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的故鄉是河南滑縣,也是前**總書記**的故鄉。我小的時候,曾模模糊糊地聽過外婆講**家裡的事。母親所在的那個村子裡的人清一色姓張,都是一個老祖宗的後代,村民也全都是親戚。我的外公叫張明堂,出生於一九一o年,是個一個大字都不認識的老實莊稼漢,原本並不富裕,娶外婆時家裡一共只有七畝地。外公是干農家活的天才,十歲時就會趕大車,一輩子唯一的興趣就是伺候莊稼,人也非常勤勞,就知道幹活。
我的外婆姓袁,名素珍,於民國四年(注即一九一五年)出生於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外婆原有十個兄妹,因家境貧寒其中有七個夭折,外婆是最小的一個。外婆的父親到省會開封謀生,當時交通不便,也沒有錢,很久沒有音訊。外婆一歲時,豫北大旱,家裡人斷了糧食。全家走投無路時為了求生,只好把外婆的姐姐以五十塊現大洋的價錢,賣給淇縣的一個大地主趙家作小妾。當時外婆的姐姐十七歲,模樣非常標緻,來提親的那個男人當時四十來歲,長的斯斯文文。外婆母親一看,覺得雖然歲數大了一點,但人還體面,終究還能過,於是也就應允了。
誰知這個來提親的人只是那家的賬房先生,真正的新郎是那家的主人趙老太爺,當時已經七十三歲了。趙老太爺家有千頃土地,家丁數百,但就是沒有後代,於是不斷地娶小老婆想要個繼承人,到外婆的姐姐已經是第七房了。外婆的姐姐到了他們家才知道這個情況,但也無力逃脫,終日以淚洗面。外婆的母親在女兒出嫁後去探望女兒,到了那家才現這女婿比自己還大三十多歲,頓時又急又氣,幾個月以後就病死了。就這樣,外婆還在兩歲時就死了母親,父親又一直沒有音信,只得寄住在她的哥哥家裡。
外婆的哥哥比外婆大二十四歲,是一個游手好閒的農村地痞。也算天造地合,外婆的嫂子也是個惡毒刁鑽的潑婦。二人對這個可憐的妹妹沒有一點憐憫之心,時常虐待她,一天只給她吃一頓稀飯,還讓她砍柴、割草,稍不合心就拳腳相加。外婆長到十歲時,因為營養不良育得只像四、五歲小孩,頭如同枯草,輕輕一碰就大把脫落。這時村裡的鄰居實在看不過去,悄悄跑到淇縣,把外婆受虐待的情況告訴了外婆的姐姐。
外婆的姐姐嫁給趙老太爺之後還不到一年,那老頭就病死了,仍然沒有一子半女。趙老太爺是淇縣豪強,家裡有好多院落,金銀財寶分別藏在不同地點。由於家中無後,藏金銀財寶的地方原來只有老頭子和大老婆知道。死前,趙老太爺有些良心現,覺得對不住這個小老婆,便悄悄把家裡放錢的地方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按照封建家規,趙老太爺死後,小老婆們也不能改嫁,只能守寡到死。
趙老太爺的大老婆是一個心地不壞的人,雖然家有良田千頃、金銀無數,但依舊勤勞節儉,對幾個守寡的姨太太也還和善。那時豫北常鬧饑荒,每到春天青黃不接時,趙家都要在門外設立幾個粥棚施捨。那時趙家大婆已經六十多歲了,走路已經不穩,需要傭人攙扶,但每當她在地上看見有零散的麥穗、棉桃、布頭這些東西,都要親自拾起來,洗淨後積攢起來備用。
外婆的姐姐本來不願與哥嫂這一對壞人來往,自他們的母親死後就多年沒有回過娘家。獲知外婆受哥嫂虐待的消息後,外婆的姐姐趕緊到哥嫂家裡,把外婆領走了。好在趙老太爺的大老婆人還算善良,聽了外婆的淒慘遭遇後不勝唏噓,也就同意收留外婆,和家中傭人住在一起。外婆在姐姐家裡可以吃得飽了,身體迅恢復、育,越長越漂亮。由於她在哥嫂家長期被虐待,謹小慎微慣了,做事手腳麻利,還會看大人眼色,把大婆伺候得舒舒服服,於是大婆也挺喜歡她,給她請了個私塾先生教她看書識字。
