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的,像鍋底一樣。司晨的雄雞,此起彼伏地對叫起來,這是四更的時候。夾帶著絲絲寒意的秋風一陣一陣地飄逸而來。
鄒軍背著楊奎龍,拚命地走啊,跑著,跑著。他背上背著的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是蓮花鎮農民軍的一位英雄,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他不覺得背上的人很重,他沒有感覺。他只覺得他走得太慢,太慢,彷彿背上的奇珍異寶要被人奪走攫取似的。額上涔出了汗水,身上的汗水浸透了衣衫,他根本沒有覺察,鼓起勇氣,運足精力,沿著自己熟悉的路子,一腳高一腳低地直往前走;他無法看清方向,只憑著對小路的記憶,一腳輕,一腳重地走著,跑著,彷彿後面有千軍萬馬追來似的。
鐵石和其他的農民軍戰士緊跟在他的後面,走了一段路,左右兩邊的遠遠近近沒有任何動靜了,鐵石才對前面的一個戰士說:「你注意一下情況,我到前面去換鄒組長。」
「是。」戰士回答道。
鐵石憑著自己摸夜路的經驗,很快趕到鄒軍的身邊:「把副司令員放下,我來背,你休息一下。」
鄒軍沒有回答,更沒有放下楊奎龍,他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司令員的命令一樣。他還是一鼓作氣地背著副司令員拚命地朝前走著,跑著。
「停下。」鐵石再次命令道,他的聲音加大,帶有強迫性。
「鄒組長,快停下來,讓我們換換你。」幾個戰士齊聲說道。
鄒軍從把楊奎龍背在身上時,就有一種凶多吉少的感覺。起初,副司令員的身上還有些熱氣,漸漸地,熱氣沒有了。剛才,副司令員的身子,四肢還是柔軟的,能夠活動的,現在,漸漸變冷了,變硬了。鄒軍心裡明白,副司令員已經犧牲了。鄒軍傷心極了,他的眼眶裡涔滿了淚水。他把流出的淚水吞進了肚子裡。他總認為自己對不起副司令員,他甚至認為副司令員死錯了,他應該替副司令員死去。但是,他又偏偏還活著,而副司令員又確確實實地死了。
當鐵石趕到他的身邊,要他換一換的時候,他好像根本沒有聽清楚司令員說的是什麼。他悲傷,他憤恨,他甚至懺悔,要是自己掩護同志們,留在後面斷後該是多好啊!他認為有不能寬恕的過失,別人無論如何理解他,原諒他,可以說他根本沒有過失,但是,他卻無法原諒自己。不能換,他有使不完的力量,他要把副司令員送到需要送到的地方。即使是千山萬水,即使是沙丘荒原,即使是火海刀山,他都在所不惜,義無反顧。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累,「累」這一個字眼似乎與他絲毫不沾邊。
當一個人的信念堅定下來以後,任何力量都是不可抗拒,無法改變的。司令員的善意、命令,此時此刻對他,像一股微弱的風,無濟於事;戰友親切的聲音,對他也沒有紋絲觸動。是他太固執了嗎?不,他有一股十頭大牯牛都拉不回來的強勁嗎?是的。他是在鬥氣嗎?不。他是在用自己的力量,用自己整個的身心去溫暖一顆已經冷卻的心,儘管他已經清楚地知道,這顆冷卻的心已經不能再跳動。
鐵石見他無動於衷,沒有呵斥他。他站在路旁,讓後面的戰士從自己的身邊走過,一直到戰士們都走完了,他才緊跟在他們的後面,朝目的地走去。
雄雞又接二連三地叫起來,有的聲音大,有的聲音小,有的聲音長,有的聲音短,像是黎明前的歡唱,更像是唱起的一支淒楚的輓歌。
他們來到一條小溪旁邊,聽見石頭搭起的平橋上有隱隱約約的說話的聲音,走到前面的鄒軍,他的心他的精力完全貫注在背著的楊奎龍身上,還是一步緊跟一步地朝前面走去。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鄒軍聽清楚了說話人的聲音。其他的同志也聽清楚了說話人的聲音。鐵石聽得更加清楚,這不正是肖吉明他們嗎?他們剛來到這裡,正碰上兩個戰士背著龔開勝在橋頭石礅上歇氣。他們要替換兩個戰士,可是,這兩個戰士也執意不答應。於是,就這樣,又是謙讓,又是爭執。
「肖組長。」鐵石喊道。
「司令員。」肖吉明有些淒惋地說,「不用爭執了,還是讓戰友背龔開勝同志吧。」
