了——兩個時辰前,龐瑗將軍奉王旨接管了軍隊,他……他已經將三十萬大軍全部集結,前往五嶺道,去迎擊……」
「五嶺……道……」李牧驀的眼睛一直,就感覺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再也抑制不住,衝口而出。
良久之後,空蕩蕩的大營上空,突然響起了一聲淒厲的長嘯:
「……天亡我大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