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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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京城充滿喜慶氣氛。
這不僅是春節與元宵的餘溫尚未退去,而且是因為石亨下了大獄。
石亨何許人也?這要從無法磨滅的一段歷史說起。
正統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鎮聽信司禮太監王振蠱惑,在後勤準備工作一塌糊塗的情況下,率五十萬大軍親征蒙古瓦剌部落。結果不僅全軍覆沒,而且英宗自己也被俘,史稱「土木堡之變」。消息傳到京城,百官在金殿上面面相覷痛哭失聲。
而蒙古也先趁此機會進攻北京,朝堂上許多大臣主張南遷逃跑,朱明王朝險些成了第二個南宋,當時的兵部侍郎于謙挺身而出,力排眾議,決計保衛北京,於是另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鈺為帝,史稱明代宗,又整肅軍紀,堅壁清野,最終大敗也先,並接回英宗。
可惜皇位這樣美味的糖果,誰吃下去還捨得吐出來呢?英宗回國後,以二十四歲「高齡」成為太上皇,被自己的弟弟囚禁於南宮,不但自由受限,連衣食都成問題,過了八年淒慘不堪的生活。
風水輪流轉,或者也許是陰司的判官某天整理卷宗時「啊呀」一聲,現他當皇帝的年頭還沒夠呢,於景泰八年代宗重病時,朱祁鎮成功復辟,史稱「南宮復辟」或「奪門之變」,改元天順。
說了半天這石亨還沒說到呢……
石亨本是一員勇將,在北京保衛戰裡立有軍功,被封為武清侯。
名將列侯,這個榮耀還不夠麼?可要不怎麼說人心貪慾無窮無盡。景帝病重時,有幾個陰謀家打算利用政權的更迭為自己大撈一票,其中就有石亨一份。另外兩個主要參與者是官員徐有貞和宦官曹吉祥。
大凡正直烈性、一心為公者,多半會為奸狡小人所不容,于謙也不例外,於是他的頭顱滾落在曾經拚死保衛過的土地上,成為為復辟行為「正名」的最有份量的一塊基石。史載:天下冤之。
其後,石亨等人仗著擁立有功,大肆排除異己,進行清算,更不必說。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先是陰謀集團起了內訌,徐有貞被丟去遼東充軍,而現在,輪到石亨挨刀了。
滿城百姓,彈冠相慶。
青離聽到這個消息,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
其實早在去年,她感到自己的「手藝」日臻成熟,就打算向這幾個傢伙們討回血債了,但一來是一直有事耽擱,二來她覺得如果就那麼輕輕鬆鬆讓他們一刀斃命,也太便宜他們了,所以不曾動手。
對怕死者來說,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想必石亨在于謙曾經呆過的死牢中,比起心如明鏡慷慨就戮的少保大人,更能充分享受到那份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
此時她並沒想到,自己會在石亨的死亡中也參一腳。
言歸正傳,青離雲舒二人到了沈府門口,才通報了,裡面一個老僕匆匆跑出來,語無倫次地說,「二少爺可回來了!大少爺等不得已經走了,總捕頭有事找你!」
青離在外頭侯了不一會,雲舒就鐵青著臉出來了,本來吩咐下人趕快去包裹幾件衣服,半道上又喚回來:「不用去了」,然後自個跑去廚房,站著稀溜了一碗溫乎的面,就又去牽馬。
「青離,你在這裡等著。我辦完這事,就幫你打聽姐姐。」他向追過來的青離道。
「你去哪?」
「要事。不方便說。」
「去蒙古對不對?」青離昂起頭看他。
雲舒一愣間,已經透露了青離猜中,於是他小聲道,「你怎知道?」
「你叫下人去拿衣服,又叫不用去了。再怎麼著急,畢竟不差這一時半刻的,那就是——沒有合適的衣服。幽州這裡夏天也很熱,不會沒有往南去的衣裳,所以你是往北走,幽州之北,我便猜是蒙古了。」青離頓了頓,又道,「你帶我去吧。」
「事關機密,我實在是不能帶個無關外人去。」
「無關?我一家都叫他害了,我無關誰有關?」青離怒起來。
「你說什麼呢,青離?」雲舒有些失色,示意她小聲。
「我只問你,石亨跑了,你去捉他是不是?」
雲舒大驚,過來慌忙掩住她口,半晌,道,「此事世上知道的不過七個,你卻怎麼知道?」
「你一個捕頭,又不會是去打仗,還不是去拿人!」青離笑道,「看你這個神情,必定是重犯了。我又想到,既然犯人往蒙古跑,大概是明國已經容他不得,這樣左湊湊右湊湊,不就把事情拼出來了?」
「石亨他本是猛將,又知悉我**務機密,只怕他逃往蒙古,拿這些與部落頭領交換,則危害莫大!所以現在我們不敢大肆宣揚追捕,你也決不可對人透露!」
「你把我帶去,我便沒人可透露啊。」青離嬉笑道。
於是雲舒徹底沒脾氣了……-
早在正統年間,石亨就曾駐守大同,奪門變後,包括其侄石彪在內的許多關係也在此處,故雲舒青離判斷他多半會從此處出境,於是一路向西北進取,持石亨圖影,口上只說是大牢裡跑了殺人的強盜,沿途於驛館客棧打聽。
忙碌間,不覺半月有餘,離最後一個說似乎見過畫像上人的店家也有一二百里了,青離不免心中略有焦躁,不過雲舒經驗豐富,自知拿人這回事急不得,有時就是上天不給那麼點運氣,急也無用,有時卻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所以反把話來寬慰青離,二人就那麼也苦也樂地進入蒙古之地。
隨著緯度增高,天也越來越冷,一望無垠的大地上,枯草與殘雪相間,呈現大片大片的黃白,只留一個蒼白的太陽在地平線盡處瑟瑟抖。往近處看,則有時可以見到被狼咬死的牲畜屍體,乃至新鮮的狼糞與爪印。零星蒙古包和小群漢式的青瓦飛簷交替出現在人的視野中,頂上都厚厚地積了雪,遊牧人家門前的長桿頂上高高懸掛著各式的動物皮筒子,旌旗一樣飄揚。
「看這天色怕是要下雪。」雲舒裹緊前天從邊境「月市」上買來的羊皮大裘,打馬道。那大青馬打著響鼻,在空中噴成陣陣白霧。
「是了,快著點!」嚓嚓的聲音從凍硬的皮袍下擺隨著青離的晃動傳出,似乎也在應和。
幾句話間,北風號得更猛,不一會兒鵝毛般的雪片已經打上人臉了。
好雪!莫說那呆板的撒鹽差可擬,溫軟的柳絮隨風起,連玉龍相鬥鱗甲紛飛也不能寫盡其慘烈,只如同星河都上了凍,被狂風捲起散為玉屑,白茫茫一片,天地間都改了顏色,
雲舒青離正苦在進兩步,退一步,睜不開眼,說不上話,卻是天無絕人之路,前方影影綽綽似有一大宅,忙提起精神拚命催馬前去。
(三十七章商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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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歷史上石亨下獄在天順四年正月,本作中因劇情考慮,時間約推後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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