外婆這人心地善良,自己雖寄人籬下,但依舊同情貧苦人。民國十九年(注即一九三o年)前後,中原大戰爆,豫北又鬧饑荒。外婆在外出時看到有母女二人即將餓斃,趕緊回到傭人房中,端出食物給二人吃,救活了母女倆。後來,外婆又跟姐姐要了一些錢,送給母女二人活命。這母女二人都挨過了饑荒,活到解放以後。外婆還幫助過一個窮老頭,此人因吸大煙弄得家破人亡,自己孑然一身來討飯。旁人都厭惡他,不施捨食物。後來外婆見他可憐,就每天偷偷把傭人剩下的伙食端給老頭吃,一直持續了好幾年。後來外婆一出嫁,就再也沒人給那老頭子送飯。幾個月以後,外婆回門到趙家,才知道那老頭已經餓死了。
轉眼到了外婆出嫁的年齡,此時的外婆已亭亭玉立,而且知書達禮,故前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把門檻都要磨破了。這些人中有兩個特別突出:一個是當時燕京大學的教授,另一個是家有「千頃牌」(注「千頃牌」是舊時獎勵巨富的一種辦法,家裡有過一千頃,也就是十萬畝以上的土地,官府賜予「千頃牌」為褒榮)的豫北豪強地主王三祝(注王三祝在解放戰爭時期任國民黨暫編第九縱隊司令,一九四九年五月安陽解放時被活捉,同年七月被處決)。特別是燕京大學那個教授,見了外婆以後非常滿意,連聘禮都送來了。但是,趙家大婆喜歡外婆,不想讓外婆跟著那個教授走而遠離她;而外婆自己也不想到王三祝這樣的大戶人家裡,謹小慎微地過日子。就這樣挑來挑去,外婆的婚事又拖了幾年。
外公年輕時長得很英俊,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人稱「衣裳架子」:儘管天天在地裡幹活,但他的皮膚屬於「曬不黑」,白裡透紅;身材也高大魁梧,達一米八三,而且特別勻稱。民國二十二年(注即一九三三年),外公到趙家提親。外公這人老實木訥,前去提親時,趙家大婆問一句,他就回答一句,不問的時候就一言不;但只要一談起莊稼活來就眉飛色舞,興致昂然。趙家大婆覺得外公是個本分人,*得住,又勤快,於是讓外婆來見。外婆見了外公,一是相中他老實,二是相中他能幹活,三是相中他英俊。就這樣,從那麼多求婚的佼佼者中,外婆獨獨選中了外公這個最窮的莊稼漢。
解放前,由於連年戰亂,豫北的土匪老抬十分猖獗。外婆剛與外公成婚不久,外公在去道口看戲回來的路上被幾個「老抬」綁架了。當時土匪聽得消息,說王三祝曾到在趙家向袁氏提親,就以為外公是王三祝,於是將其綁架,放出話來要十萬塊現大洋,否則就要撕票。抓到外公以後一審,卻現不是王三祝,於是匪就到趙家勒索,降價成五千塊。外婆得知消息後簡直快急瘋了,趕緊托其姐姐到趙家借錢籌款。還正在忙活著,外公居然毫無損地回來了。原來,「老抬」得知外公並非王三祝,又見外公老實木訥,就對其放鬆了警戒,關押幾天後派兩個小嘍囉押著外公轉移關押地點。誰知走到半路,兩個傢伙的大煙癮相繼作,又是流鼻涕又是渾身抽搐,動彈不得,結果眼睜睜地看著外公掙脫繩索逃走了。住在趙家敲詐的匪一聽說人質已經跑了,頓時很洩氣,趙家大婆也會辦事,多少給了他幾個錢,算是辛苦費。
外婆這人從小寄人籬下苦慣了,特別會過日子。外婆嫁給外公之後,二人配合非常默契。自從自己家買了第一匹牲口之後,外婆就像對待孩子一般愛護它,每天晚上起來給牲口喂草,連燈都捨不得點,結果經常被撞的一頭包。節約下來的錢,全部攢著買地。外公這個人也不愛亂花錢,幹活時根本不用人催,因為看見莊稼長的好,他比什麼都高興。八十年代後期,外公在我們家住了幾年,有時我跟他一起到外面轉轉,每走到莊稼地,他都要俯下身子仔細地看半天,還說人家不會種田,莊稼沒長好。
