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貝見胡努緊張的模樣兒,知道下面可能不安全,但拗不過田妮,只得配合著她取出相機,又從行囊掏出一打膠卷塞進口袋,田妮大嚷著車裡悶、喝水多、要上廁所,貝貝裝作無奈地陪著她走了下去,蘇胡也只好背著槍跟了下去。
眾人徒步走過市場,吳努則開車穿過擁擠的人群,在集市那頭等著他們。
田妮從包包裡取出為防紫外線準備的寬大絲巾,搭在太陽帽上,將頭臉蒙住,只剩眼睛骨碌碌轉,就像中東地區的女子,三人被人流擁著往前走,就像山溪中被潮流捲起的一捆樹枝。
蘇胡背著帶紅外線瞄準器的小口徑步槍,不離兩人左右,貝貝身上其實暗藏了一把手槍,為了田妮的安全,他的精神也高度集中起來。
田妮邊走邊拍照,有人側目而視,也有形跡可疑的人暗暗跟蹤著,貝貝不時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有剽悍機警的貝貝做保鏢,田妮怡然自得地遊逛,可能蘇胡還以為是他的保護讓田妮如此悠閒呢。
傾斜的坡地是賣吃食的地方,聚集了不少趕街的山民蹲在泥地上吃喝,三腳灶上的行軍鍋裡翻滾著奶白色的牛扒糊,香氣撲鼻。
山民用小額緬幣買得一大碗牛肉湯,撒上香菜辣椒,下著自家帶的糯米粑粑稀里嘩啦吃得一頭油汗,田妮感興趣地湊到攤前,看到小販用油膩抹布草草擦拭髒碗,就盛牛肉湯給下一個人,立刻打消了嘗一碗的念頭,看來下次出門要想品嚐美味,還是自備一個碗的好。
有幾個巴基斯坦人表演似的在做甩手粑粑,麵團猶如一塊橡皮粘在他們手上甩過去彈回來,變戲法似的成了一張張荷葉大小的餅,和上雞蛋、香蕉、大勺蜂蜜,放到平底鍋用奶油煎,甜香*。
圓柱形的煎餅爐壁,緊貼許多黑皮膚的小孩子,就像蒼蠅一般貼在蜜罐上,見到貝貝經過,『哈羅,哈羅』地向眾人揮揮手。
街子中段有家餐館,裡面座無虛席,不得不在靠窗的地方又擺一些獨腳小圓桌,兩位打扮俗麗的女招待,臉蛋兒紅得像熟透的西紅柿,在廚房和餐廳之間穿梭,手臂上滴答著褐色的湯汁。
餐館的客人是一些遠道來的外鄉人,軍服、便服、帶槍的,臉色陰沉,竊竊私語,暗藏玄機。
攤販們有的扯起白布棚遮著太陽,有些在大太陽下曬得冒油汗,所賣商品從臉盆、拖鞋、煤油燈、嬰兒奶嘴到泰國面霜、美國香煙、法國葡萄酒、日本錄音機,五花八門,琳琅滿目。
火辣辣的太陽在頭頂燃燒,田妮拍照的卡嚓聲在耳邊迴響,貝貝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安,似乎有什麼事情要出,再加上從東北寒冷之地直飛w城,又來到這裡,氣溫倒差還不是很適應,搞得他是頭昏腦漲,心神不寧。
雖然如此,他卻不敢有絲毫的放鬆,也不敢放過眼睛所能及的一切,急切地尋找著暗藏的危險,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在尋找什麼。
嘈雜聲像溪水一般湧流街上,讓你覺得好像溺入了水中,耳朵中全灌滿了水,貝貝四處張望著,心臟狂跳,好像要與魔鬼撒旦狹路相逢了一般,他再次摸了摸腰間的槍,是不是因為剛剛經過大戰,又不停地四處跑導致神經有些過敏?潛在的危險,危險到底在哪裡?貝貝從一個人的臉望向另一個人,不得已,他取出了一頂帽子和墨鏡遮住了自己的臉。
有了墨鏡的遮擋,空氣似乎冷了許多,貝貝再次轉身,剛好看到一輛灰白的豐田皮卡車,被擁擠的人群塞住了,汽車貨箱上站著三個男人,神情中淡然隱著專注,正中那個肩膀搭件外衣平頭男子的眼光與貝貝瞬間碰撞,然後移開,他肯定不是當地人…是這個人讓貝貝焦慮不安嗎?似乎又不太像,那是什麼呢?貝貝從不質疑自己的危險直覺,他必須繼續尋找,否則就要當機立斷帶田妮離開這裡。
