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山的夜晚如一片墨汁。
穿越這片山林,只有一條道路,五百多名黑衣人手持各種利刃從四個方向躍出,包圍了這片叢林。
夏奧拖著長長的鐵棒在前面開路,他的左肩頭被砍了一刀,此刻流的血已經凝結麻木,撕裂得一條一條的袍子被夜風吹得嗚嗚作響。拓桑看了看漫漫的黑夜,在他身後,是聖宮趕來的以丹巴上人為的幾十名護衛僧。尤其是第四五次伏擊,對方出動的人手一次比一次多,聖宮的教徒雖然有不少武功高強者,但是在對方一次又一次十幾幾十倍人手的攻擊下,聖宮先後派出的三百餘名護衛僧,經過第五次的伏擊之後,已只剩下幾十人了。
一入山道叢林,拓桑停下腳步,沉聲道:「大家小心。」
叢林中忽然出一聲尖利的嘯聲,無數的暗器、強弓箭弩甚至一落地就炸開的雷家火器一起向眾人襲來。
雖然早有準備,還是有十幾名武功稍低的僧人避之不及,慘叫聲此起彼伏。很快,在一片火器的亮光裡,那早已埋伏好的幾百名黑衣人從四面八方湧了上來。
教眾一個接一個的在眼前倒下,拓桑的眼前已經看不見飛濺的鮮血、鼻子裡也聞不到鮮血的腥味了。他身上的袍子已經被鮮血和塵土染得再也辨不出本來的顏色了。他已經受了幾處箭傷,此刻,揮舞著一根長長的法杖,即使是黑衣人中的一流高手,也無不望風披靡。
到得黎明十分,拓桑身邊只剩下搖搖欲倒的夏奧和獨臂的丹巴上人帶來的兩名護衛教徒。
而幾百名黑衣人也只剩下了七八十人,餘者雖還在力戰也無不心驚肉跳。
八名黑衣人躍上高高的樹梢,小弓張開,攜帶了呼呼風雷之聲直射向落單的一名教徒。那名教徒一聲慘叫,拓桑飛身掠起,袍袖拂掉了七八支劍弩,拉過他,轉身,一支強勁的小弩正擊穿了他的肩頭,一陣血湧,拓桑的腳步不由得晃了一下。
剩餘的幾十名黑衣人大喜過望,為之人出一聲號令,所有人立刻向拓桑襲來。丹巴上人舉了金鈸,夏奧和另外兩名護衛教徒拖了鐵棒、法杖,眾人都心裡明白,今天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才能走出這片叢林了。
那八名黑衣人又連幾十支劍弩,拓桑望了望那高高的樹梢,法杖一揮,半空躍起,刷刷幾聲,八名連弓弩的黑衣人立刻悶聲倒地。
眾黑衣人原本見他好不容易受了箭傷,正要一擁而上,此刻,見了這等聲勢,一時之間竟無人敢搶先上來。
正僵持之間,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身後響起,十幾名勁裝鐵騎奔入叢林,逕直向黑衣人攻去。為之人峨冠博帶,長劍一揮,迎之者無不披靡,早已筋疲力盡的一眾黑衣人見勢不妙,其中三人立刻逃竄,其餘人等也醒悟過來,不敢再鬥,立刻尾隨了去。
夏奧拖了鐵棒,深深行了一禮,大喜:「盧凌,是你們!」
自第一次在青海地界被君玉所救,夏奧就認識了和君玉一起到西北軍營的盧凌等人。後來,他又多次在西北軍中見到盧凌,知道盧凌是君玉非常信任之人。
盧凌回禮,看了看前面那峨冠博帶之人,正準備替雙方介紹,忽見那峨冠博帶之人奇怪的目光,便後退一步,沒有開口。
拓桑看著那峨冠博帶之人,心裡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看著十年後的自己。
那峨冠博帶之人也仔細地看著他,心裡也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就像看著十年前的自己。
「弄影先生?!」
「拓桑?!」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微笑起來。
此時,一輪朝陽已經緩緩升起,林間露珠滑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盧凌等人忙著為夏奧等包紮傷口,又取了乾糧清水分給眾人。
拓桑身上的幾處輕傷已被弄影公子用了特殊的藥粉敷上包好。此時,弄影公子正在將隨身攜帶的藥丸按照各自的傷勢一一分給眾人。
拓桑坐在一截木樁上,看著弄影公子的一舉一動。在靜修密室期間,有一天,君玉曾詳細的和他講過自己的父母、師長,其中就有很重要的部分講到弄影先生。當時,拓桑就很希望有機會能見見弄影先生,如今終於會面,只覺得生平所見之人,竟無一人及得上他的神采氣度、光風霽月。