鄒軍背著楊奎龍,踏上了窄窄的石板搭成的橋,走到了肖吉明他們身邊,沒有停留,沒有吭聲,還是一步不停地朝前走去。
鐵石來到肖吉明他們身邊,肖吉明告訴了在這裡停下來的情況,鐵石對兩位戰士說道:「同志們,你們不要再爭了,就讓肖組長背龔組長吧,時間很緊迫,我們一定要抓緊時間,爭取在天亮以前趕到集合的地點。」兩個戰士沒有再多說。
於是肖吉明背著龔開勝,緊緊跟在鄒軍的後面,一步不停地前進。
這小橋離代家坪不遠了,只有兩里多路,爬上一個坡,便是山梁,沿著山梁,再走一段路,拐一個彎,便進了密密的樹林中,沿著樹林,再繼續走一段路,便是代家坪。
鄒軍背著楊奎龍走得很快,不一會,就爬到半坡上,後面的戰士緊跟在他的後面,還喘著氣兒,快到山頂,他一腳踩在一個滾動的鵝卵石上,「轟」的一聲,跌倒在地上。他的臉傷了,一股帶有腥味的夾雜著鹹味的東西,順著鼻溝,流進他的口裡,他沒有去摸受傷的臉,他沒有去顧及身上,腿上的疼痛,而是鼓起勇氣爬起來,但是,他失敗了。他疼得不能忍受,已全身無力了。這個大力氣的男子漢,還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孱弱。他不服氣,又鼓起全身力氣,終於又爬了起來,背著楊奎龍剛走了幾步,力量也似乎竭盡了。但是,他不是一個弱者,在這個時候,他更不能就此軟下去。雖然,他的額上的汗珠越來越多了,但是,他像拳擊場上的鬥士,他咬緊牙關,沒有吱聲,忍著劇痛,瘋似的前進著。
鐵石得知鄒軍負傷以後,急忙趕到前面:「鄒軍同志,停下。」這一次,鄒軍的強勁沒有了,他對司令員的命令沒有打半點折扣地執行了。他站著,卻不願把楊奎龍放下,只是吐出了一口長氣。
「把副司令員放下。」鐵石再次道。
鄒軍仍然沒有放下楊奎龍,他的兩眼直愣愣地仰望著天空,沒有說話,像一個十足的啞巴。
「明白嗎?這是命令。」鐵石說道,「你已經——再不能這樣違抗命令了。」鐵石停了一下又說:「服從命令,這是軍人的天職。」
作為一個軍人,是不能違抗命令的。鄒軍已經是一個農民軍的戰士了,而且是一個勇敢善戰的戰士,能夠違抗命令嗎?不能。
「司令員,我,我沒有什麼。」鄒軍含糊地說道。
「你還瞞著我,你已經受重傷了。」鐵石語氣很重地說。
「我要和楊副司令員一起到達目的地。」鄒軍說得很堅決。
「鄒軍同志,你是**員,是黨的人,應該聽黨的話。」鐵石說。
鄒軍卻沒有這樣做,反而說道:「司令員,這,我不能放下副司令員,這也是黨對我的最好的考驗,我需要這樣做,請組織上考驗我。」
還有什麼回答比這更加有力量的呢?鐵石聽了鄒軍出自肺腑的回答,眼裡滾出了淚水,是激動,是淒楚,是興奮,是悲傷?還是被感動?他說不清楚,不能準確地回答。
「好吧!」鐵石只得答應鄒軍的請求。
人,就是這樣,一旦有一種思想上的東西來充實自己,就會出現一種神奇的力量。鄒軍的堅定信念,給予他無窮的力量,他一點兒也不感到累,一點兒也不覺得疼。他背著楊奎龍在山樑上走得很快,似在跑,像在飛,更像仙人駕著五色彩雲飄然而行。「嘰嘰喳喳」的鳥聲出現了,他沒有聽見;樹葉上的露珠滴在他的臉上,他沒有感覺;腳下的露水濕透了他的草鞋,他也不知道。他雙眼凝視著前方,像一個探險家偵探著前面的一切。他要探索出一條路,並且,他正沿著他探索的道路,奮勇前進。
他們的度是驚人的,沒有多久,他們就到達目的地。
在代家坪的密林外,站著幾個人,朝鄒軍等人瞭望。他們是馮識途、蘇世沛、陳俊卿,還有兩個農民軍的組長。
鄒軍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立即迎上去,馮識途大聲說道:「同志們辛苦了。」其他領導和同志們也向他們問好。
當鄒軍把楊奎龍的遺體輕輕放下時,他也突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馮識途立刻彎下身子去扶他,他還是沒有站起來,過度的勞累使他失去了支撐身子的力氣。「鄒軍同志,你醒一醒,你醒一醒。」馮識途呼喊著。鐵石走到他的身邊,也蹲下身子,用拇指掐著他的人中穴,一會兒,他甦醒過來:「副司令員,我對不起你,我們對不起你。」聲音低微,但是說的很清楚。
肖吉明把龔開勝的遺體放在楊奎龍遺體的旁邊。兩位蓮花鎮的農民軍戰士,為了蓮花鎮人民,為了川西人民,倒下了,永遠地倒下了。
