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光復以後,祖父到漯河來接妻小回開封,專門包了一節悶罐車廂,全家人和隨從就住在車廂裡走。當時黃河決口還沒有堵住,走到許昌一帶路過黃泛區,鐵路都被水淹了,就臨時用枕木搭成墩子上面鋪鋼軌,火車就在上面走。我父親透過悶罐車上的小窗戶伸出頭往外一看,頓時嚇了一跳:外面白茫茫的都是水,水裡面東一個火車頭,西一節車廂,都是枕木墩子倒塌時翻下去的。火車在那一段開得很慢,腳下的枕木墩子被火車一壓,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令人心驚肉跳。祖父聽到這種聲音,又看看外面的水,說道:「這種路別說走火車,連走人都害怕,早知道這樣就不坐火車了。」後來火車過中牟時,也有一段這樣的路。
一九三八年黃河改道後,開封位於黃河新河道北邊。到了中牟的鐵路終點,全家人又坐老百姓的船渡過黃河。過河後又坐了一段火車,才回到了闊別七年之久的開封,仍住回到了原先省政府對面的宅子。回家以後現家中的原本寬大的房子都被日本鬼子改造成了和室,到處是小拉門、踏踏米、小格子窗戶,很像老鼠洞。向鄰居一打聽才知道,這個院子在日據時代被日本「三井洋行」用作了辦事處兼招待所。父親和叔叔這些小孩子覺得這些玩意挺新鮮,但祖父討厭日本的風格,僱人拆除了那些踏踏米。那些滯留下來的、平日裡趾高氣揚的日本僑民,斯時個個惶惶不可終日,見了中國人就低三下四地鞠躬。這些僑民前後不同的表現,正應了國家強,百姓強;國家弱,百姓弱的道理。
三井洋行有兩個日本職員,日本投降後不知什麼原因沒有回國,在我們家旁邊租了一個院子,*做醬油謀生。日本人敬業,做的醬油質量非常好,拿起來對著太陽一看,醬油上還漂著一層薄薄的豆油,一望便知是用好黃豆酵做的。我父親小的時候,經常到他們的醬油作坊裡玩,裡面總是乾乾淨淨的,黃豆也是粒粒飽滿。起初,兩人挨家挨戶地送醬油,挺和氣的,當時不收錢,每個季度結一次賬。那時人們誠實,賣東西的從不缺斤短兩,買東西的也不惡意賴帳,所以只要貨好,生意就特別好做。後來,買他們醬油的人越來越多,兩個日本人生意做大了一些,還雇了兩個幫工。
抗日戰爭勝利的最初一年,是中國人民百年以來真正歡欣鼓舞的一年。隨著戰爭勝利、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和租界的收回,人們對建設新生活充滿了希望。那一段時間在開封城內,無論貧富,人人臉上喜氣洋洋;每個店舖旁邊都備有免費的茶水,供行人解渴。當年在戰亂中離開的人們回家鄉後,只要見到認識的人,哪怕以前僅僅有過一面之交、連名字都叫不上來,也都如同親人一般熱情洋溢地互問寒暖。一九四六年春節,開封城內鞭炮齊鳴,家家戶戶門前都懸掛著自己動手扎的燈籠,還自地比賽,勝出的人都覺得自己很有面子。開封城內的回民愛扎燈籠,往往是回民取勝。而一些讀書人,則在燈籠上寫上自己設計的燈謎供行人猜。如果有人猜中,猜謎者便扣開主家的大門,賓主雙方落座後,猜謎者會很謙虛地對主人說:「貴家的燈謎,我想試一試,猜不中別見笑啊!」如猜謎人說對謎底,主人就立刻獻上酒菜,二人從此便引為知己。
開封龍亭附近有一大一小兩個湖,小的水比較渾濁,叫潘家湖;大的水比較清澈,叫楊家湖。當地老百姓說這兩個湖的湖底,分別就是當年潘仁美和楊繼業的府邸。開封光復後的那個元宵節,在潘、楊兩湖舉行了放河燈活動,附近幾十里內的人都趕來觀看,人山人海、盛況空前。由於人多,經常還有站在湖邊的人被後面湧來的人擠到湖裡的情形。當時天氣還頗冷,掉到水裡的人爬上來就狼狽不堪地往家裡趕,邊上的人就哈哈地笑。當時的場面正是:普天同慶,其樂融融。
