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野韭菜地，前行不遠便是乙室活氏族主帳區，李琅在帳區邊緣的一座車帳外見到了正在練刀的李維澤，想不到李維澤真的還活著，。
李琅意外出現在眼前，李維澤恍然怔了一怔，隨即收刀迎上前來驚訝道：「李……你怎麼來了？」，邊問邊揮手讓為李琅領路的奚兵自行離去。
松漠營雲州換將後，李維澤自然已經得知李琅棄官的事情了。
「我此次專程前來尋親，途中聽說你還活著，便拐過來瞧瞧，隨便想托你打聽一點事情。」
李琅開門見山，見到李維澤臉色有點發白，步履顯得虛浮，不由問道，「身子受傷了？」
「左後背中了一箭，上了草藥，還沒痊癒。」李維澤轉動著左臂，嘴角痛得咧了一下，「拉弓有些吃力，只能用右手練練刀……你想打聽什麼事？」
「先說說你的事吧，你是怎麼從松漠營中逃出來的？」
「殺了汗帳騎兵，然後裝扮成騎兵的模樣，趁亂混出來的。」
李維澤說得很輕鬆，但從他依然桀驁不馴的凌厲眼光中，可以看得出他能夠逃出必是經歷了九死一生。
混入汗帳騎隊這個法子是穩妥的，李維澤本就是契丹人，穿上汗帳騎兵的皮甲後，裝束模樣都跟對方沒有差別，當時汗帳騎兵的主要目標是兵甲和容貌迥異的唐軍，不會太過在意李維澤，。
「還有別人逃出來嗎，靜和公主也是跟你一樣逃出來，還是真的失蹤了？」
「當時很混亂，顧不得別人了，事後也沒聽說其他人逃出來。」
李維澤話很少，他對李琅為何讓他與其他人在雲州劫持靜和公主不感到好奇，他也不在乎，常年刀口舔血的人對眾多事情已看得很淡，不過他還有掛念，
「你有吾阿娘的消息麼？」
李琅搖搖頭，難過地看著李維澤眼中的希冀一點點地消去。
母親是李維澤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他的生活比李琅還暗淡，除了殺伐，還是殺伐，直至某一天戰死沙場，對於母親，一次見不到就可能永遠見不到了，很難有更多的相逢機會。
蹄聲響起，一名騎士出現在不遠處沖李維澤喊道：「舍利，石烈主請你赴主帳議事。」
「馬上趕去。」李維澤應了一聲，收起失落的心情，對李琅道，
「主帳召某家議事，你想打聽什麼，某正好可以替你去問問。」
李琅忙道出契丹汗帳押趕境內漢民東移渤海之事，求李維澤幫忙確認一番。
「行，帳內有果子和羊奶，你先吃著。」李維澤點頭，翻身上馬而去，讓李琅到他的帳內休憩進食，等待消息。
李維澤是永樂公主跟李娑固所生的兒子，父系血統屬於早已潰散的大賀氏……這事說起來還是個黑色幽默，李隆基在大賀氏身上下足了血本，出嫁了永樂、燕郡、東華三位和親公主籠絡大賀氏，最終卻不但沒有達到利用大賀氏羈絆契丹的目的，反而使得大賀氏瓦解，被徹底摒棄出契丹汗帳的權力圈，。
而乙室活部原來是契丹大賀氏聯盟以外的大部落，乙室活氏與大賀氏是競爭關係，所以雖然有永樂公主改嫁李過折這層關係，李維澤在李過折的乙室活殘部的地位依舊一直不高，他只有靠一次次的勇猛作戰去贏得生存和地位。
好在現任乙室活殘部的首領是永樂公主對其有恩的伏乞，這才使得從木塔圍場逃生回來不久的李維澤躋身主帳區，擁有殘部主帳的議事權力。
……
同是單身漢的「蝸居」，李琅不想進去，他更喜歡斜躺在樹蔭下綠毯般草地上，仰望藍天白雲，在徐徐微風中休憩。
這會兒李琅正閒來無事地嘴裡嚼根狗尾巴草，把視線拉遠時，剛才見到的那個胖道士腰間掛一把割韭菜用的小彎刀，肩膀背著一捆野韭菜，手中提著一把野山菜，從李維澤的帳前經過，這道士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跟李琅一般大。
在大唐，往往轉角就能碰到趾高氣昂的牛鼻子，但契丹人沒有文字，他們信奉原始的薩滿，絕不信道，牛鼻子在這裡毫無「用武之地」，看這道士的面貌，應該是個被契丹人掠來的漢人……請來的客人不會去割韭菜。
李琅朝過路的胖道士喊了一聲：「哎，無量……那個天尊。」，用的是漢話，語氣很有點玩世不恭。
李琅對「資深女冠」玉真公主耍弄皇權心存反感，對嵩陽老道為皇帝煉製長生不老丹感到搞笑，連帶著不怎麼親近其他的牛鼻子。
……
胖道士被迫給契丹人做了兩個月的廚子，身處異地言語不通，整天連比帶劃，雞同鴨講，冷不丁聽到一句「道祖問好」，激動得腳下幾乎一個踉蹌，親人啊。
胖道士驚喜地兀然轉身，瞧見一個斜躺著的散發年輕人正用明亮的眼光注視著他，說話時並未起身，甚是無禮，可人在屋簷下的胖道士哪敢著惱，忙放下韭菜和野菜，稽首道：
