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章
司馬昂站在銅羊關的城頭,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盔甲,乾涸的血跡凝在盔甲上,還來不及擦拭掉。銅羊關又打退了一次蠻族的進攻,這已經是這十天以來的第幾次了?他一時真有些記不清楚了。
可是今晚,銅羊關外卻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銅羊關裡,到處是累的筋疲力盡的守城士兵,蠻族接連幾天裡不停的攻城把所有人都拖到了極限。很多士兵連飯都顧不上吃就倒在城樓上睡了過去。直到有一天,兩個背靠著背的士兵睡著了以後就再也沒醒來。
司馬昂在那兩個士兵身邊站了很久,已經在這裡守衛了幾年的范安低聲告訴他,那是凍死的,人累到了極點,只想著睡覺,連冷都不知道,在睡夢中就被凍死。司馬昂沒說什麼,他只是看著那兩個兵士,他記得這兩張臉,作戰的時候他們很英勇,而且不論是作戰還是吃飯的時候,他們都願意待在自己身邊,他聽見過他們悄悄的議論這個小王爺沒的說,作戰勇敢,箭法也好,沒得說,還跟咱們在一口鍋裡吃飯……
司馬昂看著他們的臉,希望能夠記住。他想要記住所有曾跟在他身後奮勇殺敵卻仍舊死去的士兵。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好像就是想要提醒自己,他們都信任你,他們跟著你是因為你給了他們希望,而你卻沒帶給他們勝利。
台忌下了一道命令,禁止任何兵士在城樓上睡覺。
他的副將沈放從打開的窗子裡看著外頭那個立在城垛邊的王爺,他頎長的身子背對著他的方向,沉默地望著遠方。「將軍,你怎麼看這個王爺?」
台忌皺起了眉頭,粗聲粗氣地說,「我不知道,我從來也沒見過他這樣的王公子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可是我聽到士兵們都很信任他。」沈放悠閒地看著下頭,「我也覺得他做的很好,你看過他作戰時候的模樣嗎,他殺人的時候沒有一點猶豫,這可一點也不像一個初次上戰場的人。」
「是啊。」台忌停下了手裡地筆。他本來要向京城奏報戰事地。可是卻寫不下去。「沈放。還是由你來寫吧。我是越寫越糊塗。」
沈放懶洋洋地走了過來。「這個小王爺。打起仗來可以整日整夜待在城頭上不下來。看著他就讓我想起了咱們年輕地時候。唉。歲月不饒人啊。看來要不了多久。咱們就都要讓位給後來人了。只是……」
台忌熟悉沈放地這個語氣。「只是什麼?」
「只是。王爺是否離戰場太近了些?」沈放地眼裡含著笑。彷彿在說地是什麼不大正經地笑語。「不知道咱們給大將軍地信該如何寫?」
台忌徹底把筆拋在了一邊。站起身來。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有些不能說地話梗在他地胸口讓他覺得不吐不快。他越走越沈放面前停住。「他媽地。那小王爺是塊材料。假以時日。必然要……」他後頭地話又憋了回去。不知怎地就憋地滿臉怒氣。最後說了一句。「上戰場。我也攔不住他。何況要不是他這樣英勇。那些他從京城裡帶來地金吾衛也不會跟著拚命。」
沈放提起筆來半日。卻久久也沒下筆。「將軍。您並不是穆府裡出來地人。大將軍對將軍並不完全放心。如果將軍對王爺評價過高……對將軍不好不說。就算對王爺也不好。刀子如果太利。就容易折斷了。」
台忌沉鬱地向外望去,司馬昂已經不知哪裡去了,「還是照實寫吧,這個小王爺我雖然看不透,可是越看卻越覺得他絕不會這麼安分的待著。或者說他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好,總之你等著吧,他要不在這兒幹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就算我澹台忌白領兵了這些年。等他幹出了大事來,自然大將軍就什麼都知道了。」
司馬昂的確在琢磨著一件事,也在等一個人。
月上城頭的時候,他跟齊烈在城上做他這一天的最後一次例行公事,齊烈雖然要長司馬昂幾歲,這些年在京城也算是見過世面,這些天在戰場上也歷練了,只是今晚要做的事干係太大,他這一天都在想著晚上要做的事,總覺得今晚才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打真正的仗,一時緊張萬分,一時又熱血沸騰亢奮得不行。不過他偷偷打量了王爺,他的
