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星星也許不會說話,但它一定會眨眼。這個夜晚沒有風,流動的是夏天的聲音。
我家這塊地方,近幾年才被國家列入經濟開區。改革開放前那會兒,好像叫「農村包圍城市」,現在聽起來挺土的,但在那時候,這可是個時髦的詞彙。因此這裡還是被農村所包圍,到處散著鄉土的氣息。跳跳難得出來一次,剛抱下樓,它就像匹脫韁的野馬,一會兒跑東、一會兒跑西,完全不知道它是出來散步的。我則牽著妹妹的手,在公路上徐徐地走。
夜籠罩了萬物,白天那些還能清晰看到的紋理在這個時候,已變得不那麼真切了。眼睛能看到哪裡,黑色就會跟到哪裡。人在生長的過程中,習慣了光明與黑暗的交替,服從天體運行的安排。因此,人們白天用來生產勞作,晚上就入眠休息。光明使他們看見,所以屏蔽了黑暗。
但這一切對妹妹來說都是徒勞的。看著這雙眼睛,我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和我們閉上雙眼一樣麼?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黑色賦予了她很多的東西。善良,溫柔,隱忍,痛苦,眼淚,等待。我不是一個悲觀的人,但在她面前我樂觀不起。既然代替不了她去承受黑暗,那我就應該給她如同光明的幸福!我一直努力著。
即便是沒有風的夜晚,皮膚和呼吸也是愉悅的,我們享受著這份寧靜中的漫步。漸漸的,我感覺妹妹的步伐有些緊了,拉著的手,我已掉了半步的距離。是啊,她的心靈透徹明亮。
「哥,到了嗎?」妹妹一個側身問到。
我拂去她身上的塵屑,沒說話。
妹妹又正望了眼前方,抿起嘴角,笑的可愛。隨即指了個方向:「那是池塘!」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我還能說什麼,那裡就是一大片靜水池塘。
「榕樹在那裡!」被她牽引著,我側目望去,還是那棵老樹。但不是榕樹。
小時候,妹妹最喜歡在這裡唱歌了,尤其喜歡唱那「童年」。我時常想,她心裡一定能看到!所以,我寧願相信這是棵榕樹,而不是槐樹。而且這個謊一說就說了十幾年。妹妹鬆開我的手,自己朝池塘走去。
天其實已經黑透了,儘管伴著月光,視覺的分辨率也是可憐的。我沒有跟過去,因為我知道,她看得見。妹妹走到池塘邊蹲下,輕輕地撩起一汪水,接著又撩起一汪。霎時間,月亮已不再照鏡子了,害羞的扭捏起來終於,月亮被欺負的無可遁形,妹妹看到了,開心的笑著。我也笑。走到樹旁坐下,我摸出煙點了一支。男人,這是個可愛的時候。
白月光,像水銀瀉地般灑在這兒,毫不吝嗇。因為它看見這裡有個天使在沐浴,所以,它全神貫注,它目不轉睛。
許久,月亮又映在了水面上。妹妹朝榕樹走來,我連忙掐去煙頭,起來摻她:「歇會兒吧!」
妹妹撫平了下胸口,「嗯」了一聲。我掏出一張紙巾,平攤在地上,扶妹妹過來坐下。
她伸直了腿,一個很舒服的懶腰後靠在我身旁。這種久違的感覺令我心情複雜。一時間,我怎麼就想起了菁菁。她以前也是這樣靠這我,聽我吹口琴、講笑話。風吹起她的芳香,讓我癡醉。對,對。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方知情重。
「哥,我們唱歌吧。」收起回憶,我微笑的點點頭:「嗯好,唱什麼?」
妹妹站了起來,從白裙子的口袋裡拿出口琴,輕輕抵在嘴邊,悅耳的音調如此熟悉:「咪-嗦-嗦-咪-啦-啦-西-啦-啦,啦-嗦-哆-哆-哆-啦-哆-啦後望著我,一臉俏皮,這種表情別人永遠不會看到。
我笑著也掏出口琴,放在嘴邊,先試了兩個音階,隨後吹起了這《童年》。妹妹開心的點點腦袋,踩著律點唱了起來:「
池塘邊的榕樹上
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操場邊的鞦韆上
只有那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師地粉筆
還在拚命唧唧喳喳寫個不停
等待著下課
等待著放學
等待遊戲的童年
漸漸的,我越吹越投入,並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白色裙子和黑色頭微微的飄蕩著,與這份恬靜中的歌聲相得益彰。
總是要等到睡覺之前
才知道功課只做了一點點
總是要等到考試之後
才知道該念的書都沒有念
一寸光陰一寸金
