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看!那是月亮,明亮的月亮。」
女子抱起身旁嬌小的孩子,舉起他肉肉的小手指向天際。一輪圓月掛在夜空,灑下銀輝點點。
那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以稚嫩的聲音問道:
「娘,月亮的月,是月兒的月嗎?」
女子眉眼輕彎,杏眸裡波光流轉。她點點頭?說到:「是啊,月兒就是月亮。」
孩子不解,扭過小腦袋又問:「為什麼月兒是月亮?」
望著孩子粉嫩可愛的小臉,女子笑意更濃,她輕啄了一口他的側頰,說到:
「因為娘希望月兒,能像月亮一般……」
女子深深望著孩子,孩子卻微怔的睜著大眼。
「像明月一般,有一顆皎潔的心。」
「宮主,怎還不安歇?」
青衣男子悄步走上前,微微欠身說到。他前面站了一個身材單薄的人兒,那人背身而立,衣袂翻飛,面朝一泓微泛漣漪的湖水。
湖水清漣,在月輝下熠熠生輝,而那湖邊的人只是平視湖面,目光波瀾不興。
莫殤走到他身前,見他稚氣未脫的臉上,有著一種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憂鬱,不禁問到:「宮主為何事煩心?」
那人沒有回答,視線仍是不偏不倚。莫殤好奇的隨著他視線而去,但見湖面上的一彎弦月,隨風微微蕩漾。那人出神的凝望它,俊削的臉上有一絲病態的蒼白感。莫殤狐疑的蹙眉,又問:
「宮主……?」
驀地那人一皺眉,霍地咳嗽起來。莫殤見他一咳,驚得攙扶住他說:「宮主,湖邊寒氣甚重,你還是回殿內的好呀。」
那人沒有力氣答話,只一味的劇烈咳嗽。莫殤忙不迭扶著他往回走,一邊還說:「現在已是臘月天了,宮主還是盡量待在寢殿裡,若是宮主的病再犯,主上定要責怪下來。」
仿似是莫殤絮絮叨叨的話,惹惱了那人。他猝然止步,一邊咳嗽,一邊揮動手臂狠狠推開莫殤。莫殤倒退數步,有些錯愕的看著他,他卻狹眸一瞪,目光陰鷙的瞥了莫殤一眼。
「宮主?」
那人卻不再看莫殤,只是緩緩的抬按在自己胸前,兀自向寢殿走去。
殿內燭火輕搖,光影在牆壁上躍躍舞動。岑寂的夜被有一聲無一聲的咳嗽所打破,那聲音低沉而壓抑,迴盪在空靈的殿內,顯得分外詭異。男孩窩著嬌瘦的身子,強行按壓住想要顫抖的**。
可他還是抖的厲害。
「咳——咳——」
他連咳了數下,手驀地一緊,揪住自己膝蓋的衣緞。
噗————」
一口鮮血噴射而出,把他月白色的袍子染的殷紅。
殿內頓時靜謐下來。
男孩喘著粗氣,定定的望著自己如煙霞渲染後的雙手。他驀地扯唇,輕輕一笑,卻是笑的無聲無息。
此時有腳步聲漸行漸近,男孩耳朵靈動,已聽出來者何人。他微微一蹙眉,只偏過半個臉道:
「你來做什麼?」
那人不說話,靜靜的停在他身邊。下一刻,她柔荑一伸,竟遞過來一塊雪白柔順的手絹。
男孩餘光裡掃到那手絹,他一愣,把頭扭了過來。燭火下,女子翠綠的瞳仁更像一塊珠光流轉的琉璃。但她卻面無表情,目不轉睛的凝視男孩。
「給。」
她把手探的更近,冷冷一說。
男孩皺眉,沒有接下她的手絹,而是用衣襟在嘴上一抹,把殘餘的血漬擦掉。旋即他回過身去,對女孩的關心視若無睹。但那女孩卻不生氣,她放下手上的長劍,盤坐在他身側,睜著一雙漠然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看他。
