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河離此地稍遠了一些,可戰事卻隨時都會爆發,。」
白狼河就是後世遼寧西部的大凌河,確實不是很近,李琅下巴努了努一地的唐軍屍體,訕訕地繼續道:
「這不,官軍不是已經與奚人接戰了麼,戰事一起,情勢愈加凶險,我不敢耽擱北上的時日,只有勞煩幾位阿妹為我求告你家娘子,勸說大舍利不要殺害羈絆在奚族牧區的無辜中國人,成與不成,我都將感激不盡。」
扶著小鶯的持劍女子肅容道:
「在奚地庇護中國人的義舉,咱家娘子早就在竭力操辦,但請壯士告知令親名諱,以便咱家娘子及時相助免生不測。」
李琅因為擔心受人反制,父母村民的名諱連奚王都不敢告知,又哪會透露給不明身份底細和政治傾向的「非良家」,當下苦笑道:
「沒有文字,未受華夏教化的奚人分辨不了中國名諱,說了也是無益,我阿娘卻是無名,更無從提及,故名諱不說也罷,恐唯有當面辨識一途可行。」
以李琅的倔強性格,別人願幫則幫,不幫拉倒,他從不指望;別人也沒有任何義務幫助他……李琅是一個從後世冷漠社會過來的人,這點基本覺悟還是有的。
「既如此,奴也不勉強。」
持劍女子聽得出李琅話中的牽強與固執,倒也沒再多說,。
李琅有些意外,但細想一下,也算正常:他其實一點都不瞭解她們,她們沒必要對他處處設防,太過份反而會弄巧成拙,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阿妹們,後會有期。」
朝陽升起,該啟程了,臨行前,李琅擔心自己獨創的廉價「金創藥」有副作用,害了人家花季妹紙,又回頭鄭重地叮囑那位叫小鶯的胡服少女:
「小阿妹回去以後,尋醫生開個良方,把我給你敷的藥換掉,你也知道,我用那些不是藥的藥純屬不得已而為之,並非良藥。」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李琅竟出乎意料地提醒換藥,小鶯心中不由再度生出感激,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酡紅色,向李琅輕聲道:
「謝過壯士關懷,奴感涕於心。如壯士所言,戰事一觸即發,時勢緊迫,壯士還在漫無目的地尋親,終究是不妥當的,聽壯士言及令親客居契丹,不由讓奴想起一事,與契丹的中國人去向有關,或有助於壯士尋親……」
李琅見她說得凝重,卻欲言又止,忙道:「請說。」
小鶯望了扶著她的持劍女子一眼,持劍女子表情冷峻,但在李琅的催促下,小鶯還是毅然下定決心似地繼續道:
「奴曾不經意間聽說,契丹變亂後,境內的上萬中國浮人全被秘密押送渤海……」
李琅駭然一震,失聲道:「當真?你在哪裡聽說的?知不知道押送的具體路線?」
扶著小鶯的持劍女子乾咳了一聲,小鶯忙期期艾艾回道:
「聽……可能是奴聽差了也說不定,其他的就不太清楚,真的不清楚,。奴知曉的就這麼多……青姊,咱們這就回去吧,娘子還在擔憂著咱們呢。」
「嗯,娘子擔心你遭遇不測,著急地連夜讓咱們出來尋你,是得快些回去報平安,來,咱倆共乘一騎。」
被小鶯喚作青姊的持劍女子手腳麻利地把小鶯扶上馬,還不忘對怔在原地的李琅正容道,
「壯士雖衣著類同契丹,然面容卻與契丹人迥異,易於分辨,此番深入契丹恐將危險重重,還應多多保重。至於托付奴家姊妹之事,壯士放心便是,奴一定代為求告咱家娘子。」