而這人,就是君玉的人生路上最重要的指路人。他教過君玉武功策論、在小君玉離開千思書院的頭幾年,正是*了他的保護才不至於流落飄零無依無助,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不僅是小君玉的先生更對小君玉有過深重的養育之恩。他為君玉削笛子、教她彈《廣陵散》、從小到大愛她護她,總是在她困難危急時刻出現在身邊!這就是對她最好,如父似兄之人。
弄影先生查看完幾人的傷勢,走過來,正看見拓桑滿面的微笑,他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我有一次聽君玉說起過你,除了拓桑,這天下也再不會有如此人物了!」
弄影公子因夢見君玉涉險,從火燒山趕回來的那天,君玉就向他講了自己在寒景園的密室如何被拓桑所救的事情。拓桑為救她不僅毀了佛牙更不顧性命,是以在弄影公子心目中,早就對這個未曾謀面的神秘「博克多」有了極大的好感,如今一見之下更是大勝想像中的風采,竟頓生故人之感。
原來,弄影先生研究出了那新式的火炮,西北戰爭已經結束,他想到暫時派不上用場,就沒送來。他知道君玉被封了大元帥之職後,估計她的身份遲早會被懷疑,是以西北大戰結束後,趁她進京述職之前,立刻安排了趙曼青、莫非嫣等人以她未婚妻的身份進京。可是君玉雖然告假一年,卻遲遲沒有回到鳳凰寨,而且就此和眾人失去了聯絡。
東方迥收到「博克多」被廢黜的消息後,眾人都不知道「博克多」究竟是何方神聖,與己無干便不以為意。可是弄影公子卻知道拓桑和君玉大有淵源,如今,君玉沒有絲毫消息,這事情又無法聲張,便只帶了十幾人沿途趕來打探消息,想先救下拓桑再尋找君玉的消息。
沒想到這一路打探了近三個月都沒有什麼收穫,直到近半月進入川陝邊界才秘探得一些消息,沿途追來,正好碰上這場大廝殺的尾聲。
拓桑想起弄影公子竟然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已經奔波了三個月,不由得暗暗感激,好一會兒才道:「先生可有君玉的消息?」
弄影公子搖搖頭。他雖然不知道拓桑被廢黜身份的確切原因,但是猜測多少跟君玉有關。因為這些年來,君玉從來沒有以那般的口吻和神情跟自己講述過一個這樣的「朋友」。現在見拓桑又這般擔憂的問起君玉的情況,尤其是他眼中那掩飾不住的悲傷和深情,就更加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弄影先生道:「我也沒有她的消息,但是,想來她不至於有什麼危險,你不用太擔心她。」
拓桑忽然站了起來,向弄影公子深深行了一禮。他身份特殊,生平不曾向任何人行過這樣的大禮:「君玉的理想是創辦一所書院,過平靜的生活,今後,只有先生才能幫助她照顧她了。先生見到她後,請不要向她說起我的情況,拓桑在此謝過。」
弄影公子見他行如此大禮,方明白君玉在他心中佔據了何等重要的地位,心裡一凜,搖搖頭:「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此事若要永遠瞞著君玉是絕無可能的。她並沒有回到鳳凰寨,我可以肯定,她正走在尋找你的途中,也許,你很快就能看見她的……」
拓桑抬起頭,目光穿過樹葉密集的叢林,此時此刻,儘管心裡千般不願讓她捲入和自己一樣的危險,可是,在目光的盡頭,又如此強烈地渴望著能夠再見那朝思暮想的人兒最後一面。
弄影公子看看拓桑的臉色,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脈搏,十分意外:「你身染疾病已久,應該趕緊治療……」
拓桑搖搖頭。有一次,穿過一片瘴癘之地時,不戰而死了好幾十名教徒,他也隱約感染了瘴癘之氣,卻一直以高深的內功壓制著不至於馬上爆,久而久之,這瘴癘之氣已經深入骨髓,再無挽救餘地。
弄影先生拿出隨身的一隻綠色的藥瓶,倒出一顆藥丸遞給他:「雖然沒什麼用處,你還是服下吧。」
拓桑自己也通曉醫理,知道已經沒什麼大用了,但見弄影先生眼中的關切之意,不便拒絕,就服下了。
這時,夏奧和丹巴上人等已經走了過來。他看看弄影公子又看看盧凌等人:「多謝先生和各位的援手,我們要上路了,就此別過。」
盧凌立刻道:「我們再送你們一程!」
「不用。各位請回。」
弄影公子見他態度堅決,不便相強,就道:「既是如此,各自保重。」
拓桑走出幾步,耳邊響起一陣細微的聲音:「拓桑,你要堅持住,君玉一定在找你,你一定要等著她!」
那是弄影公子用了「傳音入密」的功夫,只有他一個人才能聽到。
