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澤的手放在胸口,停頓了很久才移去。她的心不跳,不緊張,不激昂,她垂眸望了望,旋即神色黯淡搖了搖頭。她無法去想一個愛字,那字重若千金,她只想對身邊僅有的人好。她不想再讓誰傷心,讓誰因為自己而受到傷害。
她害怕失去。
因為,她已沒有什麼能再失去的了——
芊澤想起了夜裡見著黎紫的事情,心中忐忑上下。黎紫偷偷摸摸的在營地穿梭,是為了打探什麼麼?但為什麼,她又往西郊無人的地方去?那裡有什麼?芊澤左思右想不得要領,便考慮盡早把這件事告訴雲翹。黎紫待在雲翹身邊,如果她當真有蹊蹺,雲翹自是危險。
想到此處,芊澤便起身,往雲翹的帳蓬走去。哪知她剛走了沒幾步,卻聽見身後有人喚她。一個低沉的男聲,聽起來有一絲疲憊。芊澤扭過身,見夕岄正牽著馬兒,站在她帳前。她大喜,上前笑道:「你回來了?」
夕岄看著她,旋即頷。
芊澤等了他好幾天,見他真的在回來後來見自己,不免喜出望外。她頗為興奮的說到:「你等等,等等,我有東西給你。」說罷,也不顧夕岄欲開口詢問,便跑回帳內,把早已縫製好妥當的長衫拿了出來。
夕岄見到她手裡的衣裳時,訝異不小。
「這……」
眸光微微閃爍,他定定的望著疊的方正平整的青衣,心中猝然一緊,竟有些緊張起來。
這是要送給他的麼?
芊澤雙手奉上,露齒皓然一笑。
夕岄心中的緊張,頓時化為一股從心底沁然而出的暖意。他捏了捏微涔汗的手,下意識的欲要接下。然,卻在抬之際戛然而止。他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更想起了自己的決心,於是又弱弱的縮回了手。
芊澤見他要接下自己的衣裳時,臉上的雀躍本是愈演愈烈。但現在,又見他放下手,頹然的別去眼神,心中不免失落。
「怎麼,不喜歡麼?」芊澤囁嚅一問。夕岄低眸不語,神色稍有掙扎。芊澤於是把衣衫攤開,掛在手上,指給他看:「你看,上一次叫你背過身,就是想量一量你的尺寸。你放心,衣服應該合適。我見你日日都只有一件黑衣,又是風又是雨的來來去去,便想給你添置一件新衣。」
她自顧自的娓娓說來,又道:「就是不知,你喜不喜歡青色。」
芊澤還是存了一絲自私的念頭。她覺得夕岄和祁澈好像,從聲音,到某一時刻的眼神,到他們的背影,都讓她不自覺的把他們重疊。所以,自然而然,也選擇了祁澈長愛穿的青色。
「不喜歡。」
夕岄咬了咬牙,終是反駁到。
芊澤笑容又凝固了,她感到莫名的失望。或許,她本就不該強人所難,她只是想做件衣裳給他。他救過自己的命,自己能做的也只有這些。可他的排斥,還是令人心泛酸澀。
「沒關係,我可以換一種顏色,下一次叫阿嬤帶過一色布來。」芊澤邊說,便收起衣服。她把它折了三折,掛在手臂,然後欲要轉身離去。等到她走,夕岄又覺得心中一空,抬起眼來凝望她頗為落寞的背影。
他以為自己傷害到她了,於是,下意識的竟伸手牽住了她。
大手倏然挽住她的柔荑,芊澤大駭,轉過臉來,怔然相望。
夕岄矛盾的看著她,竟是無語。芊澤見他如此,剛想要開口問他。卻聽見耳畔傳來「啪呲」一聲。
像是有什麼瓷器跌在地上,摔碎了。
芊澤於是側目。
雲翹瞠著一雙驚愕的圓眸,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們,而她的雙手,正硬生生的抬在半空。那疊裝滿點心的瓷碟,支離破碎的躺在地上。
「你們……」
雲翹眉眼一動,眸底的刺痛像火一般燒紅了眼眶。她的反應,立即讓芊澤幡然頓悟。她吃驚的望了望雲翹,繼而又瞥了一眼夕岄,她心中驚愕:原來,郡主喜歡的人,竟是夕岄!?
