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銀行應當算一個金融企業,而不是官場。但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國有銀行卻沒有脫開行政機構的影子,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官場:銀行裡所有的職務,都對應以相當的行政級別;各級機構之間上傳下達、公文旅行、文山會海。即便是不懂任何金融業務軍隊轉業幹部,只要一進銀行就降半格安排以相應的領導職務。那幾年銀行收入高,有點門路的轉業幹部蜂擁而至,從業務處長、支行行長到辦事員,到處都是轉業幹部。雖然軍隊轉業幹部的人品一般都還比較好,但說實話,外行領導內行是難以有什麼好結果的。
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總是聽別人叫行長為「老闆,老闆」的,心裡就挺不舒服。這銀行又不是個人開的,行長不過是國有資產的一個管理者罷了,憑什麼叫「老闆」呢?因此我凡是見到行長,都只稱呼他行長,而不是「老闆」。行長最初對我還是不錯的,那時我還不會用計算機做表格,有一次手工畫了一個複雜的統計表,被行長看見了,於是行長稱讚道:「啊,畫的不錯,一清二楚。」
一九九六年春天,我們處長接受了k地區分行的邀請,去他們那裡春遊。招待得很豐盛,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甲魚、烏龜、幼鯊、龍蝦和其他叫不出名的山珍海味。可是偏偏我生了一副賤腸胃,覺得這些大名鼎鼎的、象徵著「高尚生活」的東西根本就沒什麼吃頭,比起母親給我做的糊辣湯、羊肉燴面、雜麵條等簡單飯菜味道差遠了。這是我才體會到:一個人從小養成的口味是多麼難以改變;而以前官方宣傳的**只愛吃紅燒肉,恐怕也並非因為生活簡樸所致。我所愛吃的那幾樣東西,比起紅燒肉的價錢可是差遠了。再想一想這一桌子值好幾千塊錢,相當於幾個農民一年的辛苦,心裡實在覺得難受,於是勉強吃了幾口就再不動筷子了。當時我心想:看來這些所謂的「上流人物」過的生活也不過如此,除了窮奢極欲還能有什麼呢?
我們春遊的k市是一座保持得相當完整的古城。那天我們一行人沿著城牆觀賞遊覽,在城牆邊的樹林中現幾個尖嘴猴腮的人聚在一堆抽煙,一見到我們就手忙腳亂地往樹林深處走去。廉處長看著幾個瘦骨嶙峋的背影,搖了搖頭說:肯定是一幫吸毒的,好好的人幹啥不行,幹嗎非要往死路上走呢?遊覽完了城牆,我們又遊覽古城的街道。街道兩邊密密麻麻地開的都是廊,濃妝艷抹、卻又土的掉渣的廊小姐曖昧地向我們招著手。
晚上,由k地區分行的佘行長安排我們到該市最大的一家娛樂城「活動」。臨去之前,廉處長叮囑大家說:「唱唱歌是可以的,但決不許洗桑拿、保健按摩、不許跳黑燈舞!我們是組織人事幹部,一定要給下面做出表率來。」等我們去到那裡,現已經有十來個「小姐」在那裡恭候了。佘行長是個又高又粗的壯年人,一看就屬於那種精力過剩一類的,見了我們滿臉堆笑著說:「沒啥,耍耍輕鬆一下嘛。」只坐了一會,佘行長拉起一個「小姐」到舞池裡跳舞去了。過了一會兒,舞廳燈光暗了下來,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人影。我下意識地一直盯著佘行長看,看到他在舞池中央和那個「小姐」接吻。春遊回來後我把這件事報告給了處長,處長顯出很吃驚的樣子。