貝貝突然嗅到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氣味,那是一種令人眩暈、令人窒息、奸詐的香,貝貝跟著興奮的田妮走到被一個接一個地攤阻塞的更加擁擠的地方,遍地的甘蔗渣、芭蕉葉、飲料瓶裹著褐色泥土,一團團血樣的檳榔漬刺人眼目。
似乎這骯髒的環境潛伏著陰謀,彷彿這條窄小的街道通往地獄,田妮絲毫沒感覺到貝貝的異常,仍然固執地往前一路走一路拍著照。
攤主全是女人,佩戴鮮艷奪目的寶石首飾,金黃臉蛋掛著奇妙的笑容,棕色手臂文著怪異的圖案,猶如一群酋長的女兒。她們席地而坐,緬幣、人民幣、美元無所顧忌地堆放在腳邊。
每個攤前有台原始的天平,三腳架秤桿吊兩盤,充當砝碼的是一堆古老的銅錢或一節節的三號舊電池,買賣的貨物是芭蕉葉包裹或沒有包裹的球狀或餅狀的一堆堆悶黑的東西。
彷彿進入了某種夢境,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讓貝貝毛骨悚然,似乎有嬰兒的哭聲開始在貝貝的耳邊縈繞,現實與夢境中的感覺驚人相似,有些回憶似乎很遙遠了,但現在突然變得很真實,她…她是誰?怎麼會突然想起她?她和金三角有關係嗎?
「煙會,大…煙會,收鴉片時,天天…都有,接趕兩…個多月…」蘇胡結結巴巴地哈過一陣熱氣。
啊?貝貝吃了一驚,他和田妮闖入了禁地!這就是金三角鴉片種植區每年春天鴉片收穫季節,隱蔽在深山的鴉片交易集會!
寨主的二老婆趕的就是這種煙會,看慣了的影視網文中的交易,總是在夜黑風高的港口碼頭、荒郊野外,荷槍實彈的兩彪人馬,神速交易、轉瞬即逝。
要不就是破車間、空倉庫、廢墟料場,猛男酷女戴墨鏡駕名車出場、各人亮出手中的密碼箱,銀貨兩訖,揚長而去。
當金三角真正的黑色交易呈現眼前,匪夷所思的是做這臭名昭著買賣的,竟是一些服飾艷麗的山女,這些女人身體文著怪異的刺青,抽著煙斗,嚼著檳榔,在骯髒的環境中,用古老的天平秤,像賣青菜、土豆隨意地買賣鴉片,無所顧忌,從容不迫。
蘇胡解釋了一下,在當地,公開買賣海洛因屬於非法營生,但買賣鴉片就管不了了。
第一次零距離接觸隱蔽深山的大煙交易會,田妮又害怕又激動,有心拍下這大煙交易的情景,有貝貝在身邊壯膽,田妮開始裝模作樣地這個攤看看貨色,那個攤問問價錢,儼然逛街挑衣服的模樣,只是沒敢象買衣服一般的討價還價,這種常見的情景讓貝貝的精神略回有些放鬆了下來。
女攤主們見慣各路買主,不僅不迴避他們一行人,還主動把大煙捧到貝貝面前讓他看貨。
有貨主把一團鴉片膏掰成兩半,讓貝貝分辨成色,蘇胡告訴貝貝,顏色呈褐黃色的為上品,一個手背文了朵罌粟花,缺顆門牙的女人,用指甲縫擠滿污垢的手指,挑了一塊煙膏讓貝貝聞,甚至差點塞到了貝貝的嘴裡,那氣味熏得貝貝氣都喘不過來了。
貝貝和田妮爭論了一下新鮮鴉片膏到底什麼味道,田妮說青蠶豆味,貝貝說象芥末、火麻子味,都不準確。但貝貝一輩子不會忘記這獨特的氣味了。
難怪武警們只要用鼻子一聞就知道誰帶毒。現在貝貝覺得自己也能做到。
在貝貝影子般的貼身保護下,田妮拍了很多照片,女攤主們反應各異,有的只顧做生意,若無其事任她拍來拍去,有一瘦小女人非要貝貝捧著她的一包大煙和她一起照相,頗有為她的商品作廣告的意思,也有的攤主不願意拍照,見相機就大力揮手,田妮很識趣地走開了。
