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久久佇立。
芊澤的淚漱漱而落,灑落在衣袂上,如點點瑩珠,祈燁卻低下頭,讓黑遮去了他半邊臉頰。倏地,他大手一抓,緊緊握住芊澤放在自己胸前的小手,他握的十分用力,幾欲要捏碎她的手骨。
但芊澤卻不吱聲,任由他死死攥住。
面前的男子,雙肩開始顫抖,他不喘氣,靜的宛如一俱行屍走肉。然而芊澤知道,他在痛,他冰涼的手,傳來徹骨的透涼。她眨了眨眼,淚水又滑落數顆。旋即,她稍稍上前了一步,想靠近他,但男子卻草木皆兵般退縮起來
「燁。」
她不喊他皇上,她喊他的名。
祁燁抖的愈厲害,頭也埋的愈低。芊澤感到他心中蝕骨的疼,仿若從手上傳來,她憐惜的伸出另一隻手,覆上他冰涼的指節。芊澤用軟軟的小手,把溫暖回遞過去,祁燁黑眸一瞠,竟像只受傷的野獸般,欲甩開她的手。
芊澤不依,雙手緊緊的包住他的拳。
祁燁倒抽一口氣,用勁更多。芊澤頓時泣不成聲,欲把他握指成拳的手,拉入懷中。哽咽在喉中化開,錐心刺骨的痛擊在她胸口,她不出聲,只把所有的力氣用來挽回他的心。然而,祈燁卻驀地抬起頭,驚恐的掙脫起來。
他一狠狠的掰開芊澤的手指,仍由她溫濕的淚,滴在他的手背。掰時,那瞠然的眸子,突然平靜下來,恍惚間,嘴角竟噙著一絲悲涼之極的笑。
他的眸底,悲傷四溢。
芊澤望著他一點一點的拉開自己的手,終是哭出聲來。她喚他:「燁,燁,燁!」
一聲比一聲悲涼。
他卻不聽,仍舊把自己濕冷的手,抽離開來。大手滑落的瞬間,時間彷彿被放的很慢,芊澤眼角那滴極大的淚,也隨著他五指的垂下,淌了出來。
呯——
芊澤幾欲聽見自己的心,跌的支離破碎。
「單喜!!」
祈燁忽地的大喝,單喜急匆匆的推開門,幾個奴才應時而入,畢恭畢敬的站坐一排。
「送芊澤回婪月宮。」
彷彿用勁了最後一絲力氣,祁燁頹然的轉身,芊澤瞠著清眸,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單喜的手,拉過她的胳膊,拽她反身。然,她卻巍然不動,定定的站在原地。單喜一蹙眉頭,用的勁力更甚,芊澤才被他拖拽了出去。
合門之際,芊澤又倏地喊道:「燁!!」
男子深深闔目,任由那咯吱的閉門聲,敲擊在耳畔,連同脆弱的心一起,擊入谷底。
她沒有喚回他。
芊澤沒有回婪月宮,而是執意跟著在雨中暈厥過去的上官柳瑩去了坤夕宮。上官柳瑩了一夜高燒,昏昏沉沉中,竟是驚悚胡囈。她啞著嗓子,不斷的喚她爹的名宇,幼季在一旁梨花帶雨的哭,一張嬌嫩的小臉上,淚痕交錯。
「小姐,小姐!」
幼季撲在上官柳瑩懷裡,抽著雙肩,伏頭哭泣。芊澤枯坐在一旁,只是靜悄悄的落淚。榻前的燈盞,芯火荏苒跳動,看上去,仿若一顆衰落欲滅的心。芊澤怔然地盯著它,硬生生的感覺胸膛裡,有什麼一點一滴的剝落開來,化作灰燼。
「通——通——」
沁城皇宮的鐘鳴聲響起,不知不覺已是卯時。
眨了眨眼,芊澤回過神來,眼前的燈芯早已湮滅。她一側臉,窗外隱隱泛白,一夜竟然就如此過去了。幼季趴在上官柳瑩身上,哭的睡著了,而上官柳瑩卻一直蹙眉不醒。芊澤摸了摸她的額頭,燒是退了,但她心裡難受,才醒不過來。
再過幾個時辰,她的父親就要赴黃泉,她怎會願意醒來?