言罷,又招呼另一名持劍女子上馬啟程,三人兩騎揚鞭策馬而去。
兩馬得得並弛,待到快要把李琅拉扯到視線以外之後,馬背上的小鶯像一個做錯事後等待責罰的孩子,可憐巴巴地回望著在後面扶著她的持劍女子:
「青姊……」
持劍女子看著小鶯受傷虛弱的神色,歎氣道:「你呀,口無遮攔,娘子知道會生氣的,怎生是好。」
另一持劍女子卻不以為然道:
「青姊,小鶯也沒多說什麼呀,兀那髒漢,一家子淪為浮人,連羊肉饅頭都沒吃過,瞧上去就是個沒見識的,他一個農夫又懂得了什麼,小鶯別怕,娘子不會怪你的。」
「也是啊,呵呵。」被喚作青姊的持劍女子認同地輕笑起來,笑聲中有明顯的輕蔑。
李琅蹙著眉頭,眼睜睜地看著三名胡服女子沿河向南,迤邐遠去,並沒有強行阻止,嚴刑逼問。
膽大包天地在奚族地盤上跑來跑去的女子,不會是省油的燈,除了遠距離用弓箭射殺,李琅沒有絕對把握阻止得了那兩名持劍女子……自從在馨凝閣見識了顏十娘那種不可思議的快劍後,他對拿劍的女子頗有些忌憚,。
當然,他也不願意傷害無辜……自己親人的生命固然可貴,難道別人的生命就不可貴了麼?
三女鄙夷的聲音穿透凌晨的靜謐,遠遠地隨風飄入李琅的耳朵,對鄙夷早已麻木了的李琅自嘲地苦笑,突然雙手合成話筒狀,衝著三女的方向大聲喊道:
「前面樹林處有五名女子的屍體……」
「哪裡?」對方立即就接連傳來兩聲詢問,聲音甚是惶急。
「聞著味兒去找。」李琅往藏放兩位黑水王子的小樹林抬手一指,便見她們撥轉馬頭,直奔小樹林而去。
李琅遠遠地跟在後面,看著她們在挖坑,把女屍碎塊埋入坑中,然後在新壘砌的墳頭前跪地行禮。
李琅搖搖頭,不在理會,快馬加鞭,自顧自地向北馳去。
……
小鶯說出來的那段話讓李琅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頭腦有點發懵。
對李琅來說,小鶯那短短的一段話中包含著很大的信息量,這還要從李居柏為何接受被皇帝迫害的清江村村民的緣故說起。
歷史上,奚族和契丹,跟突厥、回紇、室韋等「純遊牧」民族有不小差異,其中一點便體現在他們希望由遊牧漁獵轉變成半遊牧半農耕。
雖然這個轉變過程有過很多曲折,但最終他們還是達成所願:
「農夫耕作遍奚疆,部落連山復枕崗。種粟一收饒地力,開門東向雜夷方。田疇高下如棋希,牛馬縱橫似谷量。」
阻午可汗、李居柏、奚王、李延寵等人都是倡議開展農耕之人,。
奚族方面李琅不甚清楚,但就契丹方面來說,阻午可汗為了儲備農耕技術和耕農,接收了大量在大唐被權貴世家、官宦豪強掠奪了土地的流民。
李居柏收留清江村村民便是這種政策導向的產物。
但由於桑乾河慘敗暴露出來的種種問題,讓阻午可汗一直忙於改革契丹,整治汗帳權力,顧不上試點農耕,從而使得這些大唐流民沒有發揮「專長」的機會,只能為契丹人放牧。
其實,李琅猜想,阻午可汗之所以會遭到軟禁,主要原因很可能正是與他改革契丹所採取的「特色」方式方法有關,唐契和親不過是一根導火索而已。
……
流亡契丹的漢民被押送渤海,至少表明兩件事。
一是阻午可汗確實失去了汗帳的權力,不然契丹不會驅離儲備已久的漢民;二是契丹進攻渤海的消息讓人懷疑。
漢民即使不務農,也可以給各部貴族做奴隸,人口是戰利品,怎會秘密押送渤海?
用作戰爭民夫嗎?可還沒聽說過大軍未動,民夫先行的事情,這不是給敵人送菜嗎?