有個臉頰刺黑蟲的大眼女人,人中濃濃的汗毛像男人的小鬍子,一看田妮的鏡頭對著她,不由得勃然大怒,眼睛瞪得像核桃,氣勢洶洶要衝過來扭打。田妮嚇得後退不迭,差點摔倒在地,貝貝把她藏在了身後,還沒等他說什麼,蘇胡已經挺身而出大聲呵斥了一通,凶悍女人悻悻罷了手,但仍然咒罵不止。
貝貝和田妮在煙會轉了一圈,基本摸清了點門道,這些衣服光鮮的女人,坐地收購煙農們的零散鴉片,再轉手賣給各路來的大主顧,也許是坐在餐館裡的異鄉男人,也許是那些形跡可疑的人,最終這些鴉片都還是要進海洛因工廠,被製成成品。
天平秤盤一邊放鴉片,一邊放上十個電池,秤平了,就是一拽(三市斤三兩)。近來國際禁毒加力,泰緬邊境封關,價格上升。一拽大煙價值人民幣七、八千元甚至更高,難怪山寨主二老婆趕煙會回來,全家喜笑顏開。
緊靠坐地收購大煙的是兌換錢幣的商人,還有一些賣生活必需品的商販,兌換錢幣的攤主也是女人,皮膚*,金枝玉葉嬌滴滴的樣子。
她們和那些買賣大煙的女人們一樣,足下成堆的美元、緬幣、泰銖、人民幣,也不藏著掖著,吐著口水數大沓鈔票,招人眼目。
蘇胡對這個現象解釋了一下,說當地法律對偷、搶之流處罰相當嚴厲,或砍臂膀、剁腳或下土牢、所以沒有人傻到為這點錢被砍手剁腳。
大煙攤的一側,堆成小山樣的金屬鍋亮晶晶地反著光,一袋袋泰國大米敞著口白得耀眼,一扇扇紅猩猩的豬肉叮滿蒼蠅像一塊塊綴著小黑點的紅布,吸引著煙農們渴慕的目光。
一對衣衫襤褸的山民母女,用竹籮提著不多的大煙,交換時,從女攤主的秤上裡不停地想討些饒頭,兩人無休無止地討價還價,終於最後成交,歡天喜地數著票子,然後到鄰攤買米、割肉去了。
大煙攤的買賣雙方幾乎都是女人,偶爾也有持槍穿軍裝的男人蹲下交易。見到此類的買賣,貝貝便拉著田妮遠遠地走開,只是過來看看,陪田妮四處逛逛,他雖然不怕事,但也不想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正午的太陽象噴火一般地炙烤著,貝貝短衣下的手臂**得都有些疼痛了,遮陽的帽子也早已汗津津,田妮也不比他好多少,臉被被曬得通紅,貝貝估計她再這樣曬上幾天,估計就和那寨主的老婆差不多了,一想到那寨主的小老婆,貝貝就有想打田妮*的衝動,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以免被她在自己身上又掐出幾個很疼的紅點來。
在大煙會滯留得差不多了,田妮似乎也累了,貝貝長出了一口氣,準備撤出去和吳努會合,蘇胡在前面嚷嚷著開路,貝貝尾隨保護著田妮分開人流往外走去。
那輛站立三個男人的豐田皮卡車,鳴著喇叭開到了貝貝等人的前面,又被如潮的車和人阻擋住,那個平頭男子已把先前搭在肩上的外衣提在手中,手垂得很低,貝貝終於覺察出了什麼地方有些不對,目光掃過那人的時候,那人的眼睛立刻閃避開了。
貝貝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人的手中肯定拿著什麼,或者說他們在執行著什麼任務,貝貝再次感到一種燥熱和焦慮,恐懼其實也會發出氣味的,貝貝在這一刻聞到了死神的氣息,他再次壓低了帽沿,四處不停地搜索著。
與那男子並肩而立的同伴似乎預感到了什麼,飛快地蹲下並拉扯著男子的衣袖,這個男子像個死囚一般無法躲避地站在炫目的陽光下,貝貝下意識地把田妮抱擁在了懷中,這只是他的一種本能。
『砰!』的一聲,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飛過了一顆子彈,不太響的悶啞聲,就在貝貝的眼前,皮卡車上那個男人應聲倒下,貝貝充鼻面入了那種熟悉的血腥味與火藥味混和的氣息。