後來過了幾天,分行了一本書叫《銀行思想政治工作彙編》。我翻了翻,裡面有佘行長的一篇大作《論銀行家的思想修養》,裡面煞有介事地寫道:「作為一個**員,作為一個銀行家,一定要有強烈的事業心和責任感、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信念,必須經得住金錢與美色的考驗,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是個人民公僕,必須處處堅持黨性與原則。這是一個銀行家最基本的修養……」
那年年底,我第一次參加了人事系統的年終報表會。大家來到一個賓館裡,好吃好喝好玩,順便做報表。把我負責的這一塊的真實情況做了個報表,結果一匯,數字不平。於是在老同志的幫助下一改再改,總算調平了,可是我一看,這數據跟我掌握的實際情況驢唇不對馬嘴。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期初數就是假的,期末數也是假的,一加上真實的幹部變動數據,結果必然是錯誤的。已經成為我的同事的段科長見我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一邊幫著我修改數據,一邊告訴我他做了幾十年報表的心得:千萬不要想著真實情況如何,只要根據領導意圖定好年末數,再根據上年年底的報表數字當年初數,中間的數據瞎編就行啦,只要報表平了就沒問題。我不解地問:「那幹嗎還做報表呀,這數據有什麼用啊?」段科長歎了口氣對我說道:「有些事情,都是領導們定的,咱們只能根據領導的吩咐去做,別的也管不了啊。」
轉眼到了一九九七年春天,又到了招收大學生時候了。總行給了我們行一百七十個進人指標,可是行裡決定只招十個。這是因為總行對進人指標要求越來越嚴,控制的很緊,要想用指標辦些走後門的事,就得「開源節流」。於是總行的進人指標我們全要了,卻只用了十個,截留了一百六十個。當時廉處長已經調任分行紀委書記,人事處已經換了個新來的處長,姓申。總行跟我們要每一個新進大學生的花名冊,申處長就命令我把所有投了自薦書的大學生拼湊一百七十個人報上去。為了湊夠數目,連根本就沒進我們銀行的我的女朋友都被拉上去湊數。上報數據時,有「填報人」一欄,申處長要我簽字,我不肯簽。他說這有什麼關係,出了事有行長和我頂著呢。於是我假裝答應簽字,但到底也沒簽。直到現在,總行的人員名單裡還保存著這些假張三、假李四的名字。
那麼,這些節流下來的進人指標用到哪裡去了呢?一九九七年夏天進來這麼一個人:國家某位部委領導的侄子。這個人本來是xx省xx縣xx鄉xx村xx組的一個農民,不知從哪裡偽造了一個大專畢業文憑,自稱是學金融的,來報到時操一口難以聽懂的鄉音。我讓他說普通話,他卻怯生生地說不會。我根本無法相信,一個真正離家到外地上過三年大專的人竟然不會說普通話,於是懷疑他根本就沒上過大專。我一邊給他辦手續,一邊順便裝做請教他的樣子問他「佈雷頓森林會議」是那一年開的?他聽了眼睛直愣。我隨手翻了翻他的檔案,現他的《貨幣銀行學》科目是九十分。《貨幣銀行學》能考九十分卻不知道「佈雷頓森林會議」這類金融abc的人,我還真是頭回領教。幾天以後,我碰到另外一個畢業於該校的跟他「同班」的女孩(注此人也是「走後門」進來的,因為總行當時規定進人必須擁有本科以上學歷,但這個女孩文憑卻是真的)來報到,她說在學校裡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後來這個人被分到某個處室,才幾天工夫那個處室的邊處長找上門來,罵道:「你們人事處真是不干『人事』,看看給我分來個什麼渣滓!」