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夥計走後不久,人群外面突然出現二十幾名青壯漢子,他們揮舞著手中帶鞘的橫刀,向圍觀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劈頭蓋臉地打將下去,嘴裡罵罵咧咧:
「滾開,讓道,。」
堅硬冰冷的刀鞘打在血肉之軀上,皮開肉綻,骨斷筋傷,一時男人喊,女子叫,小孩哭,亂成一團。
長安多遊俠,他們雖負俠名,實則與盜匪無異,「日截馳道,縱擊平人,豪取民物,官不敢問」,甚至投靠權貴,淪為強權的走狗打手,更有甚者,竟如天後朝的郭元振一般販賣人口,毫無俠義可言,是「偽遊俠」。
人們對這群疑是「偽遊俠」的瘟神避之惟恐不及,慌忙讓出一條直通酒肆的空道來。
這群人如一股奔湧的洪流衝開了平靜的湖面,迅速湧到酒肆門前,領頭者正是那名剛才消失的長隨,他是就近「搬兵」去了。
壯漢見幫手已到,腰桿立時便硬了起來,撇下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三名好事百姓,兩腳將酒樓前的案幾踢翻,几上擺放的粽子畢羅滾落得滿地都是,這才對胖掌櫃獰笑一聲:
「尹某懷疑你窩藏殺人犯李琅,不過尹某素來與人為善,只要你把李琅交出來,尹某也不為已甚,要不然……」
壯漢用手指著早已嚇得淚流滿面,圍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四名胡姬繼續道:
「不然,這四個胡姬便一併歸了尹某。」
胖掌櫃已經看出壯漢胡言酒肆窩藏李琅不過是一個借口,真正目的是想搶走這四名美貌胡姬,當下不卑不亢道:
「壯士此話說得好生沒有道理,某家根本不認識李琅,李琅亦不在敝亭,何來窩藏殺人犯一說?壯士若依仗人多勢眾,執意無理取鬧,那便等官府來人說個明白才好。」
「給你臉不要臉,竟想拿官府來壓尹某,你可知新任京兆府少尹乃是何人?你又可知李琅犯的是哪家的殺人罪?」
胖掌櫃尚未搭腔,後面的人群中有一個聲音搶先高聲笑道:
「你倒是說說看,李琅犯的是哪家的殺人罪?」
這是一個雄渾而充滿磁力的聲音,但此人的笑語中卻帶著幾乎人人都能聽得出來的戲謔和鄙夷,。
「是誰?」
壯漢大怒回頭,那二十幾名帶著橫刀的青壯漢子也一齊掉頭,目光亮如鷹隼,凶狠地掃視人群,尋覓聲音的發源地。
……
富有磁性的聲音再度流利地響起:
「大夥兒且讓一讓,待某家前去會一會尹壯士,有勞了。」
與壯漢那夥人的凶狠蠻橫不同,這個請求讓路的聲音輕緩有禮,讓人如沐春風,心中難生抗拒。
人群又是一陣噪雜紛亂,一條通道延展開來,只見一隊三十幾人的青少護著中間的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緩步而來。
他們沒有作出任何推搡圍觀百姓的粗暴動作,百姓們自願讓道。
這群人也俱都隨身佩刀,不過他們佩戴的是清一色的唐刀。
唐刀是高品質的橫刀,除了部分唐刀的手柄上有環之外,唐刀和普通橫刀在外觀形制上差別不大,但鍛造材料和工藝遠勝於量產粗放的制式橫刀,代表著當世最高的鍛刀水平,是與阿拉伯大馬士革刀著稱於世的兩大名刀。
在價格上,唐刀的成本往往是普通橫刀的數倍,市面上,一把橫刀要用五十斗米才能換得來,而唐刀要一百七十斗米,足足貴上三倍有餘,這個價錢約相當於一個九品官一個多月的俸祿,。
唐刀與橫刀短兵相擊,斷裂的必是橫刀。
刀雖昂貴,但在盛唐,甲卻重於刀,盔甲和陌刀是國家戰略軍械,嚴禁民間私造和私藏,否則便有被視作造反的風險。
不過,只要不佩戴盔甲,扛著陌刀,百姓們帶刀攜劍四處遊歷,官方是默許的,很多詩人仗劍游天下,在各地留下眾多千古名篇……這也是大唐自信開放的展現。
……
當然,如果成群結隊地拿刀「武裝遊行」,官府發現後,會前來查問。
但敢於這麼幹的一般都是世家大戶,只要有正當身份,合理事由,且不犯事,官府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沒看見……需知,中唐以前的大唐,文武一體,出則為將,入則為官,純粹的文官集團尚未成型,國家本就是由世家門閥組成的貴族集團所統治的。
光就這群青少俱都佩戴唐刀這一點,就穩壓壯漢一夥,但人們的主要注意力卻並不在於此,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中間那位年輕人身上,思/春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幾乎有失聲尖叫的衝動。
