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少尹王文德正在府衙內帳房與司倉參軍劉晏一起署理諸縣整理上來的籍帳倉儲,門外腳步聲急匆匆地響起,有衙役來報:
「少尹,萬年縣尉林睿求見,。」
「他所來何事,要問清楚再來稟報,不要緊的事就替本官推掉,不知道本官這幾日正忙得不可開交嗎。」
京兆府下轄諸縣今年的租調徵收在即,有一大攤子事情要忙,衙役倉猝前來通傳讓王文德微微有些著惱。
衙役急忙分辯道:「某家問了,林縣尉說是要面見少尹親口告知,。」
「帶他進來。」
王文德眉頭微蹙,需要親口告知的一般是緊要且棘手之事。
京師四方則,王化之本根,京兆府居官最是不易,無論是京兆尹還是下面兩個少尹,任期幾乎沒有超過一年的,這次是不是又涉及到哪家顯官豪族,萬年縣拿捏不下,便把事情往上推到京兆府來……
可王文德沒地兒推呀,盧徇走後,京兆尹一職至今懸空,一應職司全部落在兩個少尹身上,靠著裙帶關係上來的楊錡雖然跟他一樣同為少尹,可楊錡不但是個不干實事的,還一個勁地忙著培植楊家勢力,見縫插針地安插投靠楊家的人去京兆府下轄諸縣任官。
此事王文德想起來就一肚子火氣。
被召喚進來的林睿隨身帶來一個上鎖的木匣,一見王文德的面就惶急直稟道:
「王少尹,平盧進奏院被人砸搶,屋舍器具多被砸爛,金銀財物悉被洗劫,根據劉駱谷將軍事後給出的清單,初步估算,光金銀財物損失就高達九千餘貫;駐內一隊平盧軍軍士死二十五人,余二十多人皆傷,校尉尹子琦亦受傷甚重,與尹子琦交好的市井俠少死十五人,傷四人……」
「九千餘貫……平盧進奏院夠肥,對方下手也夠狠啊,是哪一家干的,對方的傷亡情況呢,有沒有抓捕殺人者?」
京城殺人不稀罕,死一些俠少潑皮也是常事,可被砸的是一貫強橫的平盧進奏院,死傷的又大都是駐院軍士,這就讓王文德甚為意外。
高達九千餘貫的巨款更是讓王文德極為震驚……丫也太有錢了吧。
「是應募龍武軍的千餘青壯和眾多市井俠少所為,當時亂刀齊下,具體殺人者已無從查證,不過為首者乃是李琅……他們人多勢眾,倒是沒有任何傷亡,。」
「早就聽聞平盧進奏院要打殺李琅,李琅這是先下手為強呀。」
聽到是李琅帶人幹的,王文德反而不是很吃驚。
平盧節度使安祿山不知何故與李琅結下死仇,見面便即打殺,平盧進奏院也四處揚言見到李琅便將其砍死……
與其被人砍死,不如先發制人砍死別人,從生存角度來說,李琅這麼做也是迫不得已,而且完全正確。
「正是,李琅還將平盧進奏院的劉駱谷和楊少尹的族兄楊銛抓到萬年縣衙,並出具了二人在私刑下招供畫押的非法供狀,李琅要告二人謀殺於他,此事干係較大,朱明府不便擅作主張,故此讓卑職前來稟報少尹。」
「李琅如今可是被扣押在萬年縣衙?」
「李琅人多勢眾,連巡街的金吾衛都擇路閃避,縣衙根本就留不住他,放眼京師,也只有羽林、龍武兩軍出動,方能驅散聚集起來的數千人眾,所以李琅有恃無恐,帶著數千人都湧進平康坊,幾乎佔據坊中所有酒肆喝酒慶功去了。」
「此事稟知了楊少尹沒有?」
「尚未,想來他自有私下渠道快速得知消息。」
「本官知道了,你出去吧,哦,順便將此事稟報楊少尹。」王文德頷首,萬年令是個懂事的,明白誰主誰次,有心地先將案情稟報給他。
「卑職尚有隱秘下情稟報……」
林睿並不離開,嘴裡吞吞吐吐,臉上卻極為凝重,眼角瞄向被驚得停止手頭事務的劉晏,。
「劉參軍不是外人,有話你但說無妨。」
劉晏是王文德最為得力幹練的親信,又是皇帝當年封禪泰山時曾讚賞過的「神童」,現在也常被皇帝邀請前去參加宮中御宴,這份君恩連王文德自己都沒有,王文德很多事情並不瞞劉晏。
「是這樣……」林睿將手中上鎖的木匣呈上,沉聲道,
「這個木匣是李琅交給縣衙的,據劉駱谷將軍向李琅親口供訴,裡面是劉駱谷自開元二十八年入京以來,安祿山吩咐他賄賂朝廷官員的財物清單……」
「什麼,可曾外傳……」王文德神色倏然劇變。
這份清單要是外傳出去,將牽涉到一大批朝廷顯官,甚至包括李相在內……東宮屬官再膽小,也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攻訐機會。
那些眾多被李相打壓和貶謫到全國各地的人,包括剛剛被趕到洛陽養老的盧徇和嚴挺之,必然會群起上疏,掀起倒相的輿論狂潮。
如今,親向太子的王忠嗣大勝吐蕃和大食聯軍後正班師回朝……在國朝面臨遼東大戰的局勢下,功勳顯赫的王忠嗣要是也插上一槓子……這可是一個連李相也暫時惹不起的人物啊。