我們連忙問究竟,邊處長怒氣沖沖地說:「這個人什麼都不會幹,只有安排他拖地、往碎紙機裡碎文件之類的勤雜活。結果現他……不會用拖布!碎文件時他把一大摞文件一起往碎紙機裡塞,一下子堵了,就用手去捅,把我嚇得個半死,要是把手指弄出個殘廢來,我還真不好交代了,只好自己動手碎文件了。那人每天都帶本武俠小說一直看到下班——他媽的,幸虧還認識幾個字。」
我剛到人事處不久,行裡安排副處級以上幹部公款出國考察,連那些已經退休的也有份,實際上是出國去玩。有一個已經退休的女處長一輩子沒坐過飛機,來處裡填出國表格時還擔心地問:「坐上了飛機,那飛機會不會飛上去下不來呀?」管出國這事的張科長聽了,笑著說道:「您放心,飛機這玩意,沒有在天上下不來的,最不濟的也是掉下來。」後來出國之後,有些年紀比較大的處長根本就轉不動,也吃不慣西餐,每天都待在賓館裡打撲克、泡方便麵吃。
一九九七年春天,處裡教育科姚科長也高昇成了副處長,調到行政處去了。這位姚副處長很有意思:當年參加省裡組織的職工教育工作研討會,住在一個豪華的大酒店裡,晚上組織者安排了跳舞活動。姚副處長愛跳舞,心裡興奮,早早地就開始梳妝打扮,足足搞了一個多小時,直到用掉半瓶摩絲、渾身香味四溢、皮鞋象鏡子般光亮。可是走到了舞廳門口,看到那些搔手弄姿的坐台小姐,心裡頓時沒了底,於是問別人:「這些小姐小費得多少?」同伴告訴他,按這裡的檔次少說也要四、五百。「這麼貴呀!」姚副處長不由地感歎道,於是徘徊了一會又回房間去了。晚上同房的人快活完了回來,看到姚副處長已經睡了,睡夢中還在喃喃地說夢話:「思想政治工作……很重要,安全保衛……也很重要……」
處裡給姚副處長開歡送會。一般單位的行政處都是管福利放、財務報銷、司機等後勤工作,屬於有錢的衙門。姚副處長很高興,歡送會他做東,一頓飯吃掉兩千六百塊。吃完以後申處長一邊剔牙一邊說:「活動一下吧。」於是我們到了漢口青少年宮的愷撒世界。上了三樓,現走廊裡密密麻麻地坐了足足五十個以上的坐台小姐。那年通貨緊縮,小姐們的生意也開始不好做了,一看到前呼後擁的十幾個客人個個精神為之一振,眼巴巴地望著我們。處長大人坐到包房裡,媽咪趕緊進來介紹小姐。那媽咪長得十分漂亮,的確有傾城傾國之色。在挑選了十多個小姐以後,申處長笑瞇瞇地看著她說:你留下來陪我吧。那媽咪趕緊說:我是媽咪,不上台的。申處長很失望地「哦!」了一聲,再也沒多說。媽咪覺得過意不去,忙吩咐幾個上台的小姐說,一定要把客人招呼好!聽了這話,坐在我身旁的那個女孩開始一下子躺過來了。
當時的愷撒世界算武漢檔次比較高的娛樂場所,裡面的坐台小姐還都比較漂亮,也很有氣質。指定給我的那個女孩長的也挺不錯的,但我那時還挺純,總覺得縱情聲色、逢場作戲不道德,連忙站起身對申處長說:處長我請個假,我女朋友病了,我要去學校看看她。申處長看了看我,眼光裡透露出一種不信任:「真的嗎?怎麼白天沒聽你說。」我忙說姚副處長就要走了,我想給他餞了行再走。申處長這才同意我走,並指派司機小梁送我。我忙說不用了。由於走的慌裡慌張,連包都忘了帶。一出包廂的門,就看到走廊上兩個媽咪在吵架,一個說:生意不好做,好不容易來了撥客人,你卻一個人獨佔了,大家有錢得分著賺呀。看到我出來還以為我是來挑小姐的,又不吵了,一直目送我走下樓梯。到外面我才現忘了皮包,又返身去拿,又看到她們爭吵。從愷撒世界裡面出來,我長出一口氣,馬上給女友打了個電話匯報情況。第二天上班,處長一見我就問:「你女朋友得了什麼病?」我說是燒了,他聽了還是將信將疑。後來,剛被提為副處長的段老找我談話,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年輕人出淤泥而不染當然是對的,可是有時候也得講究策略,也得隨大溜,當出頭鳥容易被打入另冊,以後可要當心點啊。段副處長對我是一片愛護之心,說話也很策略,點到即止,可卻讓我不寒而慄。