他停下腳步,回頭,弄影公子微笑著看他一眼,點點頭,才轉身走了。
鐵馬寺。
這片聖地上的三大名寺之一,此刻火光沖天,一片腥風血雨。
自昨夜三更起,鐵馬寺就陷入了上萬大軍的包圍之中,到得今日傍晚十分,奘汗赤拉汗教鐵蹄已經踏破寺院的大門,一把燃燒的熊熊大火,將鐵馬寺的飛簷樓閣、佛堂金像完全融入了滔天的火海,映得幾十里外的青海湖畔紅了半邊天。
鐵馬寺內外的廣場上屍橫拉汗教汗赤教大軍的屍疊壓著不屈戰死的教眾們的屍,交錯擱置,斷臂殘肢隨處可見。遠近趕來的幾百名教眾匯合鐵馬寺的千餘名僧人經過一整日的激戰,已經只剩下了三百多人。而赤金族的大軍還有2ooo餘人,此刻,這2ooo餘人的隊伍,又重新結集成陣向最後一層的大殿攻去。
大殿旁邊的那棵巨大的香檀樹下,曾誕生了聖宮的一位著名的聖僧,也是所有教徒和民眾心目中的聖物。現在,這棵香檀樹已被砍了十七八斧,每一斧都深入大樹層層的年輪。
這不僅是拉汗教為除掉博克多的行動,更是為了先行毀掉鐵馬寺使聖宮陷入孤立無緣的境地,為以後的奪權掃清障礙。為此,拉汗教還秘密向赤金族借來了三千精兵化妝成赤教教徒投入了戰鬥。
這片土地太過熟悉。在西北軍中的那段時間裡,君玉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青海的地形。前面不遠處就是西寧府,在那裡,有林寶山、張原、周以達等人的駐軍。可是,她卻絕不願經過那裡,所以繞道而行。
此刻,她勒馬遠遠望去,青海湖畔的上空被火光映紅,那是三十里遠處的鐵馬寺的方向。她不假思索,一拍小帥的頭顱,小帥撒開四蹄拚命奔跑起來。
燒燬的屋簷、磚瓦、朽木裹脅著大火一塊又一塊的往下掉,火焰熏得小帥不敢再往前闖,君玉躍下馬背,飛奔進去,繞過一重又一重圍攻的人群,直奔香檀樹下的大殿。
十幾柄利刃向君玉攻來,混戰中,君玉忽覺壓力一輕,圍攻者之中有好幾人紛紛倒地,對面,十幾名勁裝鐵騎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殺來,為之人正是峨冠博帶的弄影先生。
那十幾名鳳凰寨的精兵強將都已大汗淋漓,兵刃染血,不少人已經或輕或重受了傷,就連弄影公子也已衣衫不整,峨冠歪斜,顯然已經經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戰鬥了。
「先生……」
君玉大喜過望,又有幾百名奘汗大軍蝗蟲般圍了上來,弄影公子甚至來不及回答她,已經陷入了重重包圍之中。
「君玉,你快進大殿,拓桑在裡面……你快去……」
君玉聽得他聲音裡的焦慮之意,再無遲疑,飛身躍出重圍,直奔大殿。
千年老樹已經被砍倒壓塌了偏殿的一角;而正中的大殿更是大火熊熊,堆滿屍。放眼望去,四處是苦戰的教眾,卻沒有拓桑的影子。君玉揮舞了長劍殺入陣中,忽然見到鐵馬寺的大住持高大的身子從大殿衝出,此時,一根柱子被燒斷轟然倒塌眼看就要砸中他的背心。
君玉距之甚遠,此刻飛奔過去又哪裡救援得及,忽然眼前一花,大住持已被推開,倒下的火柱重重地砸在了另外一個人身上,卻立刻彈開。那人噴出一口血來,想踉蹌站穩,卻哪裡站得穩,身體直直地往下倒去。
「拓桑……」
這叫聲已全然為熱血所鑄,使得大殿上熊熊燃燒的火焰都黯了一下。
拓桑倒在那朝思暮想的人兒懷裡,眼睛忽然亮了起來。這幾個月來,他每天都處於奔波流亡、廝殺混戰之中,更加上身染瘴癘病入沉痾,如今,也只是憑了最後一口氣在硬撐著。這並不僅僅是他被廢黜的原因,更是拉汗教和聖宮的一場由暗轉明的較量,所以他無法逃避也無法遠離,於是,唯有和教眾一起戰死方休。
忽然見到君玉,這最後撐著的一口氣也慢慢地鬆懈下來,他的心情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君玉,你還是來了……」
「我來了,今後,無論上天入地,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了。」
「傻孩子!」拓桑摸摸她的頭,笑了起來。
旁邊,一柄大刀又向拓桑砍來。
君玉反手,那是致命的一擊,大刀的主人立刻氣絕身亡。她奪過那柄長長的大刀,扶著拓桑,每行一步斬殺一人!此生,她從來不曾下過這般的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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