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可有佳句?」
雪棠似乎受到了現場鬱悶氣氛的感染,在李琅沉吟之時便發言催問,且面色不渝,。
作為一個長袖善舞的青樓女子,她本不該如此無禮。
李琅是一個熱血流轉的年輕人,不是老成持重的政客,且他頭腦中帶著不少跟這個時代不合拍的後世思想,所以他有時候做起事來,往往異於時人,對後果缺乏考慮。
當然,有時候他也能考慮到後果,但並不以為意。身上的熱血一旦上湧,他即使明白,也常常會一意孤行地蠻幹。
在某種心境驅使下,李琅突然心念一動:
作詩或許能為回歸計劃畫上一個相對較為理想的結局。
……
主意初定,李琅當下也不扭捏,他衝著獨孤雨燕遙遙長揖為禮:
「小娘子為國出降,功在社稷,必有千言萬語需要傾訴,可惜欲語言無聲。不如這樣,在下替小娘子作上一首詩來,獻給大唐所有執甲將士,一表小娘子此刻的心曲,可否?」
獨孤雨燕木然點頭。似乎對她來說,現在什麼都是無所謂的了。
這時貴客區那個老態龍鍾的白鬚錦服老人突然出口道:
「代出降公主作詩獻給大唐將士,有點意思。老夫很有興趣聽聽。」
一個都快進棺材的人了,聲音卻依舊洪亮,。
「如此,在下斗膽獻醜了,不當之處,還請閣下不吝指正。」
李琅向錦服老人遙遙行禮後,即刻環顧四周神色凝重吟道:
「金釵墜地鬢堆雲,自別長安帝豈聞。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詩文中不但描敘了一個和親公主的幽怨悲慼,淒楚欲絕,更是代和親公主質問大唐將士:
社稷安危,你們這些大男人們無力承擔,卻讓我一個小女子挺身護國,要你們這些人還有什麼用?
而且,詩中還膽大地包含著對皇帝的隱隱不滿。
一詩既出,眾人錯愕震駭,大堂鴉雀無聲。
……
真正的好詩就是這樣的,需要的不是華麗辭藻,而是最恰當的描述,溢於言表的真摯情感。
詩文本身不能打動人,打動人的是詩文裡面包含的感情。
獨孤雨燕嘴唇扇動,充盈在眼眶的淚水終於如潰堤的洪水滾滾而流。熱淚倏地滑過臉頰,心劇烈地抽疼。
獨孤雨燕自從聽到讓她出降契丹的消息後,蓄積的眼淚第一次迸發出來。
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道出了她真實的內心。
驚訝、認同、敬佩……待眾人再次看到李琅腳上的草鞋時,倒也不便隨意生出鄙夷之心了。
「在下再代我大唐將士為出降公主作詩。」
見詩文能引起大家共鳴,李琅心境入題,加上對皇家的痛恨之情,更出於某種潛在後顧之憂的未雨綢繆,他更是不管不顧地於大堂中的一片沉寂中繼續朗聲吟道:
「一拓纖痕更不收,翠微蒼蘚幾經秋,。寒雨洗來香已盡,澹煙籠著恨長留。
可憐汾水知人意,旁與吞聲未忍休。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
這首詩跟上一首詩交相唱和,用大唐將士的口氣回應了出降公主的質問:
不是我們將士沒用,而是有混賬小人向皇帝呈獻和親之策,我們為此感到萬分羞愧。