她的視線雖無半絲情感,冷的像隻貓,令男孩如坐針氈。半晌後,他按捺不住了,咬牙道:「黎紫,你再看我,我就挖了你的眼。」
黎紫聽罷,只一翹眉梢,神情還是無動於衷。
「你不怕我告訴主上,你咳血了。」
那男孩一聽,黑眸一凜,惡狠狠的投來視線。
「你敢。」
他威脅到,手已攥成拳。
「你瞞也瞞不了多久,你身子已撐不住了,到時候莫殤會告訴主上的。」黎紫四平八穩的坐著,語氣淡然,他卻神色愈陰兀。驀地,他抬手一揮掌,直直向黎紫劈來。黎紫卻伸手敏捷的用劍一抵。她凝視男孩,神色突地一軟,輕聲說到:
「月,不要不吃藥。」
仿似是一句懇求,黎紫說的甚輕,卻又甚重。
明月一瞇眼,對她的勸告置若罔聞,卻把手上的力道加重,把劍身狠狠反壓回去,傷著了黎紫。
「啪——」
黎紫肩骨脆的一響,她微微涔出汗來,卻不喊疼。
明月卻說:「說過多少遍,不准喊我的名字……」
黎紫緘默,嘴唇輕輕的蠕動,她想執拗的再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口。此時明月拿開了自己的手,跌跌撞撞的站起來,他扒下身上的長衫,把地上的血跡一抹,繼而丟在火裡燒了個殆盡。他邊踩碎了那些污濁的灰燼,邊沖黎紫說到:「你敢說出去一個字,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他呲牙威脅,目露凶光。黎紫抬望著他,竟是心如刀絞。
這一刻,她覺得他,遙遠的就像隔世的人。
暗燴宮建在人煙罕至的尋山上,埋沒在懸崖峭壁間,外人很難尋到。
這日裡山上下了雪,皚皚一片把殿宇與這尋山融作一片。可殿內卻是張燈結綵,蔚為壯觀的掛滿了大紅燈籠。那嫣紅映在雪光裡,耀的滿樓燈火通明,孤寂的尋山彷彿一下明亮了起來。
明月站在簷下,與那繁華喧鬧隔著甚遠,他抬頭遙望天空。一輪微有血色的月亮,圓的令人心底慌。他愣愣的看了半晌,覺得胸口郁疼交加,但他不敢咳出聲來,只隱隱的憋著口氣。
此時有人在身後喊:
「月宮主,主上回來了!」
明月稍稍偏過身子,目光波瀾不興。
「嗯,我這便去。」
他平整的綰起長,負手行走,一襲皎月白袍襯得他瑩白似玉的膚色,冷峻邪魅。雖是稚氣未脫,但他臉上已顯露出驚為天人的俊俏。而今日是一個大日子,不僅是主上一年一度返教的吉日,亦是自己十三歲的生日。自今日起,他便能正式的學習暗燴教的武功,成為暗燴教名副其實的宮主。
他期待這一天很久了。
並不是期待成為真正的宮主,而是想要學習武藝。
武藝讓他覺得自己會變得足夠強大,而不是一個孱孱弱弱的病秧子,武藝讓他覺得,至少自己有了一樣防備的武器。
想時,明月眉頭一蹙,款款行向主殿。
在長廊已遙遙聽見主殿的絲竹歌吹之聲,一年一度的熱鬧景象對於習慣了死寂的暗燴宮來說,十分難得。但明月卻不喜熱鬧,他只關心他學武之事,想時不自覺的加快了步子。
明月進了門,卻沒有見著祁燁的身影,他問莫殤:「他呢?」
莫殤道:「已在宮內,正和桑破他們商量些事。」
明月會意頷,並未再說話,此時門外朱衫的衛士突地一喊:
「恭迎主上!!」
裡面的朗朗笑聲便瞬間歇了止。分坐兩排的十二宮主紛紛側目而視,把手放在胸口,拇指按在心窩,齊聲道:「恭迎主上!!」
氣勢磅礡恢宏,但聞窸窣聲一陣,那十二名宮主已跪作一片,齊齊低頭。
滿滿一屋子的人,只剩下明月是站著的,他直直的看向殿外,一道玄黑的身影正緩緩踏入。