這個年輕人帥得有點過份了吧,風儀龍章,劍眉星目,面如冠玉的臉龐肌膚似有光澤隱動,烏黑齊整的頭髮從套著雅致白玉髮冠的髮髻垂落下來,飄逸出塵。
年輕人眼神燃亮,動人之極,被他目光掃過的女子,身體不由得泛起一陣興奮曼妙的感覺,忍不住地心跳。
在女子們灼灼的注視之下,年輕人再次發出了好聽的聲音:
「所有被尹壯士打傷的無辜父老,速去醫館,診金藥費,某家全出,。」
年輕人貼身隨行的一名青少當下便揚起手中沉甸甸的袋子,當眾打開,裡面全是平民不常見的光燦燦的銀錠,青少隨即高聲喊道:
「來吧,不可耽擱傷情,所有幫忙扶著受傷者前去醫館的鄉親都有賞賜,豐厚的賞賜。」
青少話一出口,不管相識與不相視,很多人立即扶起被壯漢一夥打傷的百姓跟隨舉著銀袋的青少而去。
「哇……」
比帥氣更動人的是溫情,不管年輕人是不是在當眾作秀,但至少表明一件事:他是有錢人。
對很多不屬於「衣冠戶」的普通良人女子來說,這就夠了,重門戶出身的官宦人家高攀不起,有錢的平民人家更實際,富貴逼人,有女子終於忍不住尖叫起來。
大唐的女子很開放,她們也擁有廣泛的權利:參政權,受教育權,財產繼承權,家庭成員的決定權,家庭事務的管理權,自我意願的決定權,婚姻的決定權……女子當街向心儀的男子尖叫,一般不會有人覺得她不守婦德。
坊間傳聞當朝右相李林甫的女兒還通過隱藏在客廳中的小窗偷窺造訪相府的帥哥型男,碰到滿意的男子就現身「拉郎配」呢。
……
帥氣的年輕人氣場十足,壯漢原本囂張至極的臉色不受控制地弱了幾分,看著越走越近的年輕人,忙給自己壯膽般朝對方大喝:
「你是什麼人,敢來管尹某的閒事。」
年輕人並不著急應答,待到行至壯漢跟前,穩步凝眸,雄渾的聲音這才開始吐出唇間,緩慢而有力:
「某便是壯士想要打碎腦袋的李琅,。」
一言既出,壯漢駭然震動,圍觀的百姓更是發出片片難以置信的驚呼:
何曾聽說過李琅有這麼帥,一個靠說書為生的流民,哪會有那麼多銀錢拋灑,還「奢侈」到有數十青少護衛。
是同名同姓之人吧,壯漢懷疑地看著自稱李琅的年輕人,底氣不足地問道:
「你是俘獲突厥王庭的那個李琅?」
「正是。」
自稱李琅的年輕人的聲音堅若磐石,擊碎了壯漢心中的那絲僥倖。
壯漢聞言有點發怔,圍觀的百姓也是陣陣大嘩,幾乎人人都有著懷疑和矛盾的心理,自稱李琅的年輕人顛覆了他們心目中李琅的形象。
但是,在這個沒有影像媒體的時代,對名人往往是「聽聞其名,不識其人」,李琅長什麼樣,絕大部分長安百姓還真不知道。
李琅公開露面是在押送突厥王庭的俘虜回京那天,可那次李琅是從東城的春明門入城,但這裡是西市,靠近大唐絲綢之路的起點:開遠門,與春明門相距甚遠,西市周邊布政、崇化、延壽、懷遠、延康等十幾個坊市的多數百姓還真沒有見過李琅。
倒也有一些百姓在那天趕去東城看過熱鬧,可那天李琅躋身眾軍之中,還帶著頭盔,讓人看不清面貌。
壯漢雖不住在西市周邊,但他也沒見過李琅。所以,他雖然心中不信,卻也無可辯駁。
這時自稱李琅的年輕人所帶來的青少已經逼近壯漢那一夥,雙方形成緊張的對峙。
看這些青少拿刀的熟練姿勢,顯然都是習武之人,又都手握勝過橫刀的昂貴唐刀,與壯漢一夥高下立判,。
胖掌櫃見到這等陣勢,也是微微心驚。
他本想趁著端午佳節,讓酒肆熱鬧開張,豈料竟禍事天降,「躺著也中槍」,這兩撥人真要是在他的酒肆門前衝突起來,甚是麻煩。
在外拋頭露面,待人接物多年,胖掌櫃見多識廣,閱歷豐富,練就了一雙有識人之明的銳利眼光,胖掌櫃絕不相信這個自稱李琅的年輕人真會是李琅。
與一般的百姓們習慣於用權勢和財富判別人的身份不同,胖掌櫃更認可「有諸內則形於外」。
李琅一介寒門子弟,沒有博學修養和家世底蘊,很難形成這種出身世家大閥才有的尊貴優雅氣度。
胖掌櫃跟社會各階層的人都有所接觸,其中不乏寒門子弟,他對寒門子弟的形象多是勤奮、自尊,但同時也有可以被察覺出來的自卑、偏激、無禮甚至殘暴……雖然不知李琅如何領軍,但胖掌櫃相信,李琅讓松漠營這種皇家禁軍聽命於他一個流民的手段不外乎只有一個:殘暴。
不過,不相信歸不相信,胖掌櫃也不出言點破,無端與不明底細的年輕人結怨並不可取。
同時,豐富的生活閱歷讓胖掌櫃有種很不安的直覺,這個年輕人的出現不像是偶然,今個兒可別鬧出什麼出格的事情……胖掌櫃心中只盼著官府快點來人處置。
……
自稱李琅的年輕人靜靜地站在哪兒,嘴角蕩起一絲笑意,直等到壯漢臉上震驚的表情平淡下來,這才用一雙好看的眸子直視壯漢,語氣卻是很淡:
「尹壯士還未告知,李某到底犯了哪家的殺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