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在看到奚王陰沉老臉的同時,也瞥見奚王近旁的黑面漢子在一眼不眨地盯著奚王,神情甚是急切,。
黑面漢子略顯疲憊的臉上寫滿狐疑,身後侍立的牙郎嘴巴張張合合地對奚王不停地低聲說著什麼。
奚王卻顯得比較淡定,他的目光錯開黑面漢子的視線,伸手把玩著那個白瓷酒杯,看著暗紅色的葡糖釀在杯中來迴盪漾。
兩人似乎並不「和諧」,從神態上來看,急切與淡定,更像是一種心理較量。
奚王可以淡定,李琅卻不能,更不能把生的希望寄托在奚王的淡定上。
牙兵們可不管那麼多,他們只會砍人……在牙兵揚刀下砍後,就算奚王忽然喝令一聲「刀下留人」,彎刀就能背離物理慣性戛然而止?
一刀,只要一刀,即使不砍在脖頸上,李琅也幾無活命可能,在沒有抗生素的年代,任何深入肌肉的外傷都是死亡的代名詞。
李琅對此深有體會,在俘虜突厥王庭之戰中,戰場上直接死亡的唐軍只有數十人,但因傷無法救治死亡的卻有一百多人,佔據松漠營損失兵力的四分之三強。
當然,這其中還有軍中缺乏軍醫和藥材的緣故,三千人的皇家衛率竟然只有六名粗通醫理的醫生……《唐六典·太醫署》:「醫生四十人,典學二人。」,唐時,醫療從業人員與後世一樣,稱作醫生。
……
突然,雙臂被兩名牙兵牢牢夾持,一直處在掙扎中的李琅似乎脫力般向後一倒。
正在一左一右奮力托架著李琅雙臂往外拉拽的倆牙兵猝不及防,齊齊向後仰翻在地。
疼痛激發了身體的自保機能,牙兵的手臂本能地放鬆了對李琅的鉗制,倒地時還連帶著還撞翻了後面好幾名牙兵,場面霎時陷入混亂,。
這種情形就如同拔河,正在雙方較勁的當口,一方突然鬆手,由於慣性,另一方必然會向後摔倒。
在事先沒有心理準備之時,人對突發事件往往有著短暫的思維空白。
還沒等倒地的倆牙兵回神,李琅便迅速將雙臂手牙兵手中掙脫出來,順手拔出一倒地牙兵的腰刀,不再理會身後,向前猛衝,幾個兔起鶻落,便逼近離牙帳門口最近的一名奚人貴族。
「述律拔……當心……」
在近旁幾名貴族的驚呼聲中,李琅高揚腰刀,利刃挾帶著彪悍的破空勁風,直奔那位名叫述律拔的貴族頭頸而去。
刀勢電光火石,述律拔根本沒有時間起身閃避,貴族們進入奚王牙帳赴宴不准攜刀,手無寸鐵的述律拔也無法持刀迎擊。
述律拔在驚懼中還算沉著,他將身子猛然貼地而倒,同時右腿足尖斜上發力,把身前案幾踢向逼身而進的李琅。
「砰……」
腰刀在李琅手臂肌肉遽發力量的支配下,將案幾凌空劈成兩段。
案幾隻能遲滯腰刀的速度,卻無法改變它的方向。
刀鋒越過案幾上綻放而起的葡萄釀、牛肉塊、破碎的白瓷酒盅,餾金的盛肉銀器,持續下行。
述律拔覺得他的視野瞬間就被一片慘白填充。
述律拔清楚,下一刻,他的頭顱將在漫天血霧中與身軀分離,飄上空中,然後砰然落地,。
述律拔不願閉上眼睛迎接死亡,反而直視著閃電而進,志在帶走他靈魂的那一線白光。
不屈的草原男兒,有勇氣直視敵人的刀鋒切入自己的脖頸。
述律拔也毫不懷疑,再下一刻,他族人為他復仇的刀鋒將同樣會切入敵人的脖頸。
只是,述律拔想像中的慘況並沒有發生。
那條奪命白線的運行軌跡不是斜線,而是弧形。
白線逼近,然後又幾乎是貼著他的面門呈弧形遠離他的脖子。
正在述律拔迷惑敵人是不是真正意在殺他之時,那條白線又倏然折回,架在了他的脖前。
一群人居然控制不住一個刺手空拳的漢民,牙兵們在奚王和貴賓面前丟了一個大臉,反應過來的他們低吼著,像一群瘋狗般撲向李琅,帳外呼啦啦地又湧進來十數名牙兵。