馮識途用手輕輕地把兩位英雄的眼皮撫攏。他沒有說話,站起來,面對著兩位烈士,默默致哀,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湧出,簌簌而下。其他的領導和戰士,都站在兩位烈士的身邊,沉痛地致哀,讓淚水給感情帶來了悲痛的傾訴。
鐵石命令一個組的戰士在代家坪四周巡邏。其餘的農民軍戰士都緊緊地圍在兩位烈士的周圍,築成一道銅牆鐵壁,誰也不能逾越,誰也不能攻破。此刻,氣氛莊嚴,肅穆。那呼呼的風聲,是在悲鳴;從樹葉上掉下來的水滴,是在流淚;那樹上的蟬聲,是在悲歌;那各種鳥叫聲,是在哭泣;那濃厚的乳白色的晨霧,是覆蓋在烈士身上的挽章;那高高的參天松柏,是為烈士站崗的哨兵。一切都變得沉寂,一切都變得肅穆。
鐵石對馮識途、陳俊卿說了幾句話。然後,對農民軍戰士說道:「同志們,我們向為蓮花鎮人民的解放事業而英勇獻身的兩位烈士——楊奎龍同志、龔開勝同志默哀致意,三鞠躬。」每一個戰士比聖母院的修士都要虔誠、莊重,他們沒有說半句話,吐一個字,只是向兩位烈士默哀致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鞠躬。
然後,鐵石又對大家說道:「同志們,現在請川康邊特委馮書記給我們講話。」
「同志們,為了全中國千千萬萬受苦受難的人民,為了全中國的早日解放,我們川康邊特委在省委的直接領導下,為了川西的解放事業,開展黨的地下活動。蓮花鎮的農民軍,是在地下黨的領導下的一支很有戰鬥力的隊伍。你們開展的鬥爭,使敵人害怕,使民眾歡心;川西的革命鬥爭這把火燃起來了,黨感謝你們。」馮識途停了一下繼續說:「同志們,這次武裝暴動,是蓮花鎮從來沒有過的事。沒有飯吃和衣穿的窮人,敢於赤手空拳,向拿著槍的地主惡霸,反動武裝開展面對面的鬥爭,很了不起!這次武裝暴動,是勝利了,它對川西的革命鬥爭將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馮識途講到這裡,又停了一下,又繼續說道:「當然,鬥爭是要流血犧牲的,我們的兩位很好的同志倒在敵人的槍彈下。同志們,楊副司令員和龔組長,為了蓮花鎮人民的事業,為了受苦受難的人民的利益,流盡了最後一滴鮮血,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們的品質是崇高的,他們的精神是不朽的。他們是我們的楷模。他們的鮮血灑在蓮花鎮的土地上,滲透到蓮花鎮人民的心裡,將潤育著蓮花鎮的一花一卉,一草一木的生長,將哺育著蓮花鎮所有兒女的成長。
「同志們,你們是蓮花鎮人民的好兒女,黨因為有這樣的好兒女感到幸福,感到自豪。兩位英雄倒下了,將會有千千萬萬的英雄站起來。兩位英雄犧牲了,他們的死比泰山還重。他們的精神和品質,像滔滔的府河之水,千秋萬代,永流不盡。」
「同志們,失去了兩位可歌可泣的同志,大家的心情都很沉痛。死者不能復生,要怎樣才能對得起他們呢?我們的回答是:化悲痛為力量。堅強起來,揩乾眼淚,踏著烈士們的血跡,勇敢地前進。眼下,我們還會遇到許多困難。我們的行動,使會敵人驚惶不安,敵人會更加殘酷地鎮壓迫害我們。我們怎麼辦?我們就要做好思想準備,去迎接更大更多的困難,只要我們團結一心,我們就會戰勝困難,打敗敵人。」
「同志們,為了新的鬥爭,我們的鬥爭方式也要改變。現在,敵人要反撲,我們不能和敵人硬拚,就化整為零,分散力量,把隊伍隱蔽起來。還有一條,就是要保守黨的機密。只有真正的英雄好漢,才能不怕一切困難。楊副司令員,龔組長就是我們最好的榜樣。」
馮識途的講話,給每一個農民軍戰士巨大的鼓舞。他們堅定了意志,要像兩位烈士那樣勇敢地鬥爭,英勇地戰鬥。
隨後,陳俊卿政委做了簡短的重要的講話,宣佈了東山游擊隊正式成立的命令。宣讀了領導的姓名和職務。
最後,鐵石作了重要的講話,對下一步的工作作了安排。接著,兩位烈士被安埋在松柏叢中的一片空地上。
旭日從東方升起,穿過晨霧,霞光萬道。東山游擊隊的每一個戰士告別了烈士,踏上了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