不過這兩首詩都蘊含著一個相同的主題:對皇帝的隱匿不滿。
這顯然是不被容許的。
但是每個男人都有基因所決定的天生熱血,遍流全身的熱血一旦被點著,就會燃燒理智,焚燬恐懼。
何況盛唐還是一個崇尚軍功、尚武好戰的時代,不是後世李琅那個遭到強/奸時,還有所謂的社會精英名人建議不但不要反抗,還要雙手給強/奸犯遞上避/孕套的犬儒時代。
「好一個『我是男兒為國羞』。」
第一聲叫好聲響了起來,來自獨孤雨燕身後一側。
那裡不知何時坐上了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視線順著年輕人延展,貴賓區條幾後面站立的千牛衛陡然由原來的四個變成了二十幾個。
那些比獨孤雨燕多幾倍的千牛衛軍士應該是他所帶來的。
叫好聲正是從年輕人口中發出來的,。
……
第一聲叫好聲很快得到了回應,先是一聲,兩聲……一小片,一大片……終於滿堂叫好。
楊承暉也在興奮地拍手叫絕,現在他看李琅的眼神既膜拜又迷惘:這小子到底是什麼人,實在捉摸不透。
「天郎道出我輩男兒心聲。」
岑參一掃剛才的沉鬱,也出言讚歎起來,轉而高聲詠歎:
「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三軍得令討匈奴,誓將報主靜胡塵。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岑參之言豪邁干雲,充溢著男兒豪情,令大堂上的氣氛更加熱切。一時間堂上眾人如一鍋翻滾的沸水,跳躍激盪。
心情激動當然要開懷痛飲,雪棠連忙高聲吩咐打雜的小廝:「上酒食。」
小廝又挨個地給每個案幾端上酒壺酒杯和葷素菜餚。
李琅沒有那麼激動,使他激動的不是詩文,而是銀子。他走去找牛延要銀子。
「公子高才,在下右威衛長史牛延,有心結識公子。」
牛延看到李琅似乎向他走來,忙迎上前去,一掃傲倨之態,率先行禮。
李琅感覺這個牛延也並不像楊承暉說的那樣紈褲,反而十分豪爽,忙還禮笑道:
「在下李琅,流民……浮人一個,怎當著公子屈尊下交,實在惶恐。」
在唐代,自稱「流民」都是犯忌的,有大不敬之嫌,因為李世民的名字中有一個「民」字,要避諱,。流民的官面叫法為「浮人」,所以李琅話說到一半後趕緊改口繼續道,
「在下當前頗為困頓,如果公子不嫌在下詩文拙劣,那麼事先說好的綵頭銀……」
牛延倒不在意李琅的口誤,對方既然不是讀書人,料想也是無心,何必較真。
「牛某敬佩李公子大才,公子以後如有用得著牛某的地方,比如落戶什麼的,牛某定當鼎立相助。」
牛延聽李琅自稱流民,又早已瞧見李琅腳上的草鞋,知道李琅確實窘迫,立即招手喚來家僕,把二十兩銀子如數奉上。
「既然牛公子如此盛情,那在下以後少不得要來打攪公子。」
李琅知道牛延的老父親、左相牛仙客活不過今年了,真要找牛延辦個什麼事兒,可得趁早。
「兩位青年才俊可否過來與老夫共飲賞舞。」
錦服老人使喚小廝過來,向李琅和岑參發出邀請。
……
眾人的叫好,牛延的結交,錦服老人的邀請……所有的這一切完全出乎李琅意料:
李琅非議和親,他們居然俱都敢於持公然讚譽的態度。
他們不怕李隆基找他們算賬?
