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交易
陳燁瞧著袁煒手裡緊緊攥著並沒塞回官袖內的絲巾,無聲的歎了口氣,沉聲道:「看來袁閣老是真有重要的事要對本王說。」
「王爺,臣請迴避。」張居正急忙躬身道。
「不必了。」袁煒和張居正都是一愣,驚疑不解的看著陳燁。
「袁閣老,內閣閣臣們對朝局以及對本王兄弟們的不同心思,本王有所瞭解。」陳燁淡淡道,瞧著袁煒:「但你袁閣老一直是潔身自好,洞若觀火,置身局外。今日突然不請自到,本王驚、喜皆而有之。從你欲言又止的神情,本王對你的來意和心思,也有所揣測。本王明白,你是擔心你心中未吐之言,若是一點說出,恐怕會洩露出去。」袁煒和張居正的臉色同時微變,神情都有些尷尬不自然。
陳燁淡淡笑道:「你是怕張居正聽聞了你心中之言,會洩露出去,本王說的對吧?」
「王爺」
陳燁擺了一下手,阻止臉色陰沉露出怒意的張居正說下去,轉而看著張居正,片刻,微笑道:「若是張叔大不是本王的侍講師傅,你若說出心中之言,難保他不會告訴私交深厚又是昔日老上司如今的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內閣閣臣高拱。但他張叔大偏偏就做了本王的侍講師傅,雖然他現在的心思還有些其他想頭,但他張叔大卻絕然做不出首鼠兩端的下作勾當。不然他就不是張居正了」
張居正的身子微微一震,雙眸閃過複雜之色瞧了一眼陳燁,微微垂首,臉上的怒意被猶豫難決之色漸漸取代了。
袁煒愣了片刻,瞧著陳燁臉上玩味的笑意,漸漸的憂慮驚疑被恍然取代,眉目間露出驚喜,瞧了一眼垂首不語的張居正,突然翻身跪倒,大聲道:「殿下,臣有肺腑之言,伏乞殿下垂聽。」張居正聞言身子又是微顫,嘴角輕微抽搐,閃過痛苦之色。
陳燁開心的笑了:「袁閣老,快快請起,有什麼話,本王洗耳恭聽。」
「殿下,臣今日過府拜見,是是想以臣這老病不久於人世之身,與殿下做筆交易。」袁煒伏地,顫抖著說道。
張居正震驚的望向袁煒,雙目中皆是不敢置信之色。袁煒抬頭,泛紅的雙目溢動著複雜難言的淚光,哽咽低沉道:「今日在內閣臣聽聞到司禮秉筆黃錦口傳的皇上御批,知曉殿下開辦京師武備學堂一事。」
張居正身子一震,深邃幽深的雙目瞬間迸射出亮的驚人的異樣神采,望向陳燁。陳燁默不作聲,微笑瞧著跪地的袁煒。
袁煒慢慢抬頭,望向陳燁,那張灰白臉頰眼角太陽穴附近密佈老年斑的臉,露出滄桑睿智的淡淡笑意:「臣雖因病體難支,這一兩月間很多公務,只能退而轉交其他閣員或下屬,但有些事,無論臣的病怎樣透支臣的體力,臣都片刻不敢輕離。」
陳燁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變濃了,雙眸流轉閃爍瞧著袁煒:「袁閣老,您很有心啊」
「從殿下回京以來,臣這雙不算昏聵的雙眼和這雙還不算完全聾掉的雙耳就一直這麼睜著和聽著,臣敢對殿下說,殿下所做的無論大事小事甚至殿下心裡在想什麼,臣都有所察悟。」在說這番話時,袁煒那張病態黯淡的臉上,閃出了當年游刃摸爬官場的睿智和得意奸詐之色。
陳燁靜靜地瞧著袁煒,眼中露出了不掩飾的讚賞之色:「本王現在很想聽聽袁閣老開的價錢。」
袁煒一愣,狐疑的瞧著陳燁:「臣還沒說出臣會為王爺做什麼,王爺如何就?」