此時父親上到了小學三年級,當時班上有窮有富,年齡差別也很懸殊,從十來歲到十八、九歲的人都有。開封城內自古居住著一部分猶太人,被當地老百姓也叫做「回民」,不過是「藍回」,與信仰伊斯蘭教的「白回」相區別。當時父親班上就有一個猶太姑娘,大約十五、六歲,棕色頭,黃眼珠,人高馬大,父親他們這幫小孩非常怕她。改革開放後,有一些開封猶太人移民到了以色列,但是其中也有不少又回來了,因為無論從語言、習慣、心理和文化上,開封猶太人已經跟以色列人太不一樣了。
抗戰結束後的國民小學裡,所有學生都必須參加童子軍。所謂童子軍,跟今天的少先隊有些類似。童子軍的軍服需要購買,家裡有錢的就買;買不起的就自己家用土布縫製,再到染坊染成童子軍服顏色。自己染的衣服無論怎麼下功夫,也跟買來的制服有些色差。當時有些老師也挺可惡,稱買得起童子軍服的學生叫「正規軍」,買不起制服為「雜牌隊」,一點都不照顧學生的自尊心。在學生列隊出操時,總是有人喊:「『正規軍』站到前面,『雜牌隊』站到後面!」男孩子都比較皮實,無所謂;而那些穿著「雜牌隊」衣服的窮人家的女孩子就總是低著頭,表情非常尷尬。我父親有同情弱者的天性,就跟這幾個老師作對,總是自覺地也站到「雜牌隊」裡去。那幾個勢利的老師惹不起當官的子女,也無可奈何。
當時國民黨河南省主席叫劉茂恩,我父親曾經多次見到過他。每年到四月四日兒童節時(注民國時期的兒童節不是六月一日,而是四月四日),劉茂恩都身著便裝在華北運動場檢閱童子軍。當時童子軍們排成一個個方陣,每人肩上扛一個童子軍棍,從檢閱台前面走過,接受劉茂恩的檢閱。
父親有一個表姐夫,叫李老五,腦子很活,是那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李老五當時是劉茂恩的生活秘書,負責安排劉茂恩的飲食起居。在伺候劉茂恩期間,他見過不少國民黨的大人物。解放後,李老五先是在開封街頭賣了一陣子菜,後來回到了封丘老家。六十年代,我父親見他在封丘黃羊口收破爛。那次李老五見到我父親以後,摟住我父親的肩膀,詭秘地說:「兄弟,昨天我收了一個電機,八塊錢;今天我賣了,知道賣多少?二十八!就這麼一轉手,二十塊錢到手了兄弟!」這時,父親的表姐走過來訓他:「就你能!人家藏都來不及呢,你還在這兒諞!」李老五就嘿嘿一笑,說:「這不是俺兄弟嗎,怕啥咧。」
大概從那時起,學校、機關就有了每星期升國旗、唱國歌的習慣,那國歌(注國民黨時期的國歌也即國民黨黨歌)的歌詞是文言文的,對童子軍們來說不好理解,老師也從來沒解釋過。不過唱得多了,到現在父親還記得歌詞:「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咨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由於多年戰亂造成的嚴重破壞,當時中國大部分地區經濟凋敝、民不聊生。為此,當時美國救濟總署給了中國不少援助,特別是對學生。父親上小學時,學生們幾乎每半個月都能領到美國救濟總署來的食品:大鐵筒裝的奶粉、大塊的巧克力、肉罐頭等等;此外還有衣物,質量都非常好。其實我們家是不需要救濟的,但由於學生人人有份,也就領了。有時還來一些美軍士兵戰時的口糧:幾塊餅乾麵包,一小罐果醬,一罐肉罐頭,一罐蔬菜罐頭,一塊巧克力,一塊奶油,一塊口香糖,五枝「駱駝」牌香煙,幾張餐巾紙。當時河南老百姓吃完飯以後都是用袖子擦嘴,沒有用餐巾紙的習慣,見到這些餐巾紙以為是擦屁股用的,於是就說:「瞧人家美國人,連擦屁股紙都準備好了。」