到了一九九七年底,隨著我的資歷的加深,我也開始參與考核處級幹部了。印象特別深的是在m支行那一次。那天我和申處長到了m支行,說明來意,馬上就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來給我們端茶倒水,很是慇勤。我以為她是一個勤雜人員或者秘書之類的角色,也沒多理她。後來m支行的桂行長來了,召集了所有科級以上的幹部來開會。我一看,哇,眼前幾乎全是年輕漂亮的小姑娘,剛才那個端茶的小姑娘就是支行辦公室主任,正科級。一看花名冊,居然比我還要小一歲。桂行長先念自己的工作總結,基本上是表揚和自我表揚,最後無關痛癢地說了幾點「不足」。接下來輪到諸位佳麗言了,桂行長迴避,諸位佳麗一個個單獨跟我們談話。在等待的空閒裡,我問申處長說怎麼這個行都是小丫頭在當官?處長微微一笑說,這是桂行長的愛好,他無論走到哪裡就提拔一批小丫頭圍著自己轉。小丫頭們進來言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誇獎桂行長,比如「有魄力,勇於開拓」啦,「事業心強」啦,「無私奉獻、任勞任怨」啦,「作風嚴謹、一絲不苟」啦,「正派廉潔、克己奉公」啦,「關心群眾、平易近人」啦……等等,總之這世界上的一切美德都屬於桂行長。當然,她們說桂行長也有缺點,不外乎三條:「有時有些急躁」、「不注意自己的身體」、「有時候對下屬太苛刻」。聽著彷彿是缺點,可是仔細一琢磨,「有些急躁」不是說他事業心強嗎?「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不是說他「無私奉獻、任勞任怨」嗎?那「有時候對下屬太苛刻」不就是說他對下屬要求嚴格嗎?我一方面驚詫咱們中國詞彙的豐富,另一方面也真佩服這些小丫頭年紀不大,政治上卻進步得這麼快,提前成熟了。我暗自想:這桂行長每天也真叫爽啊,當行長威風凜凜不說,還有一幫白領麗人眾星捧月般圍著轉。只有一位「*邊站」的三十多歲的女「副科級調研員」了牢騷,她說自己生不逢時,剛來行的時候是個女行長,喜歡小白臉、奶油小生,自己熬了七、八年才到副科;等到自己人老珠黃了,又來了個男行長大力提拔小丫頭,自己副科的位子還得給她們騰出來,才三十多歲就成了「副科級調研員」。申處長聽了笑得合不攏嘴。晚上桂行長為我們設宴接風,申處長乘著酒興把這事當笑話拿出來講了,引得哄堂大笑。我坐在一邊,心想那個「副科級調研員」這下算是徹底完了。
回來把白天民主測評結果一統計,現打一百分的佔絕大多數,一票六十分,估計是那個副科級調研員給的,還有幾票九十九分的,一平均是九十八分——真是接近十全十美了。我一邊匯總數字,一邊心想這「中層幹部」都是桂行長一手提拔的,這些小丫頭要是按正常程序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到現在這個份兒上,桂行長的特殊愛好使她們一步登天,怎能不心存感激?光調查這些既得利益者的意見,怎麼能反映出真正的民意?
