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訓斥
子時末,西苑,玉熙宮正殿。
「主子,萬壽宮的大火已被黃霸等人撲滅了。」
大統臉色陰鬱的坐在正殿央鑲金雕刻著蟠龍的御座上,冷冷的瞧著跪伏在金磚地面上的黃錦,冷笑道:「沒火燒連營吧?」
黃錦滿臉堆笑:「瞧主子說的,黃霸等人率領著千餘名錦衣親軍和二百餘架水車緊盯著火勢,再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讓大火燒到別處。」
「萬壽宮燒成什麼樣了?」
黃錦瞧了一眼臉色陰沉的大統,「實話實說朕雖然被趕到這麼狹小的住所,但還忍受得住」大統一雙眼沒好氣的四處打量著周圍的擺設。
玉熙宮從殿內盤龍雕鳳一人合抱的柱子,到懸掛著秀美宮燈仿若九曲洄殤的懸樑,再到正殿內精美的器物擺設,無一不是美輪美央,但唯一美不足的是比起萬壽宮來,顯得有些狹窄矮小了。
黃錦小心翼翼道:「回主子,萬壽宮已燒成了一片瓦礫。」
大統猛地一揮兩隻大袖,嘴角輕微顫抖著,片刻,古怪的笑道:「燒得好啊,不是有句話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黃錦跪伏在地,沒敢接這個話茬。
大統斜睨著目光:「還有何事?」
黃錦忙道:「主子,今晚的行動已圓滿結束,是不是奴才打人告知後軍都督府和京師三大營,將兵士們都撤回兵營?」
大統乜著眼瞧著黃錦,冷笑道:「你著的哪門子急,朕還沒歇著呢,讓他們多溜躂溜躂,累不死他們」
「是,奴才失言了。」黃錦急忙伏地說道。
「主子,來了,來了」馮保一臉興奮地飛奔進殿,翻身跪倒,滿臉堆笑道。
大統玩味的一笑,眼神又乜向馮保:「誰來了?」
馮保這時才瞧出殿內的氣氛不對,驚得急忙跪伏道:「回主子,徐階率領著內閣閣臣、六部九卿以及在京六品以上官員都在宮外候著,等候主子召見。」
「哦?六品以上官員都到了,來得都不慢啊,不知曉他們是想看到朕有事呢還是沒事呢?」
馮保驚得身子一哆嗦,臉色立時白了,伏地正要偷偷瞧向黃錦,眼全是驚疑不解,這到底是怎麼了?主子來的路上不都是好好的嗎,怎麼這才一轉身的時候,就、就突然雷霆震怒了?
大統眼閃過一抹厲芒,瞇著眼問道:「徐階率領百官前來玉熙宮候見,是聽誰傳遞的消息,知曉朕在玉熙宮?」
馮保臉色一變,主子這是怎麼了?不是您讓奴才去傳諭內閣,告知他們,您沒事的嗎?這怎麼又成了有人暗傳遞消息了?
馮保急忙伏地道:「回主子,徐階知曉萬壽宮失火,就急匆匆從內閣值房一路疾行到了萬壽宮,瞧到萬壽宮的大火,立時跪在通明殿大坪捶胸大哭,哭聲淒厲,叫人不忍猝聽。」
大統臉上的陰沉稍微緩和了一下,冷聲道:「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回主子,奴才是聽黃霸告訴奴才的。黃霸率領著錦衣親軍當時正在滅火,聽聞到了哭聲,急忙過去瞧看,黃霸見是悲痛已快昏厥的徐閣老,急忙將主子無事的消息告知了他。徐閣老聽完,就癱跪在了地上,緊接著就不住的向天叩拜,高聲道,感謝蒼天護我皇上,賜福於我大明子民」馮保說到這,微停了一下,偷偷抬眼瞧著目光有些虛,瞧著扔在御座前地上的那道廣東巡撫潘季馴彈劾奏本的大統。
靜默了片刻,大統沉聲道:「接著說。」