小鶯她們與高帥富相熟,方才又親眼見到她們埋葬女屍碎塊的情景,由此可以得出較為明確的推測,她的消息來自奚與契丹內部,可信度很高,不然小鶯不會使用「秘密」這個非常突兀且有意提點的字眼。
奚王為何不肯承諾為他遍查契丹境內的漢民,現在想來,這其中恐怕也有著於此相關的特定緣故。
這個消息太意外了,如果消息確實,那父母村民很可能便在其中……村民返程依次穿越室韋、霫、契丹、奚族,。
在盛唐時期,室韋和霫還沒有足夠的膽子扣押漢民,所以契丹人因戰爭或其他需要而扣押漢民的可能性最大。
另一方面,奚人已經對他作出了相關承諾,雖然承諾不一定可信,但在奚地暫時毫無頭緒的情況下,專注於契丹方面更為明智。
李琅決定立即趕往契丹牧區打探確認。
難題是,如果契丹人秘密押送的話,估計很難打探到確切消息與行進路線。
……
李琅沿土護真河干流一路北行,幾次碰到了遊蕩的奚族斥候,他都遠遠地躲開,奚騎追擊不捨則遁入山林,還在林間無意中獵到了一隻約有三四斤重的紫貂。
斥候一般不會對游騎感興趣,徒勞地耗費馬力與時間,往往追擊一段距離就會作罷,李琅倒也有驚無險。
奇怪的是,沿途竟沒碰到奚族牧民,牙帳直屬部落全部脫離與營州相接的邊境線,向西北部收縮了。
奚族其他幾大部落基本散落在牙帳西面灤河到霫國這一線的廣袤地域,與營州接壤地帶全屬奚王牙帳直屬部落,格局上頗有「天子守國門」的氣概。
牙帳居然主動放棄水豐草肥的土護真河干流,跑到支流與內陸湖泊地區,這是不同尋常的。
李琅結合對奚族歷史的大致瞭解,私下認為,這其中折射出奚族與大唐戰鬥倒底的決心。
這個分析雖然主觀性很強,但也需要基於一定的歷史高度,由對比得出,相信一般的唐軍斥候發現這種現象後,不一定能得出類似結論。
自以為處在高高的雲顛之上,傲慢地俯視萬民的大唐朝廷更不會在意這等雞毛小事,。
李琅聯想起神秘的黑面漢子給他的那塊佛陀銅佩,不由暗歎:
這場即將爆發的戰爭可能會比人們想像中的更加浩大,悲觀一點的話,甚至將極大地拖垮大唐的經濟,改變大唐的版圖。
一天一夜後,李琅抵達了松陘嶺。
松陘嶺距大唐營州約百里之遙,這裡大概是後世的松嶺山脈,離後世內蒙古赤峰市很近,但離潢水上游的契丹汗帳較遠,它是奚族與契丹的東部分界線。
松陘嶺靠近奚族一側,有一條土護真河支流呈東西流向,在這條支流南岸,李琅看到前方有一大片被燒燬的山林和草地。
這時,一隊在此地遊蕩的騎隊發現了李琅,他們揚鞭縱馬,吆喝著快速逼近。
是契丹人……因為李琅發現騎隊中間有「個性」髮型。
契丹人與奚人語言、容貌、服飾、生活習性……方方面面幾乎完全想同,基本上是無從分辨的。
但碰到一群契丹人或一群奚人時,還是有一個小小的辨別方法:髮型。
盛唐時期,奚人與大部分契丹人是散發或辮發,但已經有小部分契丹人「趕時髦」,像後世遼人那樣剃上了怪異的,各式各樣的髡發。
髡發一般是將顱頂剃光,然後在顱側,耳側各部位蓄兩綹,或幾綹長髮,這些長髮或編成髮辮,或自然下垂,連女子也喜歡剃掉沿前額邊的頭髮。
所以,當發現一隊人中間混雜著一兩個「個性」髡發,那一般就是契丹騎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