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麻子收住哭聲,用衣袖拭淚,罵道:「你龜兒子哈要哈得合適點,老子說的是狗屎娃,他逗是個妹崽嘛!」烏光宗卻如墜五里霧中:「你說啥子哦?哪個狗屎娃是妹崽?」
馬大麻子恨不得在烏大少爺臉來兩巴掌,劈頭蓋臉的罵:「你給老子硬是個木行頭,哈起沒得改,你不曉得他是個妹崽,啷克要出來爭干幫?老子看他撿狗屎好幾天了,今天最後頭才認出來他是個女娃二。嗚嗚,默倒起逗她一哈,摸一哈她的手,你給老子橫起殺一腳,勒哈安逸,棒老二正遇不遇的迢出來搶人,又攆到別個屋頭,人都不曉得哪切了,簡直球莫名堂!」
烏光宗愣在當地,半晌作聲不得:「先前那個老弟是個妹崽麼?」他不住撓頭,回想那少年烏溜溜的大眼睛,和他輕輕對自己說的那句「麻煩你哈」,還有和自己告別時他眼中盈盈的淚光,一時間竟然癡了。
原來烏光宗沉溺於吟詩作賦,雖然頗有才情,卻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這時回想起來,那少年柔若無骨的小手,清澈如水的明眸,以及她的一顰一笑,猶在眼前。右手曾與她的手輕輕一握,此時似乎餘溫猶在,忽然間隱隱覺得這少年像那裡見過似的,有種親切和熟悉的感覺,不由心中升起一股情愫,翻騰起伏。
馬大麻子見烏光宗沉思不語,便又說:「你娃假巴意思的打閒槌兒爭干幫,那妹崽勒道歡喜你了塞,老子勒哈逗拐了塞,你說啷個辦?你賠老子幾十塊大洋?」
馬大麻子家裡剛剛被三個渾水袍哥洗劫一空,說到銀子自然是嘴角流涎,兩眼放光。烏光宗卻充耳不聞,仍在回想那少年青澀靈秀的身影,把馬大麻子冷落在一旁。
但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少年自進游詩君的閨房之後,便引出來諸多事情,而最後少年竟也離奇失蹤。
馬大麻子摸了摸頭皮,慘然道:「你看看,老子撞到石兜高頭,唉喲!腰桿差點整斷了;老子腳桿遭螃蟹嘿起夾了一哈,血珠珠兒都冒出來了!」烏光宗見他確實皮破血流,灰頭土臉,半截小腿有兩個半月狀的血紅鉗印,水桶似的腰袍子也開了,一條奇短無比的褲子也破了,狼狽不堪,顯得很是滑稽,也不禁微微一笑,卻躺在地一動不動。
馬大麻子初時悲怒交集,此時恢復如常,見烏光宗不來理他,嘴裡嘖嘖連聲:「給老子,說你哈,你硬是哈得傷心,偏偏兒走桃花運,狗屎娃歡喜你,勒道安逸,看來李ど妹也有點歡喜你。兩個婆娘圍倒你一個人,給老子你屋頭祖墳硬是埋得周正哦!」烏光宗愕然:「狗屎娃?李ど妹?你說的啥子話哦,硬是叫人聽不懂喲!」
馬大麻子道:「我看你逗把『狗屎娃』拽給我算了,李ど妹嘜逗給你當婆娘,要不要得?」烏光宗道:「人又不是東西,啷個『拽』?再說哪個歡喜李ど妹?李黑娃屋頭的人我都不歡喜。你切和她耍塞。」馬大麻子犯難道:「李黑娃有財有勢的,啷克看得起我塞?你給老子硬是個央夾溝子嗦?低丁兒都不讓老子?」
烏光宗一臉嚴肅的道:「不是我不讓你,不管人家是不是女娃二,你都不應該對人家動手動腳的。逗算她是女娃二,你也配不人家塞。」馬大麻子憤憤然道:「老子逗曉得你會恁克說,你當然要和老子搶婆娘了。狗屎娃長得又嘿有默子。」
烏光宗不置可否,卻問:「他看我硬是你說的啷克嘜?我倒沒有啷個覺得。」烏光宗似乎並不如何自信。
