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有的時候吧,陸玉梅經過趙寶兒家門口,看見他在餵狗--基本上是他一口,狗一口的。小時候的陸玉梅就會肆無忌憚的嘲笑他,傻子!
小時候的趙寶兒對她通常是視而不見的。
有時候會看見他為了狗和別人打架,結果被其他個頭大的小孩打得半死。他也不怕,反而是挺起小小的胸脯,狠狠的啐對方。結果是又一頓暴打。或是街上遇到了其他人家的狗受傷了,他也會去看一看,摸摸它們的頭,或是給點吃的啥的。
村子裡的狗,都很喜歡他。
陸玉梅漸漸開始好奇,為啥他那麼喜歡狗哪?
終於有一個機會,陸玉梅問他。
那年趙寶兒才**歲光景,本來是不打算理她的。被她纏得煩了,才說了。趙寶兒說,世上本沒有狗這種東西,有的是狼。可是人把狼抓了來,現在就變成了狗。
狗喜歡人,甚至多過喜歡其他狗。你只要養了它,對它好,哪怕後來都不餵它了,它也不能丟下你。你再窮,連你娘老子都嫌棄你了,可是狗都不會。上山去打獵,狗能為了你去拚命。
這狗啊,在家抓東西,撕東西,幹壞事兒,其實就是想要你跟它玩兒。它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哪怕是干了壞事兒。這村子裡,誰家的狗也會挨打。可是哪,那狗有牙,還有爪子,可它卻從不傷了人,就生生得挨著讓你打,讓你打死都不咬你。那你咋能不對它好呢?這世上再沒有誰能像它們這樣,對你那麼好了。
趙寶兒還說,狗喜歡人到什麼地步呢?喜歡到都忘了自個兒是狗哪。
那時候的陸玉梅不大懂,聽了這話,還是笑話趙寶兒是傻子,連人和狗都分不清楚。
那以後,過了好長一陣子。趙寶兒都不和她說話了。
陸玉梅就是那時候,開始對狗產生好奇心。後來她也央著家裡人去抱了一條小奶狗來養。伺候得那叫一個精心,基本上也和趙寶兒一樣,吃飯的時候,一個大饅頭,自己吃一口,掰開給狗吃一口。
可是她的第一條小狗就拉肚子拉死了。小時候的陸玉梅急得哇哇大哭。家裡人為了哄她,又給她抓了一條狗回來養著。陸玉梅這次比上次伺候得還精心。可是沒養過一個月,又病死了。
陸玉梅又急得哇哇大哭。
這次,陸家人就不肯慣著她了。都說你這姑娘咋回事兒哪,傻了不成?不就是死了條狗嗎?魔障了不成,還哭成這樣?實在不行,就再給她抓一條狗吧。
可是陸玉梅不要,還說自己再也不想養狗了。還是天天哭,吃飯也哭,睡覺也哭,睜開眼也哭。
鄉下人教孩子。都是一樣的,陸元寶家也不例外。看她這樣。哄不過來,就天天罵,罵她腦子壞了,讓她去做畜生算了。還說讓她出去瞧瞧,瞧瞧還有誰是這樣的?總之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說她是個神經病。
可是陸玉梅就是記得趙寶兒的話。趙寶兒說,狗最喜歡人了。做啥事兒都是為了人。她就不能忘了兩條小狗死的時候那個眼神,那是直愣愣地盯著她啊!
