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攸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在臥床上翻了個身立刻頭痛欲絕,昨天喝得太多。她坐起來,四周靜得出奇,料想是見她起得遲了,小丫頭們都脫滑跑去玩了,她推開窗子,偌大一個院子冷清得可以。子攸就那麼衝著院子裡的幾竿翠竹起呆來。一個她陪嫁過來的丫頭叫六兒的,正好走到廊下給籠子裡的鸚鵡添食,瞧見王妃起來,趕忙進來伺候。
「小姐,我看您就是好性兒,對姑爺家的奴才們太寬了。他們眼裡都沒您這個主子。」六兒服侍著子攸洗梳頭,一邊說道,「小姐,您在家的時候是多厲害的一個人啊,咱們老爺都曾說過,小姐要是個男子,比咱們少爺還強十倍呢。可是六兒就不知道為什麼,您幹嘛任姑爺家的奴才都欺負到頭上來了啊。」
子攸瞪她一眼,「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人都是那個樣子,司馬昂不把我當做妻子,下邊的人自然越想要作踐上來,你們見咱們家的下人對嫂子還不也是那樣——不過我也不怪司馬昂,是爹爹非讓人家娶我的,人家不敢不娶。我在爹爹眼裡是不過步棋子,在司馬昂眼裡就是……」子攸頓了一下,沒說下去,人要是活得太過明白了,那是不好的。
她歎息一聲,朝著菱花鏡皺起了好看的眉。
她還記得她初見司馬昂的時候,他十三歲,她九歲,他在狩苑裡騎著馬,彎弓射獵,她遠遠地看著。她那時候身子不好,整日病仄仄的,爹爹本來不想帶她去狩獵的,可她非要去,頑劣脾氣上來,鬧得病都重了幾分,爹爹無法,也就隨她去了。她坐了一天的馬車,等到了狩苑已經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可就是那時候,她在自己爹爹的營帳邊上,看見一隊少年騎著高頭大馬,在她面前呼嘯而過,她好生羨慕他們的自由自在。不過那些少年,她只來得及看一眼最前面的那一個,還記得是好英武的模樣。
只是那一眼,她再也忘不了。
小時候她沒有親娘教養,不知道喜歡一個少年,自己要做的事是什麼。別的女孩子可能會去繡香包,寫情詩,可她本來就不擅長那些事兒,她憧憬他,於是就錯誤地希望自己能變得像他一樣,但凡他擅長的,她也要去學。所以後來騎馬射獵她都精通得很,可是除了身子變得健康了,旁的好處什麼都沒有。最灰心的是,最近她還聽說,他是喜歡文弱溫柔的女子的。這可不是造化弄人嗎?娘的,她在心裡偷偷學著男孩子們罵了一句人。
總之那一年的後來,她站在爹爹身邊,又仔細端詳過那個皇族少年,他容貌俊朗,目光堅毅。才不過十三歲啊,那眼神卻像爹爹營帳裡的那些將軍們才會有的。可也就因為這個,爹爹不喜歡他,子攸知道,爹爹更喜歡皇上那種既昏聵又帶著懼怕的眼神。可司馬昂卻是皇上唯一的皇子,大顥唯一的繼承人——當然,這是外人的想法,子攸卻知道,爹爹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所以他把自己嫁給了司馬昂。
最開始的時候,子攸沒想太多,知道自己終於要嫁給司馬昂的時候,她整整高興了一個月,隨後,司馬昂那冷冰冰的眼神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了她,他要娶的是她爹爹的命令。而她也從爹爹幾次三番叫來的太醫那裡瞧出了些端倪,那些方子的意思是,穆家急不可待地想要一個外孫子。
大婚之夜,他冷冰冰地解開她的外衣帶,換來她的一記耳光。現在子攸還記得他那時驚愕的表情,隨後那表情換成了忍受屈辱時的憤慨,他一定把那記耳光視為穆家給他的恥辱了。他恨自己的爹,所以當然也會恨自己,她知道,是他們奪走了他作為皇子的尊嚴,還有司馬氏的皇權。他願做個英雄,死都不願做傀儡,她知道,只是可惜了啊,她的爹也知道。所以她知道她不能生下他的兒子,她不能冒那個險。大將軍——她的爹爹,會在得到外孫的同時就殺掉司馬昂,他太需要一個兒皇帝即位了,司馬昂年紀已經過了二十,又是這麼一個英雄人物,已經不適合做傀儡。
可那天司馬昂一怒之下,轉身離開,把她自己冷在洞房。如若他也愛她,她定會告訴他,她只是想保護他,可是他根本就不在意她,她又何必說出來呢。
六兒無奈地歎口氣。把她地思緒打斷了。她小聲說。「咱們姑爺真是瞎了眼了。哼。對了。小姐。奴婢看他對他那個叫蕭吟地表妹倒很好。那個女孩咱們在皇后那也見過。要說那個溫柔如水地勁兒啊。真能把人地骨頭都化掉了。小姐。既然姑爺喜歡這樣地女子。您不如也對咱們姑爺溫柔點。咱們也學做個淑女。別總出去喝酒玩樂了。您將來也是要做皇后地不是?」