馬大麻子「呸」了一聲道:「你給老子假巴意思的裝啥子裝?莫非你不歡喜狗屎娃?給老子硬是『有了一福想二福,有了豆花想臘茹』——硬是不知足!你沒看倒那妹崽對你勒個哈寶兒巴心巴腸的樣子麼?有恁給漂亮的婆娘兒歡喜你,那是你娃八輩子修來的福氣!」烏光宗聽馬大麻子如此說,又見他臉艷羨的神色,也不禁心生異樣的感覺,彷彿心中打開了一扇窗戶,登時臉燒,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一樣。
馬大麻子拍拍身的泥土,站起身來,見烏光宗還蹲在地,有些奇怪:「你給老子啷克不起來,走哦,回去了塞!」
烏光宗一傾身子想站起來,卻大叫一聲「唉喲」,馬大麻子走過來一看:「遭了!給老子你娃腳桿遭整斷了,都是我要不得!先不先我也是毛球了。」
原來適才烏光宗踩在水潭石縫中,早已蹭傷了腳踝,皮破血流。只是和馬大麻子打鬥激烈,竟渾然不覺。這時坐得久了,想站起來時,才覺得疼痛異常。看來去地獄寺的打算只好暫時放下了。馬大麻子倒有些過意不去,連忙將烏光宗扶了起來。
烏光宗咬著牙站了起來,疼得滿頭大汗。馬大麻子心眼兒其實不是太壞,見他疼得厲害,便說:「給老子的,老子背你回切!」烏光宗哼了一聲:「沒得事,你自己先回切塞!別個還要耍一毫兒。哦!等一哈,我跟你說,二天不准你去逗那個妹崽。」馬大麻子臉一陣紅一陣白:「你娃球莫明堂,老子把你當兄弟伙,處處幫倒你,你給老子翻了臉逗不認人嗦?」
烏光宗冷笑道:「我也不是你的啥子兄弟伙,只要你不去逗那個狗屎娃。二天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馬大麻子見烏光宗自視清高,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裡,氣得大吼起來:「老子逗是要和你搶婆娘!你還把老子駭倒了?」烏光宗冷笑一聲道:「哪你告一哈看塞。」
馬大麻子也是一時氣話,回頭一想便有些自慚形穢,氣得直哼哼,走了幾步,一踱腳回頭道:「算了!老子讓你!勒哈該要得了塞!門天中午各人到李黑娃那點吃他的生基酒,不要說我沒跟你說哦!你看一哈勒些當兵的都待他那點,面子大得很,哪個惹得起他?還有勒幾把鋤兜,老回切還可以用一哈。」
烏光宗哼了一聲,不置可否。馬大麻子又道:「你各人切想想看,別的話我逗不說了。我先走,你各人慢點。老子肚皮都餓扁了,回切整飯吃哦。」說完,伸伸懶腰,揉揉兩隻短肥腿兒,走了。
烏光宗也覺又累又餓,見馬大麻子走得人影不見,這才忍著疼痛,在潭邊喝了幾口清水,慢慢蹣跚著走山路。
烏光宗想起本來要去地獄寺遊玩,卻不料因為替人出頭,接連打了幾場大架,吃足了皮肉之苦,雖然白白吃了一頓午飯,卻險些丟了性命。想到回家後不知如何向父母交待,如果給老人家知道自己受傷,定然被嚴厲的父親責罵,想到這便不禁大犯躊躇。
已是傍晚時分,日薄西山,山野間飄來薄薄的霧氣,斜陽、草樹都沒入了暮靄之中。白色的霧氣卻時聚時合,在山野間遊蕩,好似天的雲彩落到了人間。烏光宗拾起鋤頭,想起自己還丟了一把折扇,卻換來幾把鋤頭,莫非自己竟然要和這鋤頭打一輩子交道?心裡升起莫明的淒涼之感,一步步地向村子方向挪去,好不容易走回自家門前。還好,父母都出門勞動去了,並不在家。烏光宗自帶有鑰匙,悄悄將鋤頭放在門後,溜回自己看和就寢的左邊廂房。