在寫考核總結材料的時候,我也當了一回惡人,報復了一個我很厭惡的副處級幹部。這個副處長是給領導開小車出身,當時管報銷。我剛到人事處那會兒,一次到財務去報銷到北京出差的單據,裡面有一張三塊錢的空調候車票。這是當時漢口火車站亂收費時搞的,哪怕只從候車廳直接上車一分鐘不坐,都要收空調候車票,現在好像已經取消了。我報銷時這個副處長在旁邊看到了,一看我是一個小年輕,不知道我是人事處的,於是馬上過來耍威風,硬是讓我把空調候車票撕下來重新填一個報銷單。我倒不是心疼這三塊錢,而是覺得這廝實在無聊。不過我當時沒吭聲,按照他的要求重新填了單據,心裡卻恨透了這個善於用最小的權力耍最大威風的小人。後來他知道我是人事處幹部以後,卻前倨後恭,又對我熱情無比,總是遠遠的跑過來打招呼。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這號勢利眼,於是面上雖裝出笑臉,卻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後來考核幹部時他原本不歸我考核,我硬是主動要求寫他的考核材料,那個考核他的科長一聽正好省得他寫,高高興興地把那個副處長的材料交給了我。這個副處長本來在群眾中威信就很低,一總結打分是全行倒數第二。我一看,更高興了,於是寫報告時玩起了文字遊戲,把群眾說他「很想把工作搞好」抄成了「也想把工作搞好」,一字之差,前者強調的是他有責任心,後者則強調他沒能力、工作沒搞好。結果讓他得了個「基本稱職」,好長時間灰溜溜的。
去考核的大多數行情況大同小異。我們每次都空手而去、滿載而歸:不光是考核材料,而且也有各地的土特產、高級香煙、高檔茶葉。我沒有拒絕,作為人情往來在當時的情景下也不可能拒絕。中國的**文化浸淫了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裡的人,我自己也不能免俗。我承認,我心裡也有黑色的**,也想抽好煙,喝好茶。事實的確是這樣,我不想隱瞞。作為文章作者我本可以把自己描繪成一朵鮮花,顯示自己多麼的廉潔,多麼的出淤泥而不染,但是我不想那樣做。這是歷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根據考核要求,凡九十分以上的都是「優秀」等次,我算了一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被考核的處級幹部都很「優秀」,打八十多分的都算是很少的了。這些幹部果真那麼「優秀」嗎?我想,銀行裡佔全部資產總量百分之三十多的不良資產率和頻頻爆出的大案可以說明問題。
一九九九年春節前夕,某個支行爆出了涉案資金達三個多億的特大金融詐騙案件。這個二級分行的一個辦事處,從辦事處主任到看大門的老頭全部勾結起來,採取多種野蠻的、巧妙的手法大量地放貸款:先以銀行的名義高息集資,再按高息放給那些資金騙子,一切存、貸都以「帳外帳」進行體外循環。直到案,這種勾當已經幹了一年多。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膽大包天的辦事處主任居然連續五年被評為「優秀**員」。這個案子了以後,行裡的領導們急得焦頭爛額。後來追回了一部分,其餘的經過一年多的做假帳、放假貸款、挪用信貸資金填補了這筆虧空。這起數額巨大的詐騙案被精心掩蓋起來,上億的老百姓的血汗錢就被幾個犯罪分子鯨吞掉了。那位膽大妄為的辦事處主任,後來得了左大腦萎縮,走路搖搖擺擺地跟跳舞一樣,行裡怕他沒了死無對證,還要花錢給他治病。
除了這個案子,當時有個二級分行還辦了個什麼實業公司。開辦了不到一年時間就虧損了四千多萬,可是光招待費就花了二百多萬,平均每天接近一萬。可是最後一查,每筆虧空和開銷有有記錄在案,也抓不到什麼把柄,只好將公司的老總開除了事。後來有人在四星級漢口天安假日酒店見到過他,天天在那裡打保齡球健身,活得別提多滋潤了。
一九九八年上半年上邊來了個政策,職工誤餐費從原來的每月一百五十元上調到三百元。但是行裡領導把這個政策變成了:行長、副行長級上浮四百五十元,正處級上浮四百元,副處級上浮三百五十元,正科級上浮二百元,副科級上浮一百元,一般職工上浮五十元。看了這個分配方案,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罵道:難道他們當官的比一般職工多長了幾個胃,需要這麼多誤餐費?管勞資的小鄭科長回答說,那當然了,他們吃的多,拉屎放屁也多。沒見那麼多「改革新舉措」出籠嗎?