祁燁神色恬淡,眉梢的稍稍挑起的弧度,彰顯著一絲漫不經心的慵懶感。他邊行,邊一拂袖,沒有一句言語大家已心知肚明的直起身,道:
「謝主上!!」
明月卻至始至終都不說話,祁燁走到他身邊,瞇眼打量了他一番便說:
「你長高了。」
明月手一緊,目光裡微微閃爍,只道:「沒長什麼,你記錯了。」
「哦,是麼?」
他一挑眉,潭目裡漾過一絲懷疑。但他沒有多問什麼,逕直走過明月,坐上了玄石磐玉寶座。他見眾人還匍匐在地,便勾起唇角,揮袖吩咐:「難得一日相聚,大家不用拘謹。來人,繼續奏樂。」
慢條斯理的命令後,管弦絲竹聲便再次響起。十二宮主及暗燴教徒們紛紛鬆懈下來,恢復了剛才的輕鬆表情,相互攀談起來。期間,站在位後的黎紫卻一直以凝重的神色望著明月,她緊緊的咬著下唇,似要凝出血來。
「莫殤。」
祁燁意興闌珊的望著座下,驀地卻招手一喚。莫殤走上前,躬身道:「主上吩咐。」
「宮裡的事,可還妥當?」
「是,一切有條不紊。」
祁燁滿意的點點頭,旋即瞇了瞇眼,又問:「月宮主的身子,調理的如何?」
莫殤不敢怠慢,又答:「屬下精心配製的藥,日日都有送達月宮主殿內,由黎紫服侍宮主服下,主上大可放心。」
「哦,那便好。」
祁燁聽罷,眉頭這才一鬆。而一旁的明月雖緘默不語,卻暗暗一直打量祁燁的神情,此時見他眉宇間疑雲一去,這才放下心來。黎紫自小跟著主上,是主上十分信任的人,她不把自己沒有吃藥的事情說出去,便不會有人懷疑。
想時,明月大膽了許多,走上前說:「今日乃是臘月十八,哥哥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祁燁聽罷,俊眉又擰在一起,瞥了一眼明月道:「忘了什麼?」
莫殤站在兩人中間,突地一笑,恭敬的對祁燁說:「呵呵,主上興許是忘了。今日主上回來,恰逢月宮主生辰。過了今日,月宮主就已十三了,是到了該學武藝的時候。」
莫殤解釋完後,卻突覺一道犀利的視線刺向自己。他一抬頭,竟現是主上正冷冷的看他。他腦子頓時一怔,卻恍悟過來,忙噤若寒蟬。
明月瞧出莫殤的改變,心裡有些鬱憤。
「哥哥,可是改變心意了?」
「呵呵。」
祁燁微微一笑,說:「你身子骨弱,學武沒有什麼好處。」
「正因為弱,才要學武。」
明月反駁。
「學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停頓不得。你如今身子不能持續練,等過些年後再說。」祁燁輕描淡寫的說來,大有敷衍之勢。他說完後又和莫殤說:「上次交代你的事,你可有辦好?」
莫殤一愣,忙不迭道:「是,這事……」
他還沒有說完,一旁鬱憤交加的明月已大踏一步,衝著祁燁喊:「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承諾我十三歲時,就傳我暗燴教的武功,怎可出爾反爾!?」
祁燁聽罷,緩緩把視線從莫殤身上調轉過來,對上明月固執的臉。他危險的一凜眉,問:「為何執意要學武?」
明月一頓,繼而凜然道:「為了保護自己。」
「你的安危,自有我保護。」
祁燁當即回絕。
明月卻嗤的一笑,淒涼的勾起唇畔。
「這個世界,誰都可能會害我,我不信你。」
言畢,他直勾勾的看著祁燁,眸底神色複雜難喻。祁燁一時正襟危坐,與之對視良久。驀地他說:「你可知你練武,是件危險的事?」
「我知。」
明月神色泰然平穩。