自從曾祖父辭掉保長的官兒,烏家就漸漸陷入貧困的境地。現在父親也開始幫著母親種地。烏光宗不敢給父母看見臉的青一塊紫一塊的傷情,自己偷偷找了點藥酒,抹了起來。
天將黑的時候,父母才回到家裡,見烏光宗屋裡亮著燈光,便叫了幾聲「宗娃二」,烏光宗連忙答應,父母見他回到家裡,也就安心去生火做飯去了。烏光宗平時還算勤快,只是這一次受了點傷,忙著如何遮掩過去,也就沒出來幫忙。
直到父母做好了晚飯,大聲喊:「宗娃二,消夜了!還待屋頭躲倒起爪子!」,烏光宗才慢騰騰的出來,他掩飾得甚是巧妙,父母親的眼神不好,沒有看出來什麼。坐凳子,木桌便將烏光宗腿腳擋得嚴嚴實實,父母並沒有注意到兒子有什麼異常。而是像往常一樣,神色之間,唯有舐犢情深,滿是憐愛的看著兒子。
昏黃的燈光照著烏家冷清清的中堂,一張破舊的圓木桌,只擺了兩樣素菜,不過是青菜蘿蔔之類,另有一碟鹹菜,不要說沒有葷菜,素菜裡連油珠也沒幾個。
就算曾祖父當保長的時候,也因為一袖清風而沒有什麼多的資財積余。辭掉職務之後沒有別的收入,只能靠種田養植為生。雖然烏家倒有一個像樣的房,可是真正值錢的東西卻沒有幾件。
烏光宗見父母都已經面容憔悴,腰彎背駝,須蒼然,想到他們半生辛勞都是為了自己,不禁心頭一酸,淚盈於睫,轉過頭去拭淚。
父親母親不停給烏光宗夾菜,烏光宗為了讓父母高興,大口吃了起來。又分別給父親母親夾了些菜,一家三口雖然菜飯簡單,卻自有一番天倫之樂。烏光宗吃完飯,便說要去看一會兒,其實他又覺得腳踝疼了起來,要再去敷治一番。父母見兒子懂事,囑咐一聲:「莫看嘿大一夜哈,早點睡。」便也就讓他去了。
屋裡一盞昏黃的油燈下,母親卻在和父親嘮叨:「李黑娃辦生基酒,他請了我們,你說切不切?」父親哼了一聲道:「李黑娃和我們又不沾親帶故,切啥子?莫不是還要我們切巴結他嗦?」母親道:「你說不切那逗推脫了哦?」
「是塞,他辦他的生基酒,我們家還有吃的,不稀罕。」
烏光宗關了門在臥房裡包紮傷腿,聽見父母二人對話,才明白李黑娃做生的事連母親也知道了,在鄉村這種事本就傳得快,倒也不是他李黑娃名聲大。他對李黑娃毫無好感,覺得父親說得很對。雖然馬大麻子送了禮,李ど妹也開了口,但他卻沒有半點心思,因此也就沒給父母說明此事。
第二天將近正午,遠遠的便看見李黑娃家方向騰起一大團煙雲,慢慢的越聚越多,半個時辰還不見有消散的意思。原來李黑娃家正在放鞭炮,大批炮仗炸響,騰起大片煙霧,所以遠遠都能瞧見。看來去給李黑娃捧場送禮的人著實不少。
烏家人雖然能看見鞭炮燃騰的白煙,但由於相距甚遠,只能隱隱聽見鞭炮爆響。母親出門張望了一下,回來時說連隔壁的葉石匠也去了,自然葉石匠少不得緊巴巴的湊了些「禮性錢」。
母親念叨了幾句,便將紅薯砍成幾塊,放入摻水的鐵鍋內;父親則在灶下添柴,煮起了「紅苕稀飯」,小半個時辰便聞香氣飄出,烏光宗知道父母又煮熟了中飯,便放了手中的詩,出來幫著端菜端飯。
一家三口正準備吃午飯,忽聽有人在大聲呼喊:「宗娃二,宗娃二!」
烏光宗聽出是馬大麻子的聲音,連忙放下筷子,出了院門看時,只見馬大麻子滿頭大汗的趕了過來,氣喘吁吁的斥責道:「你啷克不切吃酒?李黑娃冒火了哦!他喊趙鐵匠帶話,說如果我們兩個不切的話,要喊人把我們綁過切!整得老子都要走攏了,還要迢回來喊你!」
烏光宗氣憤的道:「野!我不切還要綁我切!李黑娃他是棒老二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