常,時候越接近午夜,他反而越加的沉默安然。
司馬昂在城垛的暗影裡看到被風撩起的一角衣袖,他停下腳步,「齊烈,你去把劉捨放出來吧,把今晚要做的事告訴他,然後帶著他一起過來。」
齊烈領命而去,他本來就已經亢奮的有點壓不住了,讓他一直在這兒乾等著簡直快要了他的命了,有點事做還能讓他覺得好受點。
司馬昂等了一會兒,齊烈已經走遠,他向城垛的暗影裡走去,壓低了聲音像是隨意寒暄似的對著那黑影說,「上官兄,夜裡城上風寒,怎麼不到屋裡敘談。」
上官縝低低地笑了一聲,從城垛的影子裡走出來,「如此大事,自然是越機密越好,王爺不是也把侍從遣散了麼?」
那倒確實是如此,司馬昂也不再說別的,直入正題地問道,「上官兄那邊已經安排妥帖了麼?」
上官縝點點頭,「俱已齊備。」
司馬昂直到這一刻才微微地舒了一口氣,「看今日的跡象,蠻族似乎真是要選在今夜繞過銅羊關從後方進攻。子攸果然說對了蠻子真正動手的日子。」子攸幫了他的大忙,蠻族的可汗,那是個老狐狸一般狡詐的人,自己既然告訴了他銅羊關上那條小路的存在,他必然每夜都派出斥候在那條小路上來回刺探。如果自己猜不出他要在哪日進攻,而提早在小路上埋伏,必然被他的人覺,那時這條計策就不靈驗了。
上官縝笑道,「子攸昔年曾被一個蠻族進貢給大將軍的女人撫養過,那女人是蠻族巫師的女兒,知道的東西不少,倒也教給了子攸一些。子攸會說蠻語,知道蠻族習俗,學過蠻族巫師推算日子的那套把戲,能算出蠻族巫師推算出的吉日,那本也不足為怪。這本事那時候子攸學來只是為了玩耍,如今卻在這時派上了用場,這也是天意」
子攸會這些東西?怪不得子攸曾經在王府裡廢了半指厚的紙演算了許多數字,他還曾趴在旁邊看過,好些個奇奇怪怪的符號他都不認得,他問過子攸那是什麼,子攸一臉神秘兮兮的糊塗表情,弄得他都很想親吻她。司馬昂想到這裡,才意識到自己正在跟上官縝說話,有些拘謹地抬起一隻手,無意地碰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怪不得子攸在紙上寫下了幾個日子,說如果將來蠻族要決戰,極有可能會選在這幾天。我那時候以為只是笑談,誰知那幾個日子都應在了這幾天上。」
司馬昂說完了那句話,又想到,關乎子攸的種種,他竟然所知甚少,好像還不如眼前這個上官縝對子攸知道的更多。他真的是子攸的夫君麼?到了這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想得最多的不是蠻族的可汗會如何計劃下一步,而是在想著子攸,想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她的身邊。真回去的時候,又要跟子攸說什麼,要做什麼?或者子攸又會說什麼,自己是這樣一個不夠格的夫君,子攸什麼時候會覺得厭棄麼?
齊烈和劉捨遠遠地向城頭上走來,司馬昂回過神兒來,「上官兄,我要帶人到銅羊關的後頭去了,前頭的事就交給你了。我估計再過一會就會有蠻族在前頭佯攻,我解決掉後頭的人,從山上小路攻入正面戰場的時候,會以火流星知會你,到時候上官兄便可依計行事。」
上官縝轉過身來鄭重地行了一禮,「那十名好手已經埋伏在蠻子的營地附近,身上俱帶著火石硫磺,一旦得到信號,即刻就可突入蠻子營地後方。王爺自己也請多保重。」
司馬昂點了點頭,「我現在也要去見澹台將軍,請他到時務必出城迎敵,也好掩護你們這一行人。」
「多謝。」上官縝不再多說,轉身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城上。
齊烈和劉捨走了過來,劉捨向司馬昂深深行了一禮,他著實有些慚愧,話也說不出來,司馬昂不想讓他難堪,也不提其他的話,倒像什麼也沒生過似的,「你們都隨我去見澹台將軍吧,後面的事,還要他肯協助才好。」
齊烈咧開嘴哈哈大笑,已經有些躍躍欲試了,「到時候銅羊關被咱們鬧騰的亂七八糟了,澹台將軍哪還有不肯協助的理兒。」
齊烈的話倒也沒說錯,等到澹台忌知道司馬昂的安排的時候,差點氣了個倒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