她把這話說給旁人聽,旁人都笑話她。說給家裡人聽。家裡人都罵她。後來陸元寶火氣上來了,還去把她埋在院子裡一棵樹下的小狗屍體給挖了出來,丟了出去。
小小的陸玉梅,心裡絕望極了,甚至產生了這世上竟沒人能懂她的淒涼感。
那天她心裡難受,就趁著爹媽不注意,從家裡跑了出來。她看見那些樹,就想起自己一人在樹下刨土,埋小狗的情景。頓時又是哭,一路走,一路哭著,在村子裡走來走去。
有人瞧見了,也聽說了前陣子的事兒。有那湊熱鬧的,就上來笑話她,道:「喲,玉梅啊,還在給你那狗崽子嚎喪哪!」
用的那腔調,讓人一聽就不舒服,說完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陸玉梅哭得更傷心了,後來就一路走,走出了村。她年紀小,這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哭得太累太累,後來索性就在村子外的河邊睡著了。
那時候正是三伏天,最熱的時候。這人好好的在太陽底下,也能中暑。像她這樣的小姑娘,就更不用說了。
可是她睡醒以後,雖然熱,卻並沒有絕對特別的不舒服。她頭頂有一片陰影。一抬頭,看到趙寶兒,打著一把破傘--已經有半邊破得只剩下傘骨架子了,可是他把有遮的那一邊對著她,竟然是生生的站在旁邊守著她睡了。
那個時候的記憶,出乎意料的竟然是有些模糊的。她就記得,那時候趙寶兒還拿了個水壺,給她水喝。
陸玉梅記住了那水的味道。清涼的,應該是井水,滋潤著她火燒似的喉嚨,好像也把她心裡的一片不停的炙烤著她的熊熊烈火給澆滅了。她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那時候,趙寶兒道:「狗不能這麼養。養得太嬌了,它們不但不會看家,還會慣壞脾氣。而且,養得嬌貴的狗,就像人一樣,身嬌體弱的,容易生病。」
陸玉梅脾氣上來了,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你說是我害死大花和小花了?」
趙寶兒依然站著,她依然坐在地上。他的臉投射在一片陰影裡,眼神好像有些複雜,他道:「我沒這麼說,只是把道理說給你聽。如果你聽不進去,我也沒法子。」
說完,收著傘就走了。
陸玉梅就一人坐在地上,又開始淌眼淚。
趙寶兒竟然去而復返,也不像剛才那樣,居高臨下了,而是蹲在了她身邊,看了她一會兒。半晌,竟然小大人似的歎氣,道:「我都聽說了,你別難過了,狗也是有命數的。」
陸玉梅哽咽道:「你說,是我害死大花和小花的。」
趙寶兒道:「我沒說。不過,你疼它們,是它們的福氣。」
陸玉梅流著淚問他:「我知道了,真是我不好啊。若是遇上你,它們說不定就不會死了。」
趙寶兒哭笑不得,道:「那可不一定。」
陸玉梅繼續哭著道:「你養了那麼多狗,你肯定懂很多的。我現在想想,小花本來還好好的,就是我給它吃了好些魚肉魚骨頭,後來就看它拉出血來了。一定是魚刺把肚子刺破了,才會這樣的,是不是?」
趙寶兒蹙眉,半晌,才誠實地道:「大約真是這樣的。」
陸玉梅的哭就變成了嚎啕大哭,道:「我就說,都是我不好!就是我啥也不懂,就害死了小花!」
趙寶兒無奈,半晌才勉強安慰道:「別哭了,這魚骨頭,也不是每隻狗吃了都會刺穿肚子的。你只能說你的小花命不好。」
陸玉梅還是哭。
可是一向脾氣不好性格古怪的趙寶兒,竟然一直陪著,也不斷的說著笨拙的話安慰她:「你就算不喂,它也會自己撿來吃。」
「真的,你別怪你自個兒了。你的大花小花能遇上你,是它們的福氣。它們會記著你的。」
「……」
她咽嗚道:「大家都笑話我。」
趙寶兒道:「我不笑話你。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
陸玉梅那一次才真正把自己心裡的委屈哭了出來,而不是像從前一下,傷心,難過都像是沒有著落。好像是掉在半空中的,非常難受。因為沒有人懂得她,大家都笑話她。
可是趙寶兒說他不笑話她,說他知道她。
後來,急瘋了的陸家人找了來,把河邊石頭攤上的兩個小孩找到了。陸玉梅家的大姑二話不說,就把趙寶兒一頓臭罵。大抵是罵他沒娘教,壞心肝,帶壞陸玉梅之類的。還說陸玉梅肯定就是跟他學的,才傻乎乎的把狗這種下賤東西當寶貝似的!陸家的親戚,除了陸元寶夫婦,竟然紛紛附和。
陸玉梅當時一句話也不敢說,但是她沒忘了當時趙寶兒的那個眼神。趙寶兒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剛剛和自個兒說話的時候,那種耐心和親近感就沒有了,變得和他平時一樣,整個人都冷冷的,好像一個倔木頭。
後來陸玉梅的大哥還叫人把他打了一頓。
當然,這些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
陸玉梅想一想,就是那時候,她好像和趙寶兒擁有了同一個別人不懂的世界一樣,不自主的就覺得他親近一些。她不欺負他了,也不許別人欺負他。年紀漸漸大了些,人也變得霸道開朗了起來。常有人笑話他們,說趙寶兒就是她的小雞崽子。每當這時候,趙寶兒就會厭惡的皺眉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趙寶兒就不再和她說話了。
前幾年,陸玉梅還會倔強的想,呸,有什麼了不起的。可是轉眼,她就到了花朵似的年紀,開始明白男婚女嫁的事兒。心裡老想著趙寶兒,竟是慢慢的變了味道。
這一次,她依然揣著一件誰也不能說,不能分享的心事。不是因為別人不懂,而是因為禮教的束縛,這個秘密絕不能說出去。若是說出去,肯定和從前一樣,會有很多人笑話她。
可是再也沒人能和她說,我不笑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