答案是……不怕。
事實上,從後世來的李琅有點杞人憂天,把非議朝廷和親的後果想得過於嚴重了,。
……
唐朝,是中國史上文化、政治、軍事最發達的朝代,也是百姓擁有相對言論自由的朝代,後人稱之為「大唐盛世」,實在是名副其實。
所謂盛世,不單是社會安穩,物質豐富,百姓衣食無缺,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便是百姓言論自由,可以說言論自由是一個盛世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
唐朝符合盛世的這個標準。
唐人雖然有不少文字上和語言上忌諱,但忌諱的範圍以私人之間為主……唐朝沒有文字/獄,更沒有創造出「敏/感詞」,一般的話題都可以放言無忌。
從史書上來看,唐王朝從來沒有迫害過喜歡「胡說八道」的士人百姓,更沒有由朝廷發佈專門政令對士人進行迫害、圍剿。
這從唐朝詩歌空前繁榮,從唐朝詩人所處的寬鬆政治環境和創作自由程度可以證明。
唐人作詩作文批評李隆基、嘲諷楊玉環……拿李隆基的故事作詩作文,甚至講得很不堪,亦不會遭禍。
「詩仙」李白感歎自己一生懷才不遇,報國無門,其大量詩作抒發了這種苦悶,強烈表達了對現實的不滿,但唐朝皇帝卻並沒有追究他的「責任」。
正是唐代寬鬆的政治環境促成和造就了李白這個天才詩人。
杜甫被稱為「詩聖」,其作品因為真實而深刻地反映了現實而被稱為「詩史」。
他的詩揭露了現實的諸多不合理不公正,把抨擊批判的矛頭指向官府和官吏的殘暴,並直指最高當局。
唐朝開元年間,應該說是很輝煌的盛世,面對「大好形勢」,本應歌功頌德,。
可是杜甫,卻發出與主旋律相悖的很不和諧的聲音,他不僅唱出了「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的反調,還發出控訴社會不公的悲慘世道的最典型最響亮的呼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但杜甫卻不但未被追究任何責任,還成了受人敬仰的大詩人,可見唐朝言論的自由程度。
同樣,白居易的「諷喻詩」深刻揭露和大膽抨擊了唐代社會的不公正,批評朝廷政策的弊端,甚至公然指名道姓地批評李隆基貪好女色、用人唯親、不理朝政並終了導致了「安史之亂」。
這要是在實行嚴酷文字/獄的滿清,老白還不得被「誅十族」,族人個個寸「磔」而死。
但白居易卻安然無恙,當時的皇帝居然十分開明和寬容地對待詩人這樣放肆地批評先帝。
可以說,在武則天以外的盛唐,言論均比較通暢,幾乎沒有以言獲罪的士子庶民。
整個唐朝,史書有記載的只有一起文字/獄……姑且把它勉強稱作「文字/獄」。
那是在唐高宗李治發動對高麗的一次戰爭前,有個叫元萬傾的詩人,寫了一首詩給高麗人打招呼:唐軍即將來犯,高麗的兄弟們,別放羊了,拿起刀箭,趕快備守鴨綠江天險……
結果此次出征,唐軍在嚴陣以待的高麗軍隊面前無功而退。
元萬頃洩漏軍情,此舉實為叛國叛軍,罪難容恕。
但李治卻沒有要他的腦袋來平息眾怒,只是把他充軍到嶺南了事。不久,居然又把他招回來,封給他一個著作郎的官職。
可見,在不觸及皇家根本利益,不危急李唐統治的時候,唐代的多數皇帝都有著雍容雅致的氣度,。
後世評說唐朝勇武自信、氣度恢宏,胸懷寬廣,絕非信口開河。
在盛唐,說話較可隨便些,縱說話不當,得罪了皇帝,像孟浩然因「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而觸怒了李隆基,卻終無大災禍。不做官罷了,老孟樂得個「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優哉悠哉。
唐朝皇帝不會製造文字/獄,把文人們捉進大牢,文人們相安無事,高枕無憂。該寫詩的繼續寫詩,該喝酒時喝酒,該泡妞的繼續泡妞……盛唐的文化也因此達到中國古代的頂峰。
詩仙李白、詩聖杜甫,畫聖吳道子,草聖張旭,還有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褚遂良等第一流的書法家,李龜年等第一流的樂師,宇文愷等第一流的建築師,劉知幾、杜佑等第一流的史學家,玄奘等第一流的佛學家、翻譯家和旅行家,還有在敦煌、龍門、大同留下他們傑作的佚名的第一流雕塑家和壁畫家,都出在這個輝煌的時代。
所以,其實,像李琅這樣說兩句不鹹不淡,頗為隱晦的詩文,這還真算不上什麼事兒,李隆基旨令官府請他去「喝茶」的可能性極小。
通過非議和親,李琅得到的反而是眾人的敬佩和推崇。
……
楊承暉聽得錦服老人發出邀請,慌忙低聲提醒岑參:
「太子賓客、東宮輔臣、秘書監賀知章,為人縱狂不羈……特別是喝了酒以後……岑兄最好婉拒,被李相的人看到,於兄仕途不利。」
楊承暉清楚岑參此次從河朔回到長安,就是準備一心參加科舉,有些事不得不有所顧慮,
「旁邊那人是金吾長史張旭,也是挺不靠譜的一人。這兩人少沾惹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