「滾開。」
李琅大吼一聲,將半邊斷裂的案幾踢向撲來的牙兵,同時摁住述律拔腦袋,避開頸部大動脈,將刀鋒嵌入述律拔脖頸的側向皮膚表層。
暗紅色的靜脈血液立即滲出,迅速擴散在刀刃和與之相連的刀背雲紋。
儘管述律拔極力忍受深入心肺的痛楚,不讓自己呻吟出聲,但他臉上因劇痛而扭曲的表情卻是難以掩蓋的。
羞怒的牙兵們和近旁蠢蠢欲動的貴族們不得不接受了眼前突兀的形勢:貌似一名述律氏貴族瞬間便已徹底受制於人。
「大辱紇主……」
牙兵和貴族只得紛紛停止營救述律拔,把請命的目光投向奚王,。
……
利用突發事件所造成的思維空白,成功劫持述律拔後,李琅緊接著又躍到述律拔身後,背靠牙帳木質窗格,將述律拔上半身提起來,與逼近的牙兵緊張對峙。
李琅選擇以靜制動,他需要從奚王的主動應對來判別述律拔在奚王心中的份量,以決定下一步行動。
如果奚王像對待黑水王子一樣,不在乎述律拔的性命,那他手中的刀將毫不猶豫地將述律拔的脖子變成紅色噴泉。
當然,他也難逃一死,不過,現在不是患得患失的時候,殺一個夠本,總比死不瞑目強上那麼一點兒。另一方面,拖延時間對他有利。
夕陽正在逐漸沒入地平線,暮色即將降臨,黑夜有助於他突圍潛逃,目測牙帳窗格的寬度,撞破木質柵格後,足夠讓他的身軀穿窗而出。
儘管如此,潛逃成功的可能性依舊微乎其微,因為他瞥見窗外人影閃動,還聽得小隊騎兵策動時的紛雜吆喝和急促馬蹄聲,甚至還有牧羊犬的犬吠聲,顯然,牙帳已被牙兵部落的騎兵團團圍住了。
這種境況,即便是白馬銀槍趙子龍再世,也不一定能夠突圍成功。
奚兵不需近身砍殺,不需光線照耀下的精確射擊,一輪如雨亂箭,就能在暗夜中將李琅萬箭攢心,射成刺蝟,看來這次是真的要玩完了。
還是更應該寄希望於劫持述律拔後,奚王的表態會出現轉機。
可是,李琅心中卻非常不安,覺得奚王對他大發慈悲的可能性比他突圍逃生的可能性還要小:
剛才,在奚王未表態的情況下,高帥富一言不合,便藉著無法遏制的惱怒,越俎代庖,擅自下令處死他,。
要知道,他可是手握兩位黑水王子的性命,也就是挾制了奚族與黑水部的盟約。
這種行為,說的難聽一點,是對奚族盟約的徹底無視,也是對奚王權力的公然挑戰。
但換個角度,這也正好說明高帥富在牙帳內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可以左右奚族戰略,儼然有奚族大酋長「合法繼承人」的架勢。
可是,當他劫持述律拔後,奚人卻並沒有向下令砍殺他的始作俑者高帥富請命。
顯然,奚王並未「放權」給高帥富。
高帥富剛才的命令,必然是早就得到奚王和眾貴族的認可……奚人認可的當然不會是砍殺他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奚人認可的事情極有可能是:毀棄與黑水部的盟約。
不在乎黑水王子的生死,背盟之意顯露無疑。
殺了他,黑水王子便活不成,盟約也就毀於一旦。奚族借刀殺人,不髒了自己的手,也不違背信義地將盟約毀棄。
如果是這樣,他完全是急奚人之所需,「送貨上門」,還有比這更悲催的事情嗎?
即便挾持了述律拔,但在奚族的族群戰略和整體利益面前,一個貴族的性命只怕很難完全保證他的生命安全。
李自越的臉色已經晦暗如墨。
牙帳內動刀,奚族的尊嚴,從未像現在這樣,受到無情的踐踏,而且帶給他羞辱的居然是向來被他視作兩腳羊的漢民,奚王幾乎要「出離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