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輝和五姨太一言不,他暗自思忖著:「這麼多人集聚一堂,在蓮花鎮前所未有,莫非在此聚眾鬧事?鐵石頗能蠱惑人心,招賢納士呢!」他把想法悄悄告訴五姨太,她說:「鐵石講評書,這有啥子值得大驚小怪的,你沒聽見他在說啥玄宗皇帝和楊玉環麼?」
「別貴妃!」謝文輝脫口而出,更是疑竇頓生,心想這鐵石為啥偏偏講這……分明是含沙射影,以古諷今。」
眾人面前,鐵石沒有走出門與謝文輝施禮。他取出一支煙,正擦火點燃之時,突然一個姑娘站出來,招呼道:「各位看官,請不要走,還有好聽的在後面呢!」人們被她這一喊,立住了腳跟。鐵石先是一驚,然後鎮定自若。謝文輝正要離去,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怔住,再看說話人,腳上像釘了釘子,不能動彈。
她不是別人,正是肖老先生的二女兒春蘭。肖老先生原是晚清秀才,書香後裔,只因為人正直不願屈身以求仕宦之路,所以才晚年還開茶館營生。他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又不曾續絃。大女兒嫁給一個團長,二女兒肖春蘭在成都讀書,快大學畢業了。他視春蘭為掌上明珠,近乎有些溺愛,放縱。然而性格倔強的她,就連城裡那些花花公子也休想對她無禮,只能可望而不可及。今天,不,就是鐵石剛講評書不久,她便從省城回來了。對於鐵石,通過父親的通信已略知他的人品和才智。幾天前有過接觸了,當時見面,大吃一驚,原來鐵石是她中學時的老師。今天,當她看到鐵石在茶館說書,為其你爭得偌大的面子,她更是喜在眉梢,愛在心頭。於是她一進屋,就對父親悄聲說,不能告訴鐵石她回來了。她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洗耳恭聽。
她生得很美,二十來歲的芳齡。如果把她比作雨果筆下的芬婷也不遜色。不過,她沒有芬婷那樣的悲慘命運。她無須打眼影,修眉毛,擦脂粉,都是那樣的麗質天然。透過她的眼簾,那眸子像黑色的寶石,熠熠光,鑲嵌在長長的睫毛下,讓你不敢過多地去看她,只能站在遙遠的地方,窺視遠山的迷濛,是那麼深邃而不可測,越是不可測,越想探索它,叫人勾魂攝魄。她是永恆的雕塑,是天然的無暇璞玉,是燦爛的彩貝。有火的熾熱,海的胸襟。不過,她心靈曾飢餓過,推動愛但仍舊在燃燒著愛的火使她無時不在以更為壓盤的重量來平衡這愛。
當她這樣叫喊後,那聲音帶著甜蜜的刺激性,竟讓謝文輝忘記了身邊的五姨太,神不守舍地看著她,呆立了好幾分鐘。這種神情只有五姨太最敏感,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不無饑誚地說:「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那一天不是把眼睛盯著女人的胸脯的呀!你看啥子,她還是人嘛,不過長得比我嫩,老牛改不了想吃嫩草的本性——我們走吧。」五姨太這酸溜溜的話,此時竟沒有更大的效力。
鐵石透過縫兒,看見這種場景,即刻走上去,先托了托頭上的禮帽:「參議長光臨茶館,不知有何貴幹?」停了一下,「請裡面坐。」此時,謝文輝才如夢初醒,略收魂兒,說:「無事,無事,也來看熱鬧。」
五姨太站在鐵石面前,顯得有些恭敬。在她看來,趕緊離開這裡,離開這個漂亮的誘人的妖魔,比她治病更重要。於是扭動腰肢,顫動著乳峰,扭過臉來,向鐵石莞爾一笑,一搖三擺地依偎著謝文輝離去。
鐵石是為春蘭,也是為自己解脫,這一舉一動都被眾人看在眼裡。
春蘭在大庭廣眾中露面絕非偶然,然而,她並未意識到竟被一雙色狼的眼睛所獵住,她氣得無地自容。正當鐵石前去與謝文輝說話的時候,她一扭頭就跑到後堂去了。
鐵石回到原位,又敲響了驚堂木:「話說奸佞當道,朝綱不振,國勢日衰,但是玄宗皇帝和楊貴妃更加相愛,朝伴夕隨,形影相連,這李隆基像喝了**湯一樣。」
剛講到這兒,肖老先生走到他身邊,低聲說:「春蘭在房間裡哭泣,她說什麼要馬上見你。」鐵石一聽,稍一思索:「這時離開不好,你先安慰她。」肖老先生只得去後堂安慰女兒。鐵石繼續說書,直把這題目內容講完。
看官聽後,掌聲雷動,持續了好一陣,然後才議論紛紛地走出茶館。
鐵石一邊往後堂走,一邊琢磨著:「春蘭為啥偏要找我去?」他百思不得其解。