陳燁淡淡一笑,道:「話中聽意,是聰明人談話的方式。本王很不謙虛的說,本王就是個聰明人。而你們兩位嘛,更是聰明人中的聰明人,說句雅詞,兩位皆是當世的人中之鳳。袁閣老之所以對本王的話有所驚訝,是因袁閣老你自陷你自己設的彀中,一時當局者迷而已。」
張居正眼神瞬間亮了一下,眉骨輕動,飛快的瞧了一眼陳燁,又隨即微垂首,露出深思。
袁煒臉色一紅,有些尷尬的一笑,猶豫了一下,伏地道:「殿下,並非臣無趣,關係到他人,臣敢請殿下明言,解臣疑慮。」
陳燁微搖頭,笑了一下:「袁閣老應該知曉,本王這個人,雖貴為親王,但實際上骨子裡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商人。若是和本王談交情,本王也和他談交情。可若是袁閣老想和本王做交易,那可就是商賈之道了。這俗話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袁閣老的價錢還沒說出來,你叫本王如何還價?」
袁煒一愣,猛地抬起頭,雙目一閃,意有所動的看著陳燁,但片刻,眼中的那抹激動猶豫消失了,苦笑道:「殿下的胸懷,臣歎服之至。但臣還是想謝絕殿下的美意,臣不想到了地下還為不能報答王爺的深恩厚情而無法心安。因此臣今日就市儈商賈一次。殿下,臣的價錢就是殿下能保全臣的犬子。」
陳燁靜靜的看著袁煒,袁煒同樣緊張渴求的看著陳燁。站在一旁的張居正抬起頭,那雙深邃的雙目定定地瞧著陳燁,臉色沉靜如水,右手輕輕地捋著濃黑如緞的長髯。陳燁沉默了片刻,歎了口氣,低沉道:「詩經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兒孫自有兒孫福,袁閣老你這又是何必呢?」
袁煒輕咳了幾聲,使勁嚥了口唾沫,強忍著嗓子眼以及胸腔內鑽心難忍的刺癢,嘶啞道:「臣伏請殿下成全。只要殿下能成全臣這將死之人的懇求,臣必在嚥氣前,不遺餘力全力支持殿下一切所為」
陳燁淡淡的瞧了一眼目露異色的張居正,沉默了片刻,沉聲道:「本王拒絕。」
隨著話音的落下,克己殿正廳內一片靜寂無聲,張居正和袁煒都震驚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所聞的看著陳燁。
袁煒灰白的臉剎那間蒼白如雪,嘴唇不受控制的顫抖著,臉上露出淒涼悲憤的苦笑,喃喃道:「殿下拒絕了?為什麼?難道臣在殿下心中竟是如此不堪嗎?」
陳燁歎了口氣,走過去要攙扶袁煒,袁煒淒涼的一笑,不待陳燁的手伸過來,自己就搖晃著站起身來,顫抖雙手抱拳躬身道:「臣謝殿下明言相告。()讓臣明白臣、臣實在是太高看自己了,臣羞愧無地,臣,告辭」袁煒臉上閃過羞愧悲憤之色,踉蹌著邁步走向殿門。
「袁閣老,你就不想聽聽本王拒絕你的理由嗎?」陳燁背負手,瞧著袁煒的背影,沉聲說道。
袁煒停住腳步,聚壓在心頭的悲憤淒涼化作一股熱流順著嗓子眼直衝而上,身子輕微搖晃了一下,咬緊牙關,使勁嚥了回去,嗓子眼一陣發腥,慢慢轉過身子,雙眼昏花的瞧向陳燁,咧嘴低沉的笑道:「臣,洗耳恭聽」
陳燁微笑道:「本王剛才診脈,再結合自己這點微末的醫術,可以很負責的告知袁閣老,只要閣老你信得過本王,按本王開的方子按時服藥,明年春天甚至後年、大後年的春天,閣老都能開心的踏春賞略京城四郊的美景。」袁煒一愣,驚疑呆滯的看著陳燁。
張居正臉露驚喜,拱手施禮道:「居正素聞王爺醫道通玄,有神醫之美譽。王爺既如此說,袁閣老的病一定會無妨的。居正恭喜袁閣老了。」