「是,徐階在兩名錦衣親軍的攙扶下回返內閣等候著聞警趕來的內閣閣臣以及六部九卿,又會同他們到禁宮外面見急匆匆趕來的京城百官,然後率領著他們先去萬壽宮瓦礫前叩謝蒼天,奴才原本奉主子旨意,去傳諭內閣,聽聞了消息,也趕了過去,將主子的旨意對徐閣老和諸位閣臣們宣讀了,因此徐閣老這才率領著百官趕到玉熙宮。」馮保眼神有些哀怨地瞧了一眼大統,又急忙伏地垂頭。
大統臉色和緩了下來,這時東暖閣隱隱傳來尚奴兒清脆歡快的咯咯嬌笑聲,大統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瞧向東暖閣,嘴角綻起一抹笑意,突然沉聲問道:「你進來時,裕王在幹什麼?」
馮保臉色微變,急忙道:「回主子,奴才進宮時,裕王在大坪上跪候主子召見,奴才瞧到裕王哭得跟淚人似的,嘴裡不住的念叨著父皇。」
大統臉色猙獰了一下,冷冷道:「叫他進來」
馮保和黃錦互相偷瞧了一眼,馮保站起身來,後退到了殿門前,轉身出了殿門。
黃錦抬頭瞧了一眼臉色陰沉如冰的大統,慢慢站起身來,來到正殿左偏角,紫檀洗漱架子前,用手試了一下架子上雲銅盆內依舊冒著熱氣的水溫,拿下架子上掛著的雪白御貢淞江棉布手巾,放入銅盆內,攪濕,擰乾,整齊疊好,轉身來到大統面前,輕聲道:「主子,淨淨面吧。」
大統沒有說話,眼神閃動著厲色瞧著腳下的奏本,黃錦小心翼翼上前,輕輕擦拭著大統清瘦的臉,片刻,又從懷裡掏出一把精緻小巧的犀角梳子,小心仔細的梳了梳大統唇角和頜下烏黑的鬍鬚。
片刻,黃錦將犀角梳子揣進懷內,瞟了一眼地上的奏本,過去撿起,邁步要走向右側不遠處的長條御案。
「拿來」大統沉聲道。
「是。」黃錦急忙躬身,雙手奉上奏本。
大統一把將奏本拿到手裡,打開,冷冷的瞧著。
馮保引著身穿淺藍色御貢流雲花紋湖綢長衫,頭上髻僅插了一支綠玉簪,沒有穿戴王冠宮服的裕王走了進來。
還沒等馮保跪下回奏,裕王已撲通跪倒在地,強忍悲聲,伏地哽咽道:「父皇,嚇煞兒臣了」
大統慢慢抬眼冷冷的瞧著裕王,陰冷的笑道:「嚇煞?是心裡歡喜不盡吧」
裕王猛地抬起頭,淚流滿面的臉全是驚怖瞧著臉色鐵青猙獰的大統,囁嚅道:「兒臣不、不知父皇的話是何意?」
大統揚手將手裡的奏本狠狠的扔了過去,猙獰的冷笑道:「你瞧到朕好端端的坐在這裡,心裡一定失望透頂吧?」
奏本狠狠的打在裕王臉上,將裕王打得身子一晃悠,但隨即跪伏在地,顧不上臉上火燒火燎的疼痛,驚叫道:「父皇,兒臣怎麼敢又怎麼會有這樣大逆不道,人倫喪盡的念頭。()父皇,兒臣冤枉」
大統陰冷的說道:「那你告訴朕,幾個時辰前,在你的靜心齋,你與你的侍講師傅高拱還有閣臣郭璞一起密謀了些什麼?」裕王臉色大變,驚怖到極致的瞧著大統。
大統嘴角綻起一抹陰森的微笑,接著問道:「你能告訴朕,你的大伴李芳去了哪裡嗎?」
裕王身子晃了幾晃,癱跪在了地上,哭喊道:「冤枉父皇,兒臣昨晚是與高師傅和郭閣老見過面,但兒臣與他們並沒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兒臣對天誓,兒臣昨晚的言行,沒有絲毫忤逆不孝狂悖之言啊父皇」
大統冷哼了一聲,目光冷冷的瞧著裕王身前的奏本,沉聲道:「先讓郭璞大鬧內閣,搶走這道留的奏本,然後郭璞一個人跑到萬壽宮外的通明殿,私托馮保,千方百計要朕看這道奏本,朱載垕,你告訴朕,讓朕看這道奏本意圖何為?你想幹什麼?」
裕王急忙伏地,驚駭的說道:「兒臣、兒臣是想讓父皇知曉,朝廷有人辜負父皇對他的隆恩,私底下,」
裕王的話還沒說完,大統已暴怒的吼道:「住口」裕王身子一震,剛跪伏的身子又癱軟在了地上,驚怖的臉色已如雪一般白。