雖然當官的連一筆小小的誤餐費都捨不得放過,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繼續揚謙虛的美德。當省紀委讓填報《領導幹部收入申報表》時,那些平時拿錢時從來就當仁不讓的領導們卻一個個忽然變得偉大的謙虛起來。他們忙於各種改革大計,當然沒有時間親自填這張小小的表格,於是就羞澀地指揮我們填「一千五百元/月」、「一千三百五十三元/月」……並註明「除此之外無其他收入來源」。這些表格居然就通過了,真不知道省紀委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當官的糊弄老百姓,老百姓也就糊弄當官的。當時我們處所有年輕人全都迷上了遊戲,一個接一個地打,一邊打遊戲一邊辦公,有時候乾脆把門一鎖不辦公,人事處變成了電子遊戲廳。我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腦打遊戲,一直打到下班時兩眼黑地離開,晚上睡覺做夢都在想遊戲的情節。至於申處長讓我寫的五花八門的「總結」、「匯報」材料,儘管我很能寫,但是就是不想動筆,於是把以前的類似材料拷出來改改時間、改改大標題糊弄他。有一次他忽然要一份以前的材料,他看了一會兒以後他跑到我辦公室驚訝地對我說:咦?怎麼今年的材料和去年一模一樣?連裡面的小標題都沒改過來!說完回辦公室了。過了一會又跑過來對我說:「你可不能這樣糊弄我呀!」我撓撓頭一笑表示歉意。
一九九八年夏天武漢市統計局給人事處勞資科派來了個活叫《中華人民共和國基本單位統計調查表》,我們拿去請示處長,要轉給各二級分行、支行填報。處長說,咳,自己的事情都忙不過來,統計局還沒事找事,你們幾個看著辦吧。說的輕巧,「我們幾個」如何知道全行那麼多二級分行和支行的詳細情況?於是我們一直就這麼拖著,到最後期限沒辦法了只有加班信口胡謅。那天晚上,管勞資的小鄭科長坐在計算機前敲數字,我在旁邊「構思」數字,邊打遊戲邊加班。我們的典型對話是:「二十二欄填多少?——三百九十吧——三百九十?多了點吧?——那就三百——太整了吧——那就三百零七吧,有零有整——好,就三百零七,那第二十三欄呢?」——就這麼完成了這統計表。按最後期限報到統計局,現我們竟然是第一家!再後來……我們接到了市統計局的通知,評小鄭科長為「全市統計工作先進個人」,評我們單位是「全市統計工作先進集體」,要報先進材料。我們一聽這個消息,禁不住仰天大笑。
我開始動筆寫先進材料——可是有什麼「先進事跡」呢?一邊打遊戲一邊填報表?肯定不行。於是我大膽地展開想像,吸取了以往見過的「先進材料」的優點寫到:「……小鄭同志為了早日完成報表,騎著自行車冒著四十度的高溫奔走於各下屬單位之間,晚上回來加班填報。有一次,由於連續加班四十八小時,他神情恍惚,回家時一頭栽進了水溝裡……還有一次,他忽然燒到三十九點五度,仍然堅守崗位……終於出色地完成了統計任務」。寫完以後給小鄭看,他邊看邊笑邊罵:「*!你這哪裡是表揚我,簡直是在咒我啊!」後來材料報上去了,領回了一本鮮艷的證書和五百元獎金,小鄭請客大家吃了一頓。席間,我們自然又談到了這套調查表,小鄭一臉無奈地說,可憐國家統計局的工作人員們正忙著匯總這些子虛烏有的數字,再報給黨和國家領導人做決策參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