袁煒愣了片刻,苦笑複雜的望向陳燁:「臣心中實在委實不解,殿下您這麼做是為什麼?殿下既已拒絕臣所提條件,為何又要醫治臣的病?」
陳燁微笑道:「本王拒絕袁閣老是因為閣老實在太小氣也太會精打細算做生意了吧。馬上就到十月了,距離明天春暖花開,不過寥寥數月而已。袁閣老竟想用這幾個月的時間,就換回本王對你犬子性命無虞的保證。本王剛才可是提醒過閣老了,本王才是一名實打實的商人。這種虧本買賣本王不會做的。」
袁煒晦澀的眼神瞬間一亮,興奮的抱拳躬身道:「臣慚愧,臣對輕視殿下高深玄妙的醫道向殿下賠罪。殿下,既然臣還能有幾年好活,那咱們剛才的交易,您是否答應了?」
陳燁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沉聲道:「本王給你的答覆,還是拒絕。」
「為什麼?」袁煒失聲喊道。張居正同樣目露不解疑惑的瞧著陳燁。
陳燁淡淡的瞧了張居正一眼,邁步走了過去,看著滿臉悲憤不解的袁煒,歎了口氣,抬手拍了拍袁煒的肩頭:「閣老,一代大儒,您的文采追比子建、王勃。本王對閣老所作青詞之華美,真是深為折服。」站在陳燁身後數米外的張居正不動聲色的輕撇了一下嘴,眼中飛快閃過不屑之色。
陳燁眼中泛起淚光,極富感情的低沉說道:「您是父皇倚重的老臣,本王為人臣子,必會竭盡全力保全,盡最大可能不使閣老中道亡故,而致君父傷心。」
「殿下」袁煒受寵若驚,已是淚如雨下,顫抖著就要跪倒,陳燁急忙攔阻:「閣老不必如此。快快請起。」陳燁又歎了口氣:「閣老今日所言之交易,從此不要再提。」
「殿下,臣羞愧無地,可是臣今日縱然不要老臉,也要再次腆臉懇求殿下,臣教導無方,愧對列祖列宗,家出此不孝逆子,終日與浪蕩不良之徒勾搭,屢行不端,臣雖蒙殿下妙手,逃過明春,可也終究沒有幾年好活,因此懇求殿下念在臣尚有微功的情分上,萬望保全犬子性命。只要殿下能答應臣,臣、臣願為殿下赴湯蹈火,臣泣血懇求您了。」袁煒哭求著,強行跪倒在地。
陳燁背負手,雙目慢慢從跪地的袁煒身上挪開,瞧著殿外西邊,翼樓琉璃殿頂探出的如血般浸染天空的晚霞。
半晌,陳燁沉聲道:「只要令公子們不害人性命幹出傷天害理人神共憤的惡事,本王會保全他們的性命。」
袁煒驚喜交加,使勁叩頭:「臣感激涕零謝王爺宏恩臣一定會結草啣環報答,」
陳燁沉聲打斷袁煒感激的話:「本王是念在袁閣老盡忠侍奉君父多年的情分上,才答應閣老的。但這絕不是交易。你我之間沒有交易。」袁煒吃驚地抬起淚臉看著陳燁。
陳燁平靜的看著袁煒:「袁閣老,雖說人終究難免一死,可千古艱難也唯一死,因為在這個世上留戀的難捨的東西太多了。閣老,待服用本王給您開的方劑,身子有些氣色了,就上本病乞還鄉吧。回浙江慈溪老家,好好享幾年天倫之樂吧。」
「殿、殿下」袁煒百感交集,泣不成聲看著陳燁。
陳燁彎腰攙扶起袁煒,綻顏一笑,拍了拍袁煒的肩頭,沉聲道:「來人,取筆墨紙硯來。」
一名頭戴平巾身穿青色曳衫的聽事躬身進入殿內,快步走向東偏閣,片刻,聽事右臂夾著如雪的御貢宣紙,端著托盤,來到正廳。
陳燁沉聲道:「放在桌上。」也邁步走向正廳楠木方桌。
聽事放下托盤,拿起御貢盤龍松煙墨,小心快速的研著墨汁。片刻,聽事輕聲道:「王爺,墨研好了。」
陳燁拿起狼毫玉筆,在托盤內的御貢暗影箋紙上,落筆如飛,人參六錢、西洋犀角八錢、麥冬三錢……