大統站起身,將怒火勉強壓了下去,鄙夷的看著裕王:「說的倒是冠冕堂皇,哼你那點心思,朕一眼就看穿了先是讓朕看這道本,接著又想綁架挾持私自進京的廣東按察使吳德興,綁架不成,又急命你的奴才李芳連夜趕赴廣東,搜集罪證。朱載垕,朕沒說錯你吧」
「父皇,兒臣所做的這一切是有違祖制和朝廷綱紀,也有失檢點,但兒臣的這顆心全是為了父皇,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請父皇明察。」裕王嚇得哭泣道。
大統嘴角輕輕抽搐著,強壓下去的怒火瞬間爆了,暴怒的低吼道:「你要是再敢說這種口是心非的屁話,朕就,」
裕王驚得硬生生憋住哭聲,雙目恐懼到了極致瞧著眼露殺機的大統,身子輕輕晃動了幾下,雙眼一翻,癱倒在了地上。
「殿下」躬身站在一旁臉色同樣泛著蒼白的馮保和黃錦同時驚叫道,又同時飛奔過來,手忙腳亂的將嚇昏的裕王攙起。
馮保帶著哭音喊道:「主子,快傳太醫吧」
大統臉色也是一變,露出驚慌,剛要張嘴,黃錦急聲道:「主子,讓奴才試試。」黃錦用大拇指使勁按住裕王的人:「馮公公,你趕緊搓殿下雙手的手心。」馮保慌不迭的坐在地上,將裕王的雙手放在自己大腿上,用力搓著裕王雙手的手心。
裕王身子一顫,長出了一口氣,慢慢睜開了眼睛,失神的瞧著摟著自己的黃錦。
「主子,殿下醒了。」馮保興奮的嚷道。
大統也如釋重負的輕出了一口氣,瞧著裕王蒼白萎靡的神色,眼閃過後悔之色,但稍顯即逝。
裕王慢慢轉頭望向臉色依舊陰沉冰冷的大統,淚如雨下,淒涼的低聲問道:「父皇您真的不想要我這個兒子了嗎?」
大統瞧著裕王,半晌,歎了口氣:「癡兒,朕若真的不肯原諒你的罪,又何必叫你進來痛斥你。載垕,你雖是朕的兒子,貴為親王,但你也要明白,作為一個親王,要謹守做親王的本分,不可有絲毫逾越,否則,」
裕王淚眼深處閃過一抹驚懼,低垂下頭,暗咬牙道:「回父皇,兒臣一直謹守本分,從不敢做任何僭越非分之事。這次兒臣鼓動郭閣老將奏本呈閱父皇,心裡想的也是為父皇掃除奸佞,兒臣這顆心敢對天地。」
大統靜靜地瞧著裕王,慢慢地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低沉的說道:「看來朕給你選的師傅還算稱職,你果然長進不少。雖然依舊不敢看著朕說假話,但畢竟說出的話不再結巴了。」
裕王身子一震,急忙推開黃錦,翻身跪倒,辯解道:「兒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絕沒有一句不實之言。」
「是嗎?」大統笑了一下,淡淡道:「既然如此,那朕就說說你心裡在想什麼。你想借這道奏本揭出徐階暗地裡走私的罪證,讓朕治徐階的罪,免去他內閣輔的位置,朕說得對吧。」
裕王沉默了片刻,咬牙道:「即便如此,兒臣也是為了君父。」
大統微微一笑:「徐階出閣,因循慣例,內閣就要換上新的閣臣,放眼滿朝,能入朕這雙眼的,還真就是你的師父高拱,這樣一來,內閣就有兩個你裕王的自己人了。依內閣規制,接替徐階做輔的應是次輔李春芳,可李春芳有個綽號叫甘草宰相,他做人做事歷來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因此他不會是高拱和郭璞的對手。剩下的閣臣袁煒、嚴訥他們的本事都不會是你師傅高拱的對手,以高拱的本事,不消一兩年,朕也許當真就會讓他做這個內閣輔。」
裕王身子輕微一顫,聽到大統如此誇獎高拱,不僅沒有一絲喜色,反而心底全是恐懼。
