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莊,秦老莊主先前接到四弟秦慕明送去的關於袁齊勾結宮中權宦袁孝前來勒索秦家的消息後,派出了素來謹慎穩重的三弟秦慕開過來相機應對,。
及至後來,秦老莊主又聽到二袁無恥使用栽贓謀逆這等陰狠手段,一時極為心驚……所幸李琅及時出現,替秦家出頭,當場斬殺袁齊,並用不為人知的隱匿手段令袁孝鎩羽而歸。
秦老莊主長吁了一口氣:「李琅當年勇救雲兒,今日又助秦家免遭陷劫,於我秦家恩重矣……」
力主嚴守族規的老五秦慕寬在旁點頭贊同,卻又皺眉道:
「時下,城邑鄉野都在流傳李琅棄官務耕後又要棄耕從軍的喧嚷消息,帶動了眾多丁壯踴躍投軍……李琅此來青泥驛只怕並非偶然,多半與投軍有關,而兩位兄長又都是主張變更族規入仕投軍之人,他們與李琅會面不妥吧,長兄不如讓我也過去見見李琅?」
秦慕寬擔心李琅攪破秦家族規,秦老莊主焉能不明白,二弟五弟嚴守族規,三弟四弟力求革新,他作為居長者需要奉行中庸之道,是不能隨便表態的,否則就會造成秦家進一步分裂,。
秦老莊主閉目不言,沉吟片刻方道:
「李琅於秦家有恩,你們兄弟三人一齊前去會面也是李琅該得的禮遇,就算老夫親自過去也不算丟份,只是,秦家莊同時對李琅也有授藝之情師徒之名,所以,對李琅的禮遇倒也不必過重……露兒不是回莊了嗎,讓她去聽聽李琅說什麼,回來再告訴我們便好。」
秦慕寬明白長兄是在用師徒名份禮遇規格婉拒他前去見李琅,顯然,袁孝依仗權勢,用極其卑劣的手段肆意陷害秦家,差點給秦家帶來滅頂之災的事情已經讓長兄在族規問題上微微傾向於革新了……
不過,長兄還是照顧到他的立場的,一直跟著老二秦慕達生活的秦家嫡孫女是一個比他還要淡泊世情的女子,她去聽後回來相告也不會「走味」:
「也好……只是李琅曾誤入青泥驛後院碧湖,有驚擾秦家女眷的前事,露兒與李琅見面,傳出去許不好聽。」
「就讓露兒隔窗靜聽……不失禮數的。」
秦家老三秦慕開趕到青泥驛時,事情已經結束,李琅正在與秦慕明喝酒並言及投軍之事,秦慕開沒有急著進門,他靜坐在隔壁側室旁聽了好一會,直聽到性情耿直的四弟答應李琅允許門下子弟隨同李琅赴邊關投軍時,方才準備入正室相見。
這時忽然接報秦家嫡孫女來到驛站,秦慕開忙將嫡孫女迎入側室旁聽後,再去正室會面李琅,。
與李琅彼此寒暄過後,秦慕開又舉杯笑道:
「賢侄放下田園桑麻的初衷,前赴邊關投軍,忠君報國之心世人一片讚譽,當浮一大白。」
「其實,之所以投軍,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種田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哦,何出此言?」
李琅希望說服槍法精湛的秦家革新族規,允許子弟隨他投軍,他依據歷史走向一針見血地指出:
「自開元二十五年新定賦役令以來,國朝享有課役復除待遇的衣冠戶大為增加,以致於似袁齊這等鄉里耆老也能免課,坐食百姓,其何以堪?
我發現,課戶日漸減少,但土地卻大量地被衣冠戶兼併,課戶賦役日益加重是未來的必然趨勢……如秦家今日這般被人栽贓勒索也許只是一個飛來橫禍,但土地兼併卻如同溫水煮蛙,遲早會讓所有以耕為本的人家紛紛破產。」
秦慕明十分欣賞李琅前瞻性很強的觀點,這個當年稍顯莽撞的驪山少年已經擁有超越年齡的認識高度了,他拊掌贊同道:
「沒錯,秦某早就跟長兄言明,而今時世,耕種稼穡已漸至窮途末路,非強有力之變法根本無法扭轉,秦家已到了必須革新族規以延續家族繁衍的拐點了,投軍入仕勢在必行。」
秦慕明又看向面帶微笑,與他一樣點頭認可李琅所言的秦慕開道:
「賢侄放心,秦某與你三叔兩房子弟都願隨你投軍,兩房除長子長孫不能從軍以外,其餘閒散子弟,再加上秦家莊習武的不少外姓莊客的閒散青少,總共也該有二十餘人。」
「太好了,。」
在私擁五十名甲士就能構成謀逆罪的時代,李琅召集去邊關投軍的人手並非越多越好,為避免受到朝廷猜忌,人數當控制在五十人以下為宜。
清江村青年已有七八人,李琅另行召集三四十人足矣,秦家五房之中有兩房子弟願意投軍已是一件大好事,李琅指著銀箱中的銀錠道:
「每一個願意跟我前去投軍的秦家子弟都能得到十貫安家費。」
秦慕開讚一聲:「我大唐一名軍士征戰一年總需也不過才十幾貫而已,賢侄真是大手筆。」
「秦家於我有授藝之恩,秦家子弟當然享有優渥。」
李琅淡淡一笑,誠然,千貫巨資拿來居家過日子,只要不碰上災荒連年,他這一輩子都可以吃穿不愁了。
秦慕開暗暗點頭,不過,將子弟交付李琅,詳情總得問清才能放心:
「賢侄打算往何處邊關投軍,安西還是遼東?現今關中大量募兵,只怕是遼東戰局吃緊,去遼東應該沒錯。」
關中大規模募兵背後的原因,逃不過秦慕開的深思,可李琅卻搖頭道:
「……我去河東。」
往哪裡投軍是一個核心問題,李琅需要考慮諸多因素,簡略一點地來說,李琅選擇的地方不但要有敵軍,更重要的是還要有發展空間。
李唐龍興之地北都太原所在的河東軍鎮是李琅的首選。歷史上,河東也是安祿山造反的三大老巢之一。
……既然李唐龍興之地可以成為胡人安祿山反唐的老巢,為何就不能成為漢人李琅起步的據點……
秦慕開訝然道:「河東麼,聽說河東承平日久,現在北面的突厥又被你領軍所滅,河東更是不太可能有胡騎寇邊了,。」
李琅直言道:「我覺得,接下來……最有可能發生大規模戰事的地方並非安西和遼東,而是山東、河東、關內、河西和隴右等地。」
奚契聯軍擊敗信安郡王的北伐大軍後,下一步既可以向東蠶食平盧軍鎮,也可以南下攻佔幽州,或繞過幽州掠奪因集軍北伐而將兵力抽調一空的山東。
但李琅覺得奚契聯軍不太可能東進平盧和南下山東。
因為一則是奚契騎兵不擅長攻城戰不敢隨便拉長戰線,二則奚契面臨回紇的威脅且要與回紇爭奪水豐草肥的突厥故地,三則奚契南下無法迎合吐蕃的利益……從小鶯的話中,李琅覺得也許還有其四……
故此,奚契最有可能將主力騎兵集結於突厥故地,這樣既可以與回紇鏖戰蒙古高原爭霸草原之王,又可以進攻河東、關內、河西等軍鎮,協助吐蕃牽制青海湖的十幾萬唐軍
……相信這是吐蕃跟奚契達成的盟約條款之一,吐蕃接下來必會在青海湖有所動作,甚至,吐蕃用兵的重點地域也許不在小勃律,而在青海湖……吐蕃國內的總兵力與大唐相當,在四十萬以上,吐蕃有足夠的兵力施行大戰略。
「接下來……」
李琅說得慎重,話中包含了隱晦的信息,聯想到時下流傳的李琅北上契丹尋親的親歷,秦慕開就沒有再問,也沒有反駁。
說心裡話,長居京畿的他不認為自己比剛從遼東回來的李琅更瞭解邊關的實際戰況,不過他下意識地相信李琅的判斷,因為他覺得李琅有一種很強的預見感和神秘感……就如李琅夢會十年後的翰林李學士所作絕妙名篇將進酒一般。
「想必四弟已經給你說過我們秦家的族規,你覺得秦家的族規是否合時宜……」
老莊主派來的嫡孫女就在隔壁,她不喜習武不瞭解兵事,她關心的是族規,秦慕開便想借用李琅的聲望在秦家壯大自己的革新觀念,。
秦慕開的那種問題最是不好應答,李琅不願去加深秦家五兄弟因革新族規而造就的矛盾,但又不得不設法說服秦家子弟隨他投軍,他在腦海中斟酌著詞彙,籠統地道:
「秦家族規體現的是秦家祖輩積累下來的處世智慧,富有居安綿長的人生哲理和高遠平和的意境,是極好的。
只是,三千大千世界,並非一成不變,打個行路的比方吧,一個人要想一直平安地走下去,就需要順應地勢,時而直行,時而繞道。
如果將歸隱當成直行,出仕當成繞道,一個家族的興衰豈非正是這個道理,只有順應時勢,該歸隱時歸隱,該出仕時出仕,進退有度,方能居安天地間,萬世綿長。」
秦慕明現在已經對李琅徹底刮目相看了,連連點頭:
「說得好,正該如此,因循守舊墨守成規,到頭來只會在不斷變化的時世面前撞得頭破血流,這一次的事情就是一個大教訓。」
秦慕開知道隔壁側室的嫡孫女在靜聽,便故意通過她說給老莊主聽,微笑道:
「關鍵是要進退有度,古來多少家族盛極而衰,就是因為失了一個度字,與是否出仕無關……」
酒後,李琅沒有再去秦家莊,也沒見到秦雲,離開青泥驛時,他留下五百貫給秦慕明招募秦家子弟,以及補償被監門衛打傷的無辜百姓,接濟那些被袁齊兼併土地後日子窘迫的課戶們,他自己則帶著餘下的五百貫回家,又給願意隨他投軍的清江村年輕人每戶十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