她依靠在涼亭的扶欄上,那羅緞做的乳色旗袍裹著她苗條的身段,線條柔美,又很明快。她面對府河,彷彿在尋覓已經飄浮而去的孤舟。她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這聲音還是那麼熟悉而親切。終於她轉過頭,看見了鐵石,又很快扭過頭去。鐵石見她淚痕滿面。她那沒來得及拭去的淚珠,就像雨後放晴,那綻開的一朵芙蓉,綴著幾滴晶瑩剔透的水珠兒,越美麗而靈秀了。或許是他們的相見是偶然的。即使不曾相見,心中留下深深印痕的春蘭,她怎能忘記四年前自己失去愛情的平衡度,今天,終於又找回了那個砝碼。
「春蘭!」鐵石壓低聲音,輕輕地喊道,「你有什麼事?」
春蘭取出手絹,揩了一下眼睛,轉過身來,深情地瞥了鐵石一眼,鎮定地說:「你覺得我今天讓人恥笑麼?」
「恥笑,誰?能談得上嗎?」
春蘭的心「咚咚」地跳著,他們簡短的兩句話,便終止了談話。「能談得上嗎?」他還是老說這句話,不過,有這句話,她也就感到滿足了。彼此間凝視了許久,彷彿都在回顧去找回那原來的金貴異物。
四年前,鐵石畢業於四川大學中文系,隨後在成都某國立中學執教,因為才貌雙全,尤以國文講授出類拔萃,深得讀高中時有校花之稱的肖春蘭崇拜。也不知是從何時何地起吹起閱讀討論《紅樓夢》的風氣。那次討論的中心點,就是關於賈寶玉的愛情是專一的還是多角的命題,按說在這樣的學校,是不宜去談及這帶有玫瑰色彩的學術課題的,於是處於少女時期的肖春蘭也捲入進去,她不一定全理解。一天,她找到鐵石,他感到太突然了,便問道:「我能談得上嗎?」「能!老師和同學們都對你,啊,當然包括我,對你……」她沒有說下去。她閃動著那雙明淨的眼睛,把頭垂得很低,似在等待。她此時的心田多麼渴望能得到知識的充實。作為一名老師,他何嘗不情願把一切豐富的寶藏奉獻給他的學生,但對這愛情之說是不能輕而談及的,因為有一堵無形的道德的牆在橫隔著,師生建立愛情的不是沒有,結為伉麗的也不稱少。他從她閃動的眼睛和深深的低頭中,以及平時的接觸中,他已感受到這一點。
她抬起頭來,又是長久地等待,鐵石只得說:「既然相信我談得上,我就談談自己的感受。目前世界上有許多學者都在研究《紅樓夢》,其中對於寶玉的性格與愛情是研究的重點,對此形成了兩種意見:一種認為寶玉的愛情是水性楊花的,一種認為是專一的。我們應該肯定地說,不是前者,而是後者。何以如此,要看到寶黛二人所處的封建時代和面對家庭的興衰中,他們對社會的沉痛,人生的悲愴。封建婚姻的桎梏,產生了從不滿到厭惡,從厭惡到反抗,從而使這家庭與社會的兩個叛逆者,在感情上找到了共鳴,他愛黛玉不僅是她的美,恰恰就是這種共鳴,因而他不願與未脫凡俗的寶釵結合,他寧願棄家出走,變成在空中飄飛的灰末,足可證明他愛黛玉的一片癡情。但他對所有女性又是溫柔的。這種溫柔是來自對她們美的讚賞和命運的同情。多情與專一的愛是兩種不同的概念,你看我談得上麼?」
「談上了,親愛的老師,我記住了。」說著,春蘭深深地鞠一躬,轉身跑去了。
從此以後,她就不曾見過鐵石。但是,就是這最後的一次,他留給她的卻是永久的記憶。
幾天前,她曾經回來過一次,第二天,鐵石休息時,她拜訪了他,她大膽地叩開了鐵石的心扉。鐵石放下手中的書,頓時驚詫了,他沒想到是春蘭,而且她還是肖老先生的女兒,命運的安排是如此巧合。春蘭直言不諱地說:「老師怎麼不教書,成了郎中,又化名鐵石?」鐵石迴避了她的提問,只說明在現在的中國當一個為民治病的醫生更實際的敷衍話,春蘭聽後笑道:「你不信任我這個學生,就不打攪了,只是——你是我唯一崇拜尊敬的老師,是我——信賴的人。」無論春蘭怎樣試探,鐵石始終說話滴水不漏,天衣無縫。他知道,戴立培養了形形色色的特務,人心叵測,一旦不冷靜,就會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不能道破真相。他只以師生之常情相交,叫她無隙可擊。話不投機,春蘭懷著悵惘的心情離開了他,第二天竟不辭而別了。……
「能談得上嗎?」此時春蘭的心裡一直在震盪著這句話,「太抽像了啦!」她想著,眼前一陣撲朔迷離。那眼淚又匆匆地流下來,這眼淚是初戀姑娘的血,孕育愛情之果的催化劑,她多想把自己那顆晶瑩透明,純潔無暇的心掬給鐵石啊。剛才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讓她把鐵石叫到她的身邊,卻沒有更多的話要傾吐,於是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心裡暗自說道:「先生,我一定要和你比翼而飛。」
鐵石站在扶欄處,眺望著江水愣。
肖老先生走過來,言不由衷,無法去理解鐵石與女兒剛才的談話秘密,或許他也領悟到這其中的一點奧秘,那麼他的心便安詳了,因為他對鐵石的好感不亞於女兒,在他的腦海中,常常躍起一個美好的印象:那就是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