美國作為中國反法西斯戰爭的同盟國,在四十年代向中國提供了不少的援助,這些食品和衣物對於當時很多窮人家的孩子的成長是有益處的。解放後一些人出於政治目的和狹隘觀念,要麼對這一段歷史閉口不談,要麼硬要給美國的慈善援助戴上一頂「侵略」帽子,這實在不夠公正。
不過,美國救濟總署援助的物資,到了**的國民黨手裡,有不少都被貪污掉了。當時,只要開封救濟總署有什麼,市場上就有什麼賣。國民黨政權的**,由此可見一斑。
舊時的開封城內有一家山西商人開的「晉陽豫」糕點鋪,專門經營各種高檔干鮮貨品和糕點。每到逢年過節,「晉陽豫」就派出一個夥計到我們家來訂貨。這種上門訂貨的夥計並非一般跑腿的,而必須是口齒伶俐、相貌堂堂的人;穿的也好:身著長衫,足登禮服呢面的牛皮底布鞋。這個夥計拿著魚翅、海參、木耳等貨物樣品到家裡來,給祖父、祖母或者廚師過目。如果選中,就拿個筆記下品種數量,不一會兒就把貨物送來,決無假冒偽劣和缺斤短兩現象;如果當時沒有決定,夥計就把樣品留下,約好哪天再來聽消息。
除了「晉陽豫」,還有一家「包耀記」也是一個大字號。「包耀記」和「晉陽豫」都位於書店街,二者之間相隔只有幾個店舖,經營的範圍也大致相同。現在人們常說「同行是冤家」,充滿了不正當競爭;但「包耀記」和「晉陽豫」卻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心做自己的買賣,二者之間從不互相貶低。
解放前的晉商在全國享有很高的聲譽,主要原因是他們做生意講究誠信,童叟無欺;貨物品質特別好,價格卻又十分公道,薄利多銷。例如我們家後來居住的太谷縣城,除了開錢莊以外,還以做藥材生意聞名全國。太谷本身並不出產藥材,但勤勉的太谷商人們對各類藥材都非常懂行,從全國各地搜羅藥材,只加以微薄的利潤就出手。而那些需要購買藥材的外地客商們,一是擔心在別處買藥材被騙,二是由於別處品種也不全,故都來太谷買藥材,既放心、又不貴,品種還全。解放後的前三十年,山西人做生意的那股厚道、勤勉、仁義的老傳統被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徹底挖斷了根子,一切蕩然無存。改革開放以後,山西人又開始做生意,但已經完全是另一碼事兒了。九十年代,我和我母親在太原賣花燈時都跟當代的某些山西商人打過交道,現他們和如今遍佈中國的奸商毫無二致:急功近利、貪而無信、陰險狡詐。跟以前以厚道出名的「晉商」老祖宗比起來,這幫不肖子孫簡直是有些辱沒門庭。
開封光復後,國民政府重新開始行使治安大權,有一些刑事犯人要槍斃。當時警備司令部也在省政府大街上,離我們家並不遠,因此父親經常看到槍斃犯人的情景。國民政府時期,要槍斃一個犯人,一般不召開公審大會,更不割喉嚨、穿鐵絲、取腎臟,場面往往是相當隆重的:一般都是前面八個號兵吹號,號兵後面是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士兵後面是五花大綁、插著亡命旗的犯人,專門有個黃包車拉著他;街道兩邊到刑場的路上,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犯人在路上如果看到街道兩邊有賣吃的喝的,只要想吃想喝,就吩咐車伕停下,於是押送的士兵就跑腿到那家店舖,掌櫃的必然要把最好的食物和最好的酒拿來給犯人吃喝。只要犯人吃得下、喝得下,押送的士兵是絕對不會催促的。當時也沒有「劃清界限」的概念,允許犯人的家屬在路邊祭奠。有一次槍斃一個犯人時,我父親看見犯人的親朋好友路祭,就在路邊擺了一張八仙桌,桌上放滿酒菜,還燒著香。犯人從面前走過,跟那些親朋好友道了別,交代了身後的事情以後,才從容坐上黃包車離去。這時犯人的親朋就對著犯人跪拜,哭聲震天。我父親看見下跪的人裡居然還有須皆白的老者,應為犯人長輩,就覺得好奇,於是問人家為何給晚輩下跪,人家回答道:「黃泉路上之人為大。」