那……
芊澤又低頭看了看夕岄牽著自己的手,心霎時一沉。她忙甩掉夕岄的手,轉身向雲翹走去,雲翹卻在連連後退,淚水在她眼裡,翻湧成浪。
「雲……雲翹,你聽我說……」
「嗚哇!」雲翹哪裡會理會芊澤的追喊,她見她走向自己,於是哭著負氣的跳上馬去。芊澤見她上馬,便加快步伐,但人哪裡追的上馬。不出一會,雲翹便策馬奔離,空留芊澤獨自愧疚。
怎麼會這樣巧?
芊澤懊惱的轉身,心忖:不行,絕對不能讓她誤會。她走出帳蓬,對著夕岄說:「看來郡主她誤會了,夕公子,你把馬借給我吧,我追上去和她說清楚。」
夕岄有一些不知所以然,她見雲翹突然哭,也不曉得為何。現在芊澤又說要追去解釋,他便問道:「你要解釋什麼?」
芊澤聽罷一頓,凝視夕岄。她見他當真不知,不免失笑:「郡主她,喜歡你。剛才你牽我的手,郡主自是誤會了,我不解釋清楚怎麼行?」語畢,她便兀自跳上馬去,一扯馬繩便跑開了。夕岄倒被她的話,驚的不輕。
他杵在原地,若有所思。
「駕!」
芊澤快馬加鞭,但繞了又繞,卻已然丟失了雲翹的蹤跡。她索性停了一來,懊惱的搖頭。旋即,她又決定去雲翹帳蓬裡等她。她現在生氣,或許跑遠了,但總會回來的。到時候,自己就有機會說明了。
想罷,芊澤便調轉馬頭,馳向雲翹的帳篷。
到了那兒,她跳了馬來,想往內走,卻不料在帳前卻聽見裡面的哭鬧聲。這聲音很熟悉,分明是雲翹,芊澤舒出口氣,暗自慶幸她已經回來了。自己得趕快和她說明,免得她難受。
芊澤剛想掀開簾幕,卻赫然聽見一句:「劉欽,你說她知道夕岄就是祁澈了麼?」
雲翹大聲喝問,劉欽在一旁像伺候姑奶奶一般,說到:「我的郡主,你小點聲音!」這事大聲喧嘩,被人聽見了還不遭殃?
雲翹不理,瞪著眼又說:「芊澤說她做過宮女,祁澈又是景王爺,他們在宮裡是不是認識?」
「這……」
劉欽不置可否,心裡懊悔,早知道郡主傳他來是念叨這件事,他就不會接這茬了。
雲翹見劉欽吞吐,於是更是肯定,她淚如泉湧,吸著鼻子說:「肯定了,肯定是認識了……要不然,祁澈怎會牽她的手?劉欽,祁澈他拉著她的手,拉她的手啊,她怎麼從來不拉我的手?嗚嗚……」
雲翹兀自的想,心中難過之極。
而與此同時的帳外,芊澤已如一座石雕一般,巋然不動。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於是便聽了一句又一句。『祁澈』兩個字在雲翹的小嘴裡,不斷的蹦出,一次一次如鑿子一般捶打她的耳膜。終於,她相信了。
她緩過了神來。
「祁澈……」
芊澤驚駭的捂著嘴。
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想時,芊澤便狂奔起來,倉惶的爬上馬背,原路跑回。然而,夕岄已經不在那了。她頓時心慌,四處尋覓,見人便問有沒有見著夕公子。問了好幾道,她終於找到了他。夕岄正在西郊席地而坐,仰望天空。
此時已是夜色闌珊。
夕岄一聽見身後的馬蹄聲,便猝然警覺,抓起劍來起身。但在瞧見那抹清麗的身姿時,他又鬆懈了下來,訝異的問:「是你?」
她又來找他說什麼?