「你知?」祁燁譏誚的說:「你說為了保護自己,又何苦讓自己陷入險境?」
明月聽罷語塞,眼神卻愈鋒利。
祁燁又說:「月,我知道。你不想自己長不大,你想像一個正常的男孩一般,成長習武,成為男兒。可是你別忘了,你究竟是什麼。」他薄唇冷冷扇合,一字一句鑿在明月心裡,滴血般疼。
「你越是長大,成為男人,你剩下的命就越短。你究竟是想活,還是想死?」
祁燁殘忍的說到,明月的心已被刺的血肉模糊。
「夠了!!」
他大喝,額頭已有冷汗冒出。
「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想這麼活著。我已經十三歲了,可我還只有黎紫那麼高!我身體薄的像張紙,病的時候,手連筷子都拿不起來。祁燁,你要我如此活一輩子麼?我不甘心,我憑什麼如此……」
「我憑什麼!?」
他咆哮道,聲音頓時震住了殿內所有的人,音樂也在此時停歇下來,眾人紛紛看向這邊。
祁燁眸底陰兀之極,他起身走過來,冷冷說:「憑什麼?」
他笑容譏諷。
「憑我們生來就和別人不一樣。」
他惑魅的嗓音在明月耳畔縈繞,卻是絲絲牽絆的疼。
「憑我們是被人遺棄的妖孽。」
——妖孽——
明月瞳孔一縮,腦海間頓時閃過夢魘。
——你去死,去死!!殺了你,殺了你!!妖孽!!——
尖銳的女聲,烙印在心底,和那曾經溫柔似水的聲線,形成鮮明對比。他幾欲不記得她是怎麼抱著他,捏著他的小手,指著月亮說:
——明月,就是月亮。——
胸口那股一直隱隱藏匿,蠢蠢欲動的郁氣,終於按捺不下了。它四下騰燒,撩的五臟六腑生疼。他呼吸加快,額頭的汗也越來越密,人卻是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莫殤看出他的變化,心裡一緊,上前說:「主上,月宮主有這樣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他還小,將來會明白主上的苦心的。月宮主出來久了,身體恐有不適,還是由屬下扶他下去歇息吧。」
祁燁聽莫殤一席話,先前山雨欲來之勢也弱了下來,他見明月神情不對,便道:「罷了,罷了。」
莫殤趕忙上前扶過明月,一使力,卻現帶不動他走。
「宮主,屬下先帶你回去,此事從長計議吧。」他想動之以情,卻現此刻的明月像個木偶一般,瞪大雙眼,聽不進任何人的話。
他這是怎麼了?
莫殤頓覺不對勁,而剛反過身去的祁燁也掉轉回視線,統統瞧著那面前呆滯的人。
「宮主,宮主!」
莫殤搖起他。
那呼喚的聲音送入他耳裡,卻扭曲的辨認不清,他左耳模模糊糊的聽見:
——殺了你,殺了你們!!——
右耳卻聞:
——月兒,娘的月兒……——
——殺了你,殺了你!!——
——月兒,月兒,娘最寶貝的月兒……——
「啊!!!!!!!!」
抱頭仰天長嘯,明月驀地跪下身去。此時全場大震,紛紛站起身,黎紫更是不顧禮儀從人群中跑出,撲向明月。
「月你怎麼了,月,月!!」
「宮主,宮主!!」
明月置若罔聞,捂著耳朵,撕裂的喊。
「啊!!!!!!!」
腦子裡混沌一片,他一閉眼,胸口的那抹郁氣被漲到最大,從喉管湧上,傾瀉而出。
「噗————」
鮮血灑出,宛如紅艷艷的牡丹花。他吐血之後,渾身像被抽離了所有的力氣一般,頓時無力的倒下。他緩緩闔眼,這一刻他四周所有的聲音,都在一瞬間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