大統瞧著跪伏的裕王,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你的人掌握朝廷樞,朱載垕接下來你的下一個對手就該是你的弟弟朱載圳了吧?」
「不」裕王猛地抬起頭,驚怖的尖叫道:「父皇,您、您怎麼會這麼想,載圳是兒臣的弟弟,兒臣就是再不肖,也不敢做出手足相殘的事。」
大統點點頭,陰森的說道:「你會的,就算你到時不想這麼做,你的師傅高拱他們也會逼你這麼做的。更何況為了你所覬覦的位置,更為了你寵愛如心頭肉一般的女人」
「父皇,兒臣對天誓,兒臣若有絲毫覬覦之心,就讓天雷現在就殛了兒臣。兒、兒臣實在不解父皇話裡的意思,四弟載圳怎麼、怎麼扯到兒臣的妃子上去了?」裕王有些語無倫次,伏地驚慌的說道。
大統輕蔑地一笑:「朱載垕,你有膽子抬頭瞧著朕這個君父將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嗎?」裕王慢慢抬起頭,目光閃爍著驚慌瞧了一眼大統,又急忙下意識的低垂下頭。
大統輕輕吧嗒了一下嘴,將已到嘴邊的廢物兩個字又輕輕嚥了回去,慢慢坐下,淡淡道:「老百姓常說,人生有一仇一恨是萬不能忍的。朱載垕,你能告訴朕是哪一仇一恨嗎?」
裕王身子輕微哆嗦了一下,猶豫了片刻,低聲道:「回父皇,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大統微笑道:「載圳雖然沒做出奪你寵妃的恨事。但他,」
「父皇,兒臣求你不要再說了,兒臣從不記得四弟載圳曾做出過什麼對不起兒臣的事。」裕王伏地失聲痛哭道。
大統眼神閃爍著既鄙夷又可憐之色,沉默了片刻,冷冷道:「也罷,那朕就說說你斗倒你四弟載圳後,你這最後一步吧。」
「不父皇,兒臣對天誓,您說的這些,兒臣就連做夢都沒敢想過,兒臣絕無禽獸之心父皇若是不信兒臣,兒臣現在就死在您面前,以還兒臣清白。」裕王大哭著,就要站起身來。
大統暴怒的喝道:「跪下」仿若龍嘯虎吼一般的喝聲,驚得裕王身子一震,撲通又跪伏在地上,兩隻耳朵嗡嗡作響,連哭聲都給嚇住了。
大統乜著眼瞪著裕王:「你既然有膽子死,為何就沒膽子將你心裡齷齪的念頭講出來,你知曉朕最看不上你哪一點嗎?就是你有賊心沒賊膽」
「兒臣冤枉兒臣真的沒有這個念頭」裕王跪伏在地,臉色煞白,無力的辯解道。
大統嘴角綻起一抹猙獰,冷聲道:「你這套鬼話還是對那些願意相信的蠢豬說去吧。朕之所以沒將你怎樣,還將心裡話說出來,是想警告你,今後做什麼,要自己做主還有你要爭,就拿出些真本事,再弄這些下作的伎倆,朕就一腳踹死你」
裕王被大統一番誅心的咆哮轟的雙耳一陣哨鳴,搖搖欲墜又要昏厥過去了。
「朕最後再說一句,論你的本心,你若不是朕的兒子,朕絕不容你活在這個世上。你給朕聽清了,你和載圳誰若是再敢越雷池半步,就算是朕的兒子,朕也不能再容他要昏滾回你的王府昏去,馬上給朕滾」大統不耐煩的揮了揮大袖。
「父皇的訓斥教誨,兒臣永記在心,須臾不敢忘記。兒臣告退了」裕王伏地叩了個頭,搖晃著慢慢站起身來。
馮保和黃錦擔心的瞧著裕王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剛要上前攙扶。
大統冷冷道:「不用扶他,他若是連這點呵斥都承受不住,朕看他也沒什麼藥可救了,倒不如死了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