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盤此話一出,大殿裡剛才那些洶洶嚷鬧的文官們不由得氣勢集體一滯,就連趙盤旁邊的朱姬都忍不住輕輕扯了一下趙盤的衣角,可在我眼角斜睨之中,挑起了這場朝堂爭論的呂不韋卻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趙盤一眼,似乎並沒有什麼焦慮的神情。難道是這個老狐狸也明白過來了?
不過,趙盤卻是真的明白過來了。從他剛剛主動把話題從周良身上扯回到「王在法下」的爭論,就可以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明白,我這樣做的目的其實卻是在保護他的大王之位。既然王在法下,王尊法以明賞罰,則大王無過,即無罰!
我這其實就是在當眾宣佈,只要他趙盤不犯過錯,那麼我就保他的王位不失!
夠了,這就足夠了!趙盤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在剛才心情激盪過後,冷靜下來的時間裡,他把事情的頭緒又在腦袋裡面過了一遍,這才渾身冷汗的現,他剛才無意的真情流露,其實卻恰恰是最好的手段,否則,即使我沒有辭官而去,只是在未來的時間裡袖手旁觀,不問政事,那麼等待他趙盤的大概也只有死路一條了。而現在卻能夠得到我的保護,他怎麼能不大喜過望。在他心裡,我對他王位的承諾,實在是比數千死士的捍衛更有價值的多——即使我承諾保護的只是一個看起來名不副實的空頭大王,但一向受到我實用主義教育的趙盤更明白的一件事卻是,只有抓在手裡的牌,那才是最好的牌,要是不自量力的一味奢望著完全的王權,而至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那樣的傻瓜絕不是他趙盤!
「呵呵,大王切勿著急。」我笑了笑,不再理會其他人的驚異,轉身向趙盤點了一下頭,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接著道:「咸陽胥吏的作為,看起來似乎同本相提議的定尊法以明賞罰毫不相干,其實不然,二者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因法不明,賞罰不公,所以胥吏可以不尊法而行,官員可以枉法而徇;而同樣的,官員之枉法,則法以私徇,胥吏之不尊,則法令不行。既徇且沮,賞罰何以為公?賞罰既不公,則文官蠅蠅,武將苟苟。文官蠅蠅,則沆瀣一氣,朝政為之敗壞,黎民苦之,王其無憂?武將苟苟,出則誇名,入則逐利,社稷江山,王其自任之?
「王切勿以胥吏之微末,不足以見大觀。實則不然!所謂見微知著,以胥吏之風,咸陽令之事足以聞;同理以徇之,以咸陽令之風,職司之官,亦足以聞之矣!有斯司職之官,即有斯司官之相;斯相既已如此,則王委之以國任、民寄之以衣食,庶幾無憂乎?」
呂不韋的眼睛越睜越大。他怎麼也沒想到,這件事繞來繞去,到這裡卻繞到了他的頭上,心裡這個冤枉勁那就別提了。說巧不巧(其實我是有意的),我這時卻還拿眼睛一個勁的往他那裡猛看,搞的大殿裡面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將,這個時候都隨著我的目光,把視線一齊聚焦到了老傢伙的身上,害得他擋也不是,躲也不是,不擋不躲更不是,直把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可就當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接下來就要向呂不韋難的時候,我卻話鋒一轉,道:「然為相如此,亦是身不由己。上行下效,雖以相國之尊位,當輔上以勸下,然事事皆如此,縱以舜之賢、禹之能,亦陶陶而已,而理國治政,豈陶陶其能成事哉!必奮逐其醜以正行,彰揚其義以譽德,上理君王之成事,下制百官牧兆民。此相——國也!」
嘶——
不僅是呂不韋,殿中眾官無不悚然吸氣,不敢置信的齊將目光又鎖定到了我的身上——他們實在是猜不透我這葫蘆裡面到底賣的是什麼藥。難道我真的是被呂娘蓉的枕邊風給吹糊塗了?相——國,什麼意思?以相治國,還是委國於相?不過其中賦予相國前所未有的治國大權之意,卻是表露無遺。王尊法以明賞罰,委國事於相國,則王在法下,法由相行,那麼,相國不就成了不在其位的國君了麼?
這裡,我不得不感慨思維定勢的造成的誤解,在朝臣們看來,我這樣做,實際上就是以相國代行王事,卻不理解,相國與制憲之王的關係,實際上是相互牽制與合作。
眼下卻沒有人注意這些,而是各自目光炯炯的望著我和呂不韋,除了想猜出來我們之間是否有什麼私下的交易以外,就是迅的轉動著腦筋,盤算期間的成敗得失,以及自己在這件事情中的損益,就連呂不韋也是臉色變幻莫測,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麼。
其實呂不韋心裡的驚疑卻比其他人尤甚。
來之前,閉關三天出來的莫敖同他仔細的分析了我的目的、舉措,甚至是我的心理,得出的結論卻是,現在實在不是能夠出頭跟我爭鋒的時候,無論如何都要念好「忍」字決。也就是說大事絕不同我爭鋒,但小事決不事事容讓,與我的交鋒,激烈而已,絕不破裂,這樣才能不引起我的疑心,從而以後也更有機會出致命一擊的毒殺,畢竟,呂娘蓉始終是我的枕邊人。但是,無論如何朱姬嬴政一定要保住,這是底線。
之所以這樣定計,歸根結底在於對我的判斷,是認為我必然會嚴厲的打擊他呂不韋的勢力,並最終剷除乾淨,直至把呂不韋關到家裡面養老為止。這是呂不韋絕對無法接受的,所以拼著以後呂娘蓉怨恨自己一世,呂不韋也要利用呂娘蓉,來剷除我。而他們只要保住了朱姬和嬴政,也就保住了權力的根基,也就有了剷除我的大義和名分,在剷除了我之後,他們也就有了復起的條件。可是如果我只是想從趙盤和朱姬手中奪權,不僅沒有排擠他呂不韋的意思,反而還要同他呂不韋合作分享,雖然趙盤(也就是在他眼裡的嬴政)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也未必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事實上,他會很樂於眼觀其成,坐而分權!
權力,還是權力!在這樣前所未有的權力面前,即使是呂不韋這樣的精明之人,也不由得生出了貪婪之心,也就不由得放下了戒備之意。所以,雖然呂不韋一方面變換著臉色,懷疑著我此言的真正目的何在,可另一方面呢,卻不由自主的道:「左相國所言極是,明定典法,舉國依止,自大王以降,誰莫不服!此誠理國只良方也。」
撲通!
幾乎所有的人心裡都跌了一翻,可是真正跌坐在座位上的卻只有朱姬一個人。她最後的希望也就此破滅了,權力,從此真正的與她絕緣了。
「可是……」朱姬跌倒了,但其他人卻站了出來,這次卻是昌文君,他搶在了徐先與鹿公之前跳了出來,正要說什麼,卻看見了我微微的向他搖了搖頭,聲勢不由一頓,再隨著我的眼神,視線一轉,正看到了跪在殿前的周良,立時明白了我的用意,連忙轉口道:「可是提法雖好,卻要官吏來施行。現在這……這人的冤屈尚未得雪,咸陽的徇吏亂官尚未緝拿,這再好的法令,落到了這等人的手中,那也是被敗壞的下場。」
「呵呵,昌文君說的好!」我暗讚著昌文君的機靈,接口道:「官吏官吏,為國為官,為民為吏,所以,無論如何,我大秦都要有一個官吏任命的原則,那就是貪瀆徇法者,繩之!現在,周良,你可以說出那個泯法欺人的犯官之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