老師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迷迷糊糊地童年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太陽總下到山的那一邊
沒有人能夠告訴我
山裡面有沒有住著神仙
多少的日子裡總是
一個人面對著天空呆
就這麼好奇
就這麼幻想
這麼孤單的童年
妹妹唱的高興,往下走了幾步,映著湖面,簡直太美了看著看著,我竟想起了一則童話《醜小鴨》,它們都是月光下最美的天使。池塘邊,妹妹也被自己給陶醉了,開心的唱:
福利社裡面什麼都有
就是口袋裡沒有半毛錢
諸葛四郎和魔鬼黨
到底誰搶到那只寶劍
隔壁班的那個女孩
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
嘴裡的零食
手裡的漫畫
心裡初戀的童年
陽光下蜻蜓飛過來
一片一片綠油油的稻田
水彩蠟筆和萬花筒
畫不出天邊那一道彩虹
什麼時候才能像高年級
地同學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
盼望著假期
盼望著明天
盼望長大的童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盼望長大的童年」
隨著我最後的一枚音符飄出,妹妹已經把這《童年》唱完了,並優雅地施了一個公主禮,甜甜的,俏皮著。
我過去把妹妹摻回坐下,「小叢,唱得太好了。你映在湖面上就像個天使!」
妹妹開心的抿了抿嘴:「謝謝!」
休息了一會兒,我拿起口琴對著妹妹吹了個e調:「繼續唱吧。」
她微微地抬了下頭,側臉徜徉的一笑:「哥,換你了,我想聽你唱,我來奏!」說完,她掏出把口琴抵在唇邊吹了起來,琴聲悅耳。
我一點也不意外,只是苦笑了下,並撓了撓她的腦袋表示略微的「抗議」。能聽的出她吹奏的也是童謠《外婆的澎湖灣》,當即興致索然的附和:「
晚風輕拂著澎湖灣
白浪逐沙灘
沒有椰林醉斜陽
只是一片海藍藍
坐在門前的矮牆上一遍遍回想
也是黃昏的沙灘上有著腳印兩對半
那是外婆拄著杖將我手輕輕挽
踏著薄暮走向餘暉暖暖的澎湖灣
一個腳印是笑語一串消磨許多時光
直到夜色吞沒我倆在回家的路上」
妹妹是從七歲才跟我學吹琴的,之前都是我吹她聽,後來就要求我教她。盲人學東西是非常困難的,一件在我們正常人眼中很簡單的事他們卻要付諸十倍、百倍甚至更多的努力去完成它。好在妹妹雖然眼盲,卻天生麗智、秉穎聰慧,又肯下苦工,九歲那年就能吹奏簡單的樂曲了。
到後來,我那些爸爸傳授的老底,已經滿足不了妹妹對琴技上升的渴望了。因為我小時候跟父親學的那些都是簡律,手裡握的爸爸的「遺物」也只是支十孔單音口琴,說白了就是「小兒科」!於是,我又給妹妹買了支二十一孔的半音階口琴。因為教不了她,又請不來老師,所以我就買了很多口琴獨奏的磁帶給她,心想著讓她跟著錄音機慢慢摸索吧。
過了大概又是兩年,有一次我回家竟然聽見妹妹在吹《最後的華爾茲》!!:「
我正考慮離開還是暫留
樂隊已在演奏最後一
我回頭看見你
一位小姑娘在一旁孤獨害羞
我挽著你伴著最後的華爾茲翩翩起舞
兩顆孤獨的心在相碰
我覺得我愛上了你
盼最後的華爾茲延長永久
雖說我們相愛情意綢繆
也曾真心願風雨同舟
但你眼中愛情的火漸漸熄滅
當你與我道別我的心兒碎
我挽著你伴著最後的華爾茲翩翩起舞
兩顆孤獨的心在相碰
我覺得我愛上了你
盼最後的華爾茲延長永久
如今全已休,無言以對
我的淚兒如雨流」
當時聽到妹妹吹奏這曲子,給我的震撼絕不亞於媽媽買彩票中了2o袋洗衣粉!這真是工夫到了家了啊!於是,在妹妹17歲生日那天,我乾脆去了趟省城,跑遍了所有大街商場,買了一支二十四孔復合琴,也就是現在她吹的這支,這才滿足了她琴技增展的需要。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妹妹吹到了一個什麼階段,不過讓我清楚了一點:妹妹的音感非常好。一般的歌她只需聽一遍,隨即就能譜出曲來,想必正常人也難以辦到吧?
總之,妹妹對音節轉換的操縱力和駕御的熟稔度,令人咋舌。
邊想著這些,我還邊唱著:「
澎湖灣啊澎湖灣外婆的澎湖灣
有我許多的童年幻想
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
還有一位老船長,
唱完以後我也調皮地鞠了下紳士禮:左手負背,右手在胸前劃過一道長長的月亮彎兒。
儘管妹妹看不見,但她一定能猜到。因為從前有無數個這樣的夜晚,我們反覆著這段童話。
後面的時光,我們在笑聲與懷念中漸漸地過去了小遊戲,等你來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