「無量壽佛，貧道有禮了，。」
「道長不在名山仙觀修道煉丹，卻跑到契丹人的地頭上割山韭，看樣子在道家混得不如意吧，莫非改行了？」
胖道士的眼圈一下就紅了，濾過李琅的挖苦，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傾述對象，連忙竹筒倒豆子般向李琅訴起苦來。
李琅一聽之下，不由直起身來，這虛胖的牛鼻子來頭還真不小。
胖道士道號虛谷，來自終南山宗聖觀，為樓觀派道士。
在大唐開元天寶年間，樓觀派力壓茅山宗和張天師一脈的龍虎宗，入主了眾多名山都邑的道宮，風頭正勁，宗聖觀的道士更是被當作皇族看待，地位崇高，一般的野道士根本就沒得比，禿驢們更是統統靠邊站。
大唐以道教為首，儒教次之，佛教最末，李二還曾頒布了一個叫《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詔令，專門定道佛次序……說《西遊記》時，絕不能把佛祖說得比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更牛/逼。
李隆基登基以後，道教更是向著科舉領域進發，擠占儒教的傳統地位，去年，皇帝詔東西兩京及各道諸州置崇玄學，規定科考生徒需學習《老子》、《莊子》、《列子》、《文子》，其中《老子》早在開元二十一年就被列入明經科中的必考書目。
想當官嗎？先讀《老子》。
在朝野學道崇道的濃烈氛圍下，牛鼻子們大肆參與政事，虛谷此番便是受宗正寺指派，到營州監造道宮，並督查崇玄學。
這本是一次可以愜意享受地方孝敬的風光之旅，不料虛谷卻時運不濟，。
當時安祿山假傳聖旨，在柳城設下「御宴」款待乙室活氏的部眾，卻於席間卑劣地用迷藥將這群赴宴的部眾迷暈後生擒，並親自押赴京師向皇帝邀功請賞。
繼任乙室活氏首領伏乞憤而報復，領軍渡河掠擊了柳城郊外，將當時正在郊外監造道觀的虛谷給掠入部落。
一頓沒鼻子沒臉的毒打之後，虛谷便從一個未來的道家高人變成契丹人的廚子，無形的「道家仙氣」沒有了，渾身羊膻味撲鼻。
訴完苦後，虛谷又哭喪著臉哀求李琅道：「壯士救救貧道吧，貧道必知恩圖報。」
李琅苦笑道：「我倒是有心救你，奈何沒那麼大的面子，心有餘而力不足。」
在大唐，對於道士，不管是男道還是女冠，結交是沒錯的，可李琅確實救不了虛谷。
虛谷也看出了李琅的無奈，改口道：「壯士若離開此地，勞煩告知柳城平盧節度使衙門，讓官府出面相救貧道。」
「平盧節度使衙門也沒有那麼大的面子……你不懂契丹話，應該還不知唐契即將開戰的消息吧。」
李琅當下把契丹變亂的事情跟虛谷簡略地說了一下，虛谷聽後當場就絕望地哭了起來。
牛鼻子哭鼻子，哪有半點道家風範，李琅本就對牛鼻子們有些不爽，當下不免有點裝逼地說教道：
「道家無為，道法自然，柔弱不爭，修身自省，一切當順意歸真，何必強求。」
「是極，貧道受教了，貧道當修身自省。」
胖道士聞言面現愧色，心中卻在腹誹不止，呲牙冷笑，
「你小子吃的草木灰，放的輕巧屁，道爺天天為契丹人煮羊肉，身上膻味沖天，還修哪門子的身，。」
虛谷目光落在野菜上，心道：「更可恨的是，契丹人吃羊肉，卻連骨頭也不給道爺丟一根，讓道爺頓頓嚼野菜，道爺這身『道膘』都快掉光了。」
又一名契丹騎士策馬過來，看到虛谷後，先在空中爆起一記響鞭，才開口喝叫虛谷快點把野韭菜扛回去煮羊肉。
虛谷聽到鞭聲，身子一哆嗦，慌忙提起地上的韭菜和野菜，臨走前猶自不死心地對李琅求道：
「壯士，你會契丹話，要不你去跟契丹人問問，他們要怎樣才能放貧道回去。」
「這個可以辦到，不過估計問了也沒用，正常情況下，掠獲的漢民只能一直勞累到死，沒有放人一說。」
李琅的實話實說讓虛谷僥倖的心靈受到慘重打擊，在契丹騎兵的喝罵下欲哭無淚地走了。
……
時至晌午，李維澤方才從主帳返回，先遞給李琅一陶罐野韭菜燉羊肉，然後才沉聲道：
「主帳沒有偵查到你想知道的那個事情。」
阻午可汗就汗七年來，號稱乙室活正宗的李過折殘部一直游離在契丹八部之外，對契丹汗帳的秘密行動知之甚少。
這個失望的消息並未超乎李琅的預料，也談不上過多的失望，此處既無所得，李琅便不想再作逗留，當下拱手道：「那我走了……」
李維澤擺擺手叫住李琅：「不過有靜和公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