還有一次,碰到一個槍斃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那漢子戴著一頂瓜皮帽坐在黃包車上,看到路邊有一個點心鋪,就要點心吃。前面開路的號兵見他要吃東西,就停了下來等著;押送的士兵則趕緊跑到點心鋪裡,不一會兒就端出滿滿一大盤點心,各式各樣的都有。那個年代點心還是相當珍貴的,但是到了那個時候,犯人們一般都沒有什麼心思吃喝了,一般只是吃上兩口,意思一下罷了。那個犯人就吃了兩口點心,旋即又「呸呸」地吐了出來。又往前走了幾步,看見一個賣煙的鋪子,於是犯人要煙抽。押送的士兵又趕緊跑進鋪子,拿了一包「大前門」抽出一支,給犯人點上。那時侯「大前門」是僅次於「白炮台」的高檔煙,一般的老百姓是抽不起的。犯人嘴裡叼著煙繼續坐著黃包車前行,又看到一家賣酒的,就把煙一吐,又要喝酒。也是那些押送的士兵,給他抱出一個酒罈子,一口氣喝了三碗。再往前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犯人的老婆在路邊祭奠,見到他更是哭得死去活來,直在地上打滾。犯人大概想跟老婆交代點事情,就吩咐士兵把她叫來。士兵連忙去叫他老婆,但那女人正傷心欲絕,任憑當兵的怎麼勸,只是在地上哭著打滾。犯人等了一會兒不耐煩了,就上了黃包車,說:「走!走!」這一下,他老婆驚慌起來,也不哭了,爬起來跟在後邊攆。犯人見狀,又吩咐車伕停下,跟他老婆交代了一些事情以後,又繼續前往刑場。刑場附近已經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人,還有幾個騎著高頭大馬、戴著白手套的監刑軍官。犯人因為畏懼死亡已經不能行走,就由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從黃包車上攙扶下來,後面還跟著一個執行死刑的士兵。走到行刑地點附近,兩個攙扶犯人的士兵和執行死刑的士兵交換了一下眼色,二人同時一鬆手並把犯人往前一推,行刑兵槍聲就響起了。只見那犯人的瓜皮帽往天上飛了一丈多高,幾乎和人同時落地。圍著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一些專看殺人取樂的游手好閒之輩,此時就鼓起掌來,大聲叫好。
執行死刑的犯人,絕大部分都是畏懼死亡的,到刑場後多半需要人攙扶著走。也有個別充英雄好漢的,嘴裡就嗚裡哇啦地喊點什麼。但是,他們實質上也怕死,因而都是面如土色,連舌頭往往也不聽使喚了。即使在離他們幾步之謠的地方站著,也聽不清他們嘴裡喊的究竟是什麼豪言壯語。
當然,這種相對比較寬厚的處決方式只是用在平時,而到了戰時就沒有這種寬待了,特別是到了臨近滅亡前夕,國民黨鎮壓異己也更加瘋狂。第一次開封戰役前不久的一天早晨,我父親在警備司令部對面的一個小店裡買醬油,恰好遇到一個國民黨士官出來買煙。那個士官雙眼通紅,一看就知道是很長時間沒休息好。這時小店老闆和他開玩笑:「蔡班長,昨晚上又到哪裡賭錢去了,怎麼眼圈熬得通紅啊?」蔡班長連忙辯解道:「哪裡的事!」看看左右只有父親一個小孩子,於是壓低聲音對掌櫃的說道:「最近天天夜裡活埋學生,昨天忙了大半夜,好幾十個哪!有些女學生可真漂亮啊!可惜,可惜!」他也感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