嘈雜聲頃刻間變得萬籟俱寂,靜寂得就如烏賊般的墨汁色,隨之而來的就是驚愕後的喧囂聲、呼喊聲和歎息聲,猩紅的鮮血,懷中田妮慘白的臉,貝貝如黑鐵塔般站在人群中,他迅速用目光掃射著四周,很職業地搜尋著槍聲的來源。
不遠處一輛小車子的車窗慢慢被關上,就在那一瞬間,貝貝看到車窗內有一名女子剛剛戴上墨鏡,在戴上墨鏡前的那一刻,她很漠然地看向豐田皮卡車上那名男人倒下的方向,臉上現出一絲冷酷的笑。
即使只有一眼,貝貝還是認出了那名女子,怎麼會是她?貝貝倒抽了一口涼氣,一些連貫不連貫的記憶浮了上來,沒可能啊?但隱隱之中似乎又有了某種可能,貝貝立刻側過了身去,戴著墨鏡和低沿帽應該不會被她認出吧?等貝貝再次瞟望過去的時候,那小車已經消失不見了,就像它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難道是幻覺?
不遠處皮卡車貨箱鐵板出現了一攤黏稠的血,宛如一朵血紅的罌粟花,緩緩地蔓延開來,貝貝看見一個臉色灰白、胸脯滿是血污的男人倒在那裡,那枚子彈打得很準,直擊他的心臟,死神步步逼近,漸漸擄走了他臉上的血色。
田妮這才像一個嚇壞了的孩子一般緊緊依在貝貝的懷中,幾乎是被貝貝抱拖著在走,蘇胡果敢地用肩膀推開人群,引著貝貝和田妮走出這熙熙攘攘的是非之地。
走到路口一個甘蔗攤前,蘇胡丟張票子給小販,抱起一捆削了皮的甘蔗,抽出兩根塞到貝貝和田妮手中,他拙樸地拍著厚實的胸脯安慰二人:「不有…害怕,蘇胡在,哪個…敢打丟你們!」
貝貝並不多語,他的害怕不是因為殺人,而是因為車子裡的那個女人,因為那個神秘女子,他的這次金三角之行似乎多了一些變數。
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遇上她,既然貝貝能認出她來,那麼她必定也能認出貝貝,一想到這裡,貝貝就有些忍不住顫慄,不是因為害怕,因為什麼貝貝自己也說不清楚。
不過他並不想告訴田妮,也不想把這件事向張婕匯報,這些似乎和她們沒有關係,只和自己有關,又或許和她們有關…而且…之前困擾自己很久的一個謎團,似乎就要解開了,可惜當初的自己並沒有想那麼深,如果當時就把這一切聯繫起來,事情或許就會明朗許多。
還是不要去想的好。
貝貝看著面前這根白滋滋的甘蔗,狠狠地咬了一口,心中已經平靜了許多,該來的總歸要來,又或許自己只是眼花了吧?路口的汽車已經等候多時,到車子中坐定的田妮絲巾散落在肩,幾綹黑髮汗濕地粘在慘白的面頰上,形容狼狽不堪還一邊噩夢般囈語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怎麼會這樣呢?」
蘇胡簡單向吳努說了說剛才煙會發生的事情,吳努想藉機嚇唬一下二人,順利完成他們的護送任務:「讓你們不要下車,你們不聽,煙會相當複雜,國際禁毒組織和各國間諜、記者、探子、毒販、特務,魚龍混雜,哪路人都有。蘇胡再能幹,也不敢保證你們的安全,沒有把你們打丟,是命大嘍!」
貝貝呵呵地笑著,不是看到那個女人,他自己倒真的無所謂,不過嚇到了田妮倒是事實,所以也不和他們爭辯,汽車轟鳴著爬上山坡,開出了這一片峽谷,回頭看去,黑壓壓的市場宛如一個蜂巢貼在荒蕪山崗的邊緣,煙會上的人就像一群群飛來飛去嗡嗡的蜂,逐漸消逝至看不到一點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