「少尹放心,清單沒有外傳,鎖頭完好無損,鑰匙被劉駱谷秘藏,李琅知道是賄賂清單後也沒有強行逼要鑰匙,只是將木匣連同劉駱谷的供訴書一同交給縣衙,還告訴朱明府,此事他也不想外傳……」
王文德長吁了一口氣:「如此甚好,此事就到此為止,告訴朱明府,凡有向外流傳者一律革職查辦……把木匣留下,你可以走了。」
「是,卑職告退。」林睿趕緊將這個燙手的木匣放在几案上,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躬身退出。
林睿走後,王文德凝視著木匣半晌沒有吱聲,司倉參軍劉晏輕聲問道:
「少尹打算如何處置木匣……」
王文德反問道:「士安,你猜一猜木匣裡面的名單上都有些什麼人?」
劉晏微一沉吟道:「安祿山從不與東宮來往,名單上不會有東宮的人,其實,只要查一查安祿山和劉駱谷常去拜訪的府第,就一清二楚了,。」
王文德點頭道:「不錯,這就是最棘手的地方……就算將木匣連同裡面的清單統統焚燬也沒用……」
劉晏冥思道:「清單不過就是一張紙,而賄賂卻是無可抵賴的事實,只要朝廷決意追查,縱使沒有這張紙,也一樣可以查得水落石出……如果李琅四處一宣揚,東宮和其他有心人必會趁機……」
王文德揚手止住劉晏的話頭:
「正是如此,別忘了和親案是怎麼抬起來的,李琅最可怕的地方在哪裡……名望和民望,在當前的時局下,只要李琅往外一宣揚,事情就不會鬧得不可收拾,而這次與和親案完全不同,東宮和其他人有可趁之機,必不會像和親案那樣,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王文德歎道:
「那李琅是真聰明呀,本官擔保他一點事兒都不會有,他的慶功宴真是名副其實呀……這次安祿山只能吃一個啞巴虧了。」
名望就是殺器,劉晏明白王文德準備向李琅妥協了,不過還是有點擔心道:
「……可平盧進奏院畢竟損失巨大,傷亡不小啊。」
「與安祿山和名單上眾人的前程相比,這點事就太小了。」
王文德看著劉晏鄭重道,
「士安,本官知道你看不慣官場上的利益交換,本官也清楚你期望改革朝政,造福萬民,可有些事情你先得學會圓潤處理,不然只會將事情弄得更糟,就好比上次你在宴會上公開駁斥陳尚書的新政就是非常不該,一下子就將本官力挺你進入戶部的努力給斷送了……進入不了戶部,你又如何施展自己的抱負,如何造福萬民?」
劉晏愧顏道:「下官有負少尹器重……」
「好了,你心中有數就行,你與李琅年歲相當,有些事情,你還真的學學你的同齡人,李琅行事狂妄,給人極強的突兀感,看似與時世格格不容,實則暗藏尺度,更難能可貴的是,李琅懂得發揮自己的優勢挾制對手……最近坊市間流傳李琅以少勝多擊敗奚族騎兵的事兒,別人將信將疑,本官卻覺得非常可信,因為李琅很會剖析對手尋覓戰機……」
王文德看到劉晏面露惶恐,不忍再說,站起身來,把木匣操在手中,
「本官得馬上趕去閣台,只等李相一下早朝,便將此事即時上稟,士安,秋賦徵繳在即,諸事繁複,你要多辛苦一點了,。」
劉晏忙起身送王文德出門,懇切道:「籍帳倉儲本是屬下份內事,勞煩少尹親自署理已是不安,哪還敢再談辛苦,少尹慢走。」
……
平康坊,幾乎所有的酒肆都被包圓,數千青壯和少年蜂擁入內,眾多聽到消息後前來看熱鬧的百姓也紛至沓來,坊門擁擠不堪。
離坊門不遠處的一處小廣場,擺著一溜幾十個天鍋蒸餾器,從各家酒肆源源不斷送來的酒釀和原酒在這裡蒸餾成高度白酒,再源源不斷地送往各家酒肆供人開懷暢飲。
酒香濃郁,香飄數里,人們被濃香吸引,團團聚集在廣場,七嘴八舌地詢問正在忙活的幾十個店小二:
「香濃醉人,這是什麼酒?」
「李琅李將軍進獻給民間所有人的酒,將軍進獻美酒,故名將進酒……」
「漢樂府的勸酒歌……」
「不是漢樂府,聽李將軍說,這是他在夢中聽翰林學士李太白十年後吟唱過的一首詩……」
「夢中……十年後……莊周夢蝶麼,啥意思呀,詩在哪裡?」
「看,那不來了嗎……」
順著小二的指向,一行人從坊中策馬而來,展開一張大紅紙,貼在廣場的照壁上,只見上面雄渾有力地寫道:
「將進酒……翰林學士李白十年後作,。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逕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千古絕唱……喝將進酒去。」
廣場上響起連綿不絕的喝彩……李琅的名望達到一個新的高度,外加令人敬畏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