芊澤慘淡一笑,蹣跚的起身,關節彷彿被人用鈍器擊打過,又麻又疼。她走出殿外,大雨過後,空氣裡儘是猝然的涼意。她單薄的身子,杵在風裡,動也不動。她抬目望天,那雲罅中,緋紅翻飛,天的盡頭,冉冉旭日正勃勃升起。
而與此同時的錦陽軍部,劉欽已在屋內回踱了一夜。他一夜未眠,焦急等待了一宿,而祁明夏只是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緘默整晚。
再過兩個時辰,丞相上官玉嵊和景王爺祁澈,就要在烽煙台,斬示眾。他知道他們都是忠君不二的臣子,根本不可能有謀反之意。那些子虛烏有的罪責都是皇帝處心積慮陷害的!劉欽想不通,皇帝為何要陷忠臣於不義,難道他不要他的江山社稷了?
想時,他急的跺腳。
上官玉嵊死了也罷了,景王爺年僅十七,如此冤死,怎生可惜!?
「將軍!」
劉欽心急如焚下,又對著祁明夏一喚。明夏瞇著眼,執起一旁擱著的茶杯,微呷一口,神色波瀾不驚。劉欽更躁了,忙不迭說到:「將軍,你怎都不急,景王爺與你情意甚深,如今他就要被皇帝平白無故斬了,將軍,你就不準備去和皇上說說?」
「說說?」
祁明夏瞄了劉欽一眼,又問:「我去和皇上說,只怕是羊入虎口吧,他到時候再把我拉進去,一起當作逆賊斬了,怎辦?」
劉欽臉色一白,無以辯駁。但將軍分明不是怕死之人,他怎會說出這樣的話,劉欽又說:「將軍,你不能不想辦法啊,你待在沁城定是有所預感,有所打算。如今真出事了,你得出來說話。」
椅子上的男子,放下茶盞,冷峻的黑眸一動,直說:「劉欽,你去看看郡主起床了麼。」
「郡主!?」
劉欽不明所以,眉眼驚跳:「這個時候,還管郡主起不起床,將軍,你別逗小的了。」
祁明夏面有慍色,輕瞪他一眼,嗔道:「誰和你說笑,去郡主的廂房,看她起來了沒。若是沒起,就把她喊起來!」
劉欽全身一緊,連忙點頭,出了門。他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回來時雲翹已是跟在身後。她一身男兒勁裝打扮,進屋便一抬腿,說到:「難得哥哥喊雲翹,雲翹今天要去騎馬涉獵,哥哥可是要陪雲翹去?」
祁明夏笑著望她,回身從牆壁上取下弓箭,說到:「我正有此意。」
雲翹心中狂喜,拉住明夏的胳膊便道:「好啊,今天我要殺隻鹿回來,給弟兄們開餐,哈哈!」她說時,又對著一旁哭笑不得的劉欽說到:「劉欽,你也跟著去,咱三個人比比,誰獵的最多。」
劉欽有苦說不出,心中鬱憤交加。他想責怪將軍不顧景王爺生死,但又不能抵抗什麼,於是只得乖乖的跟了出去。三人牽馬走出營地,雲翹一路上活蹦亂跳,煞是開心的樣子。祁明夏含笑不語,仍由她在自己週身,旋來轉去。
「哥哥,若我今日獵的比你多,回來你得答應雲翹一件事!」她揚起小腦袋,狡黠的笑說。
祁明夏瞇著杏眸,回望她:「好啊,你若真的賽得過我,一百件事,我也答應下來。」
「哈哈,是哥哥說的哦,雲翹記得了!」
她與明夏二人,氣氛鮮活融洽,劉欽跟在其後,陰霾的神情與之格格不入。
三人走出營地後,不遠處兩人便拉下斗笠,反身離去。轉身之際,祁明夏冷冷的瞟來目光,神色裡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陰鷙。但隨即,又笑意滿滿的和聒噪的雲翹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
那走開的兩人,徒步走至錦陽軍部一里遠處,便跳上早已準備好的馬匹。一路風馳電掣,快馬加鞭的趕回沁城皇宮。他們手舉著金黃令牌,毫無阻攔的行至滬嶺殿。祁燁已在殿內等候多時,兩人雙雙拜在他身下,說到:
「皇上,祁明夏與雲翹郡主,出營打獵去了。」
「打獵?」祁燁一蹙俊眉,回身狐疑問道。那兩人狠狠點頭:「是!」
祁燁聽罷,緘默的踱了幾步,猝然止步後又問:「有沒有派人跟了去?」
「有,但獵林深深,祁明夏武功高強,恐怕不好跟蹤?」
他們據實說來,祈燁微微頷,又想到今日他親自監斬,就不信祁明夏真有通天的本事,能把人從烽煙台,明目張膽的搶走。無有顧慮的祈燁,噙著笑意走了出殿,黑眸裡已恢復往日裡的幽冷之色。
未時之初,滾滾車輪便吱呀呀的推過暄道,此暄道從暄陽大殿後分支而出,一路延伸至烽煙台。上官玉嵊與祁澈均是囚服在身,衣衫不整,狼狽不堪。上官玉嵊白胡凌亂,神色憤慨的望著前方,而祁澈卻蜷縮在牢車一角,神色怔忡。
押送的隊伍,浩浩蕩蕩迤邐一路。芊澤站在坤夕宮的高處,含著淚,目送車隊行走。她繡拳緊攥,下顎劇烈的顫抖。她看了仵久,目光緊緊的鎖著牢籠角落裡,男子失魂落魄的身影。忽地,腦海裡閃過無數他展顏燦笑的場景。
「我叫齊澈,齊聚一堂的齊。」
他語色輕快,眉宇間意氣風,他皓齒明亮,笑時宛若陽光撥開雲霧。
「在我心裡,最珍貴的哥哥,其實並不是明夏哥哥,而是我皇兄。」
他一瞇眼:
「是我燁哥哥……」
女子想到此處,只覺得胸口劇裂開來。倏地,她提起裙擺,竟然瘋跑起來,疾去追那列緩緩前行的車隊。芊澤跑了許久,管不得衣衫凌亂,髻紛散,在睬見祁澈的牢車時,竟硬生生的撲了上去,雙手抓住欄杆,喚道:「祁澈!!」
仿若是木偶點了睛,祁澈在聽見芊澤的聲音的剎那,神色一動,抬起俊龐。
「芊澤……?」
芊澤潸然而泣,淚濕滿襟,連連又道:「祁澈,祁澈!」
祁澈爬了過來,也是抓住欄杆,說到:「你怎麼來了?」說時,便有侍衛上前要把芊澤蠻力拉走,芊澤哭著甩開他們,死死拽著木欄不放:「鬆開我,鬆開我,讓我和他說會兒話,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她哭的可憐,侍衛們見著心軟,心忖反正犯人是逃不過了,就讓她追著跑吧。
兩人想罷,均是搖了搖頭折身走開。芊澤狠狠點頭道謝:「謝謝你們,謝謝!!」
「芊澤?」
祁澈臉色蒼白,嘴唇乾涸,但一雙清澈的眸子竟仍是一塵不染,他從欄中伸出手,顫抖的握住芊澤的小手,囁嚅道:「芊澤,我皇兄呢,我皇兄呢,他在那?」
芊澤一愣,怔怔然的望著他。祁澈心中焦急,又說:「我皇兄在哪,在那兒啊?我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我皇兄會救我的,他不會讓我冤死的,是不?芊澤,他在那啊,我要和他解釋清楚,我要見你……「」
一顆冰涼的淚順頰而下,芊澤低眸,瞧見祁澈顫抖不止的手,濕粘的攥著自己。
他手心裡儘是汗。
「皇兄在哪,他不會如此對我的,他不會這樣對澈的,我是他最疼惜的弟弟,唯一的弟弟。」他愈說愈悲,到了最後,竟哭了出來。他得不到芊澤的答案,便歇斯底里的衝著連綿殿宇大喊:「哥哥!!」
「哥哥,哥哥救我啊,澈不想死,澈不想死啊!!」
「哥哥救我!!」
「哥哥!!」
嗓音破啞,穿破雲際,迴響在寂寂宮闕之上。
祈燁站在高處,明黃的袍角隨風翻飛,他聽見風裡男子悲慼的呼喊。他深深閉眼,眉只是稍稍擰了擰,便已恢復平靜。這時,單喜正從身後走來,伸出手道:「皇上,該走了。」
金鑾御駕正候在階梯之下,齊齊兩排的奴才,伏等候。
「走吧?」
他揮了揮袖,神色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