俗話說,天道酬勤,外婆的精打細算和祖父的勤勞耕作,使得這個家庭在解放前的二十年裡不斷擴大再生產,從原先的幾畝地變為四十多畝,還蓋了一座二層的小磚樓。不過,滑縣的土地屬於黃河故道,含沙量大,肥力差,當時又不懂使用化肥和品種改良等技術,儘管精耕細作,但還是離不了*天吃飯,一畝地能打個二、三百斤糧食就算大豐收了,遇到荒年景顆粒無收的情況都有。每年打下的幾千斤糧食養活當時一家六口,也不過溫飽有餘。
當時家裡只有外公一個男勞動力,地多了以後一個人忙不過來,就雇了一個長工,農忙時節也雇幾個短工。但是,這裡的主家與雇工的關係並非像《收租院》裡所描述的那樣殘酷、血腥,而恰恰相反——當時吃飯時,外公和長工同席,吃乾飯;外婆和孩子們則另一桌,吃稀飯。這是因為,在天災**頻仍的河南,小戶人家即使有些餘糧也不敢頓頓吃乾飯,必須留下來糧食備荒,或者換錢買地;而外公和長工屬於下地幹活的勞力,他們必須吃飽才有勁幹活。上工時外公和長工一起下地幹活,那長工與我們家關係也相當好,本身也就是自家五服以內的親戚。外公與長工以叔侄相稱,而且文革時代整我們家的那幫人裡,獨獨沒有這個長工。就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殷實之家,而不是一些人公式化地描繪的如同洪水猛獸般的壓迫者。
馮玉祥治豫時,搞「新生活運動」,派出大兵四處搜羅裹腳女人。可是,這種延續了一千年的陋習也並非一下子能破除的。那一段時間,村口有人放哨,遠遠看到有馮玉祥的大兵過來就高喊:「查裹腳的來了!」正在地裡忙活的年輕婦女一聽,撒腿就往家裡跑,馮玉祥的大兵就在後面追,跟今天搞計劃生育差不多。
後來日本人來了。外公的弟弟當時在縣城賣饃,走到城門口時正趕上日本鬼子殺人立威,無端地被日本鬼子砍了頭,在城門口掛了好多天。後來外公買通一個給日本人做翻譯的同村人,花了不少錢才把屍贖回來。幾年裡日本人就到過村裡一次,嚇得全村婦女臉上塗滿鍋灰躲到麥地裡,被日本兵抓住的婦女倒也沒怎麼著,日本兵看著她們臉上黑糊糊、驚慌害怕的樣子就哈哈地笑,嘴裡還用生硬的漢語說「皇軍大大的好,別害怕」,然後就走了。而漢奸隊伍「皇協軍」和一些雜牌隊就挺可惡了,每次進村都偷雞摸狗,搜刮財物,因此當地一些老百姓說「皇協軍」比日本兵還壞。
解放前像外公這樣無權無勢的小地主,最怕的就是「穿四個兜」衣服,也就是穿軍裝、警察制服和中山裝的人,這樣的人一來村子裡就是敲詐的。有些城裡的地痞流氓沒錢了,就借上一身中山裝一穿來到村裡,看到哪家家境好一點,但氣派又不是很大的,就進去往椅子上一坐,裝腔作勢地說:「蔣委員長號召我們開展新生活運動,現在要交衛生費。」小地主們也不懂什麼是「新生活」,不願意交,「四個兜」就一拍桌子,聲色俱厲地叫道:「怎麼,不願意?你還想不想過了?」小地主一聽,嚇得心驚膽戰,連忙乖乖地把錢送上,算是破財免災。
雖然豫北先後被新舊軍閥、國民黨、日偽輪番控制,然而這幾種政治勢力始終沒有能深入到鄉村中來,除了要交各種各樣的捐稅、偶爾有各式各樣的軍隊和流氓來搜刮騷擾外,豫北的鄉村多半時間處於千百年來形成的村社自治體系之中,按照自己的規律展著,直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