「沒那必要。」子攸手裡拿著根簪子在胭脂盒子上無意識地敲著。敲得心煩意亂。「我若不是我了。他縱喜歡了。喜歡地又是誰?」
「小姐。奴婢聽不懂小姐這話地意思。」六兒搖了搖頭。在她心裡。女人要想討好男人。本來就是要靠嫵媚和順地。小姐不肯這麼做。她只能想到穆家地這個姑爺就算是王爺。可也是要靠穆家才把得穩局面地。因此他本就該求著穆家呢。所以小姐不願意屈尊降貴地侍奉他。
子攸已經換好了衣服。一揮袖子。很是豪氣。像是多少煩惱都給揮掉了似地。「罷了。罷了。別說這些煩心事兒了。我出去玩了。」
「小姐。小姐。扇子。」六兒連忙追出去。「還有帕子。小姐!」
子攸接了扇子就跑掉了。這院子裡待著氣悶。
不過司馬昂其實也真有厭惡子攸的理由,比如說子攸明明是個女子,可出二門偏不坐車,總是自己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走出去,好像什麼人看她,她都不在意,下人們到處亂嚼舌頭根兒編排些她的什麼謊話,她也不惱。
所以這一天司馬昂在外書房門口見到子攸的時候,更是惱怒。「你在這裡做什麼?」
做什麼?子攸有點迷糊,她就是正好走過這裡啊,「我看見翠紋在這門口站著,所以跟她說句話。」
翠紋在院門口笑得有些尷尬,她是司馬昂的侍女,原來是皇后跟前的一個宮女,比司馬昂大幾歲,從在宮裡時候起就服侍司馬昂了,所以深得司馬昂的信任。今天裡面來了朝廷重臣跟司馬昂商議重要的事情,所以這個時候,她本來是站在門口給司馬昂望風的。結果王妃走過來看見了她,就停下跟她閒聊。
「說完話了吧,說完了就趕緊走。王妃娘娘這會兒不是要出去擺弄那些帶著銅臭味的小店舖麼?」司馬昂看著她冷笑,「那就別在這裡探頭探腦的,你又不是你爹手下探聽消息的斥候。」
子攸抬起頭,看著站在台階上的司馬昂,陽光下他那沒有溫度的笑臉讓她看得有些眩暈。她搖搖頭,一定是因為昨天空著肚子,喝了一天的酒。她又抬起頭,看著司馬昂那張俊朗的面容,她不喜歡這張臉上現在的陰厲之氣。所以她的確有些時候喜歡偷偷地看著司馬昂,因為他跟別的什麼人,比如他的侍衛,文人侍從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是那麼好看,時常大笑著,又自有一份風流倜儻的態度。
可他卻總以為她是在為了什麼人而監視著他,以為就以為吧,她從不解釋,因為她不敢說原因其實是她喜歡他,那只能遭他恥笑。
所以她今天受了他的歹話,就又說不出來話了。司馬昂轉身要回書房去,她連忙說,「等等。」司馬昂沒停下來,子攸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她狼狽地有點想哭,不過當著外人面,她只是笑了笑,神情很有些驕傲,「穆家的事我本來就不管,司馬氏的事兒也與我無關。我只為我自己活著,所以別把我攪合在你們的泥坑裡。我的樂趣不過就是頂著我哥哥的名字在戶部做個皇商罷了,我是穆家的人,自然帶著怪味兒討你的厭。不過我也告訴你,我只喜歡銀子,並不喜歡金子打的寶座。」
子攸轉身走了,司馬昂看著她的背影,很是覺得有些無味。他責備她在外經商,不夠有王妃的款兒,她就這麼坦然地說她喜歡銀子。司馬昂忍不住自嘲地一笑,她還缺銀子嗎?她一落地就生在銀子堆裡,她少的東西多了,唯獨不少銀子。而他們倆個說起話來也從來都是如此,無論他說她什麼,她都只是接著,也不吵不鬧,甚至都不稀罕搭理他的話。這樣的夫妻倒有趣,只怕連冤家都算不上。
翠紋在一旁瞧著司馬昂臉上的顏色,賠笑道,「其實,王爺何苦要招惹王妃呢?王爺和和氣氣地跟她說幾句話不好嗎?她到底是穆家的女兒,王爺對她好些,興許……」
司馬昂搖搖頭,沒有說話。
翠紋歎口氣,「就算王爺不肯向人低頭,可也不用這樣說王妃啊。說出去的話,就像割人心的刀子,雖眼下不見怎樣,可割出來的傷痕總是在的。」
司馬昂轉了身,「我本來不是想這樣說她的,可是見了她那副無所顧忌的張狂樣,話就惡了些。她越是罕言寡語不理不睬的,我就越是忍不住說得惡些。可其實她也沒露過什麼壞形,以後我確不該再說這些話了。你在這裡守著,賀御史還在裡邊等我。」
他還沒來得及走開,一個小廝過來了,「王爺,孝賢公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