然,芊澤在跑。她步履蹣跚的在跑,仿似剛才的消息,還震的她雙腿顫。夕岄感覺到她的古怪,因為正在靠近的人兒,竟淚痕滿佈。她吃驚的又問:「怎麼了?生什麼事了?」
哪知,芊澤卻一把抓他的袖襟,瞪著淚眼,直直的盯著他。她的眼神,像一把銳利的刀匕,狠狠的欲要挖掘夕岄的一切。夕岄被她盯的神色慌亂,忙說:「你看什麼,你……」
他要甩掉她。
女子卻不肯,拽的更緊。
她看了他很久很久,終於咬唇顫抖啟音:「你,你是祁澈!?」
男子倏地一僵,背脊冰涼。
「祁澈,你是祁澈,對不對……」芊澤說的每一個字,都在戰抖。夕岄瞠著雙眸,與之對視。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看著她的眼。她看見她的淚水,一顆一顆的湧出,更聽見她在他的耳畔一直反覆:
「祁澈,你是祁澈,祁澈,對不對,對不對……」
祁澈……
祁澈…………
終於,他哭了出來。
不知怎地,他無聲的落淚。感覺心裡一直被隱埋的情感,正在流溢而出。多久沒有人喊他的名字了,他以為自己把祁澈給忘記了。可是,當她一聲聲的喚他時,他又覺得,原來自己從來都沒有忘。
怎麼能忘?
那個原本的自己?
「是,我是……」
夕岄變回了祁澈,他應到,用祁澈的語氣。
「芊澤,我是祁澈,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當他把自己的名字,親自念出時,他感到一絲從未有過的輕鬆。做夕岄太累了,夕岄背負著傷痕仇恨,而祁澈是一個單純而愚蠢的孩子。他曾經那樣討厭祁澈,他討厭他的愚昧,無知,可是為什麼,他仍然惦記著他?
「嗚哇!」
澤澤撲到他懷裡,嚎啕大哭。她沒有想過,祁澈竟然還活著。無數個夜裡,刑場的一幕不斷重演,成為她心頭的夢魘。可是,祁澈居然沒死,他還好端端的活著,這怎能讓她不哭?
而此刻,祁澈也像一個孩子一般,默默流淚。他試著自己的淚,一遍又一遍。
良久後……
兩人坐在西郊的地上,看著滿天繁星。等到久別重逢的情緒宣洩後,他們之間有的,便只有感動。芊澤感謝上蒼,讓清澈的他,回來了。她坐在他身邊,聽他一件件的把他如何離開皇宮,明夏是怎樣救他的過程,娓娓說來。
「於是,我就這麼逃了出來。」
他語畢,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芊澤一對顰起的眉,也鬆懈下來,她說:「明夏將軍真是足智多謀。」
「是啊。」祁明夏救了他的命,也讓他重新活過了。
芊澤見著他眉心醜陋的疤痕,心中不免傷感,說到:「你又何苦要毀掉自己的容貌,既然郡主可以為你易容,你又何必呢?」祁澈聽罷,先是一頓,繼而苦澀的笑道:「躲的了一時,能躲過一世?我心已死,作為祁澈,我已不想活下去了。」
「我想做堅強的夕岄。」
他下意識的握緊雙拳,劍眉一蹙。芊澤卻莞爾一笑:「但祁澈還活在你身上,不然,我就不會覺得,你這麼親切了。」
祁澈的一顆玲瓏剔透心,還在夕岄厚厚的掩飾中,獨自綻放光芒。芊澤看到了,於是總是把他們聯想到一起。而如今看來,她果真沒有看錯,夕岄就是祁澈。
「哦,剛才太過激動了,竟忘了要和郡主解釋清楚。她現在估計還在帳內難過呢!」芊澤倏地想起雲翹,於是趕忙起身。祁澈卻站起來,說到:「別管她了,她刁蠻任性慣了,解釋她也是不聽的。」
芊澤一愣,為雲翹打抱不平來:「你對郡主,好像有些偏見。」
「她雖然出生高貴,又倍受寵愛,卻一點也沒有刁蠻任性。反之,她是一個心思細膩,肯為人著想的好女孩。祁澈,你可不能負了人家。」芊澤邊說,還佯裝有一絲的慍色。祁澈不語,只是垂緘默。
「好了,趕緊去吧,我和你一同去說,她就信了。」芊澤說罷,便自行先走了一步。祁澈想了想,也跟了上去。兩人走了幾步,祁澈的左耳卻突地一動,驀地停下步子。芊澤聽身後人步子停了下來,不免狐疑。她轉過頭來,說:「怎麼了?」
「噓……」
祁澈上前,按下芊澤的頭,放了一個指頭,抵在她嘴前。
芊澤瞪大眼來,祁澈卻暗呼:
「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