陳燁放下狼毫筆,拿起箋紙輕吹了吹,正要轉身,抬眼瞧到躬身站在一旁的聽事夾著的宣紙,沉吟了一下,將寫好的藥方又放回紫檀托盤內:「將紙展開,鋪在桌上。」
聽事急忙將夾著宣紙抽出,沿著宣紙邊緣在方桌上展開一張,又急忙從托盤內拿出金獅鎮紙壓平,瞧向陳燁。陳燁微抬下巴示意,聽事急忙又將一張宣紙鋪平在方桌上,將金獅鎮紙放在了中間。
張居正和袁煒都是一愣,互相瞧了一眼,邁步圍聚了過來。
陳燁瞧著裁的合乎寫對子尺寸,平行鋪在方桌上的宣紙,滿意的一笑,從托盤內的和田玉筆架上拿起一支犀角管的羊毫,邊蘸著墨汁,邊微笑道:「袁閣老回鄉養老,本王也沒什麼可送你的,就送你一副字吧。」
「臣、臣謝殿下賞字。」袁煒激動地有些顫抖道。
張居正則深深的瞧了一眼陳燁的側影,隨即目光落在陳燁手裡的犀角羊毫筆上。
陳燁微笑道:「這副對子這幾日在本王腦海中不時閃現,讓本王有些感慨,希望如今這世道格局,本王不會如寫對人一般,」陳燁突然停住話,微扭頭瞧了一眼張居正,玩味的笑了笑,手裡握著的犀角羊毫瞬間落下。
張居正微微一愣,目光閃爍,眼前不斷重現著陳燁嘴角那一抹玩味的笑意,微沉吟片刻,又不解的微搖搖頭,目光落在落筆的宣紙上,眼前一亮。
景王人雖粗鄙貪吝,但好附庸風雅,我也曾匆匆瀏覽過其為敲詐京城商賈或巨富商賈逢迎他花重金請他題寫的匾額。字寫得倒也算俊秀,也有幾分二王筆意,但其筆力俊秀嫵媚有餘,挺拔剛勁不足。
可今日觀景王落筆所寫之字,俊秀雖有但嫵媚全無,筆意雖能瞧出依舊有二王的影子,但其勢已有隱隱超脫之意,更兼運筆走墨間,筆力剛勁躍然紙上。
好字好氣勢張居正心裡暗自喝了個彩,微抬眼深深地瞧著陳燁,眼中閃爍著讚賞和疑惑相互糾結之色。景王今日的表現和隱然露出的讓他震撼的氣勢,都讓張居正不得不刮目相看,以從來沒有過的全新目光暗暗觀察著陳燁。心裡不住的自問,這還是曾耳聞遠觀的景王嗎?恍然觀瞧間,陳燁收筆,輕吁了一口氣,將犀角羊毫放回筆架上,端詳著自己寫的字。
張居正驚醒過來,目光急忙從陳燁側臉挪開,落在宣紙上,輕聲念道:「享清福不在為官,只要囊有錢,倉有粟,腹有詩書,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無須服藥,但願身無病,心無憂,門無債主,即成地上神仙。」
袁煒激動的翻身跪倒:「臣、臣、臣真不知說什麼好了,殿下對臣的高恩厚意,臣就是粉身碎骨都難報答萬一。」
陳燁笑道:「袁閣老這話言重了,不過就是幾個字而已,不過有些日子不動筆了,貿然寫出來,本王覺著這字倒也還過得去。」
袁煒激動的說道:「殿下太自謙了。在臣看來,王爺書法雖學自二王,但無論從筆勢還是筆力都沒有二王那股子東晉士大夫的小家子氣,反而隱然超脫二王俊秀有餘剛勁不足的文人筆墨,俊秀飄逸中霸氣躍然紙上。臣以為,王爺的墨寶已可追比前賢,假以時日,必成承前啟後的一代大家」
張居正暗暗點點頭,袁煒的話雖不是諂媚逢迎,但也不算太過。
陳燁雖瞧著桌上自己寫的對子,但餘光卻一直將張居正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嘴角綻起滿意的笑意:「袁閣老謬讚了,幸虧是在本王府內,只有張大人一人在,本王還能厚著臉皮坦然受之。要是讓京城百官知曉,袁閣老如此誇獎本王,還不笑掉了他們的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