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霉氣的稻草裡,萬素飛執著地盯著沙漏,窗外殘月
一滴滴的沙,彷彿流盡她的平生。
父親的英姿、稚子的笑顏、江軒要說說不出口臉紅那個神氣、刀疤遞給她鐲子的畫面……一幅幅地,在腦中無序卻平靜地游過,而對周榮,不知為什麼,反覆出現的,是她凌波飛渡後的第一次見面。
就在剛才,她還無比地焦灼,然而當白沙越流越少,反而漸漸放鬆了。
他到現在還沒有來,大概不會來了。
也許他會有很多理由,但說一千道一萬,跟那她所不知道的理由相比,她是不重要的……
可也沒什麼好怨恨,讓她選的時候,還不是選了對自己更重要的一方?人生在世,本來就是不斷地辜負與被辜負,傷害與被傷害,不可能對的起所有人;世間的愛也從來就不對等,若是付出的時候心甘情願,最後卻拿賬本來算算收支損益,又有什麼意思?
罷了,想當初,不是只覺得只要復仇成功,什麼都可以不在乎麼?如今也算求仁得仁,又何怨哉?她想著,嘴角扯起一個微苦的弧度。
她看向沙漏,現最後,真的是最後一顆白沙,她看著它,心臟不由好像也跟著升起來,
然後循著相同的節奏落下,激起的聲響,卻不是沙礫落地,而像砰地一道鐵閘……
所謂放手,就是這樣的感覺嗎?失落。可也是徹底地輕鬆。
這一生,錯上加錯。積重難返,願來世,可以重新開始。
就這樣吧,她站起來,把沙漏踢翻。
正在這時,鐵鎖有了微弱的動靜。
萬素飛一驚,難道設計她地人這就要動手。想把她弄死在這裡?
但是沒有,牢門的細縫中,閃進來一個灰斗篷的男子身影,而他一開口,讓她覺得血液都為之一凝。
「素飛,跟我走!」
萬素飛呆呆立了兩三秒沒有動。然後突然笑了。
這段劫緣,在最初,他妻妾成群,她晚了一步,最後,她心如金鐵,他晚了一步,也算扯平……
可是,也還剩一句話,不吐不快。
「皇上這時才來。是因為什麼?」
周榮一怔。隨即苦笑反問,「這時不是該問『去哪裡』才對麼?」
「那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
「那我因為什麼晚到。難道有意義?」
萬素飛低下頭去。「沒有……可我只是想知道……」
「我女兒病了……」,周榮沉默很久。給出一個簡短的句子,許多許多的原因,卻只有這五個字說得出來。
素飛張了張嘴,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笑容。
面對著她,江軒選了道德,韓笑選了利益,6濤選了野心,而終於,周榮選了他擁有的一切。
他們大多不是壞人,只是男人而已……
停了停,她很想問他一句,「你不問我那天地事情嗎?」
但終於也沒有問出來,大抵,那對他現在也沒有意義。
「走吧」,於是她回答,在還不知上哪去的情況下。
黑漆漆的一陣顛簸後,暗紫色的海平線呈現在萬素飛眼前,港灣裡,橫著一隻小舟。
「快點,我送你去最近的港口,趕最早往南鮫的一班客船」,周榮跳上船去,說。
南鮫?
萬素飛舒了一口氣,猜得果然不差……
「帶上這個,到時挑人少地時候混進去,萬事自己小心」,周榮遞來一隻斗笠,不太敢看她的樣子。
萬素飛接來帶上了,看見他也披了棕黑的蓑衣,把褲腳挽起來,當真像個船夫似的搖船。
船悠悠地前進起來,將明未明的天色中,兩岸時不時錯落幾盞***,輕微的水聲,流過兩人的耳膜。
「我聽說,陰間到陽界有個叫風陵渡的渡口,一隻青竹船,來回擺渡,大概就像現在的感覺吧……」,她看著兩邊的風景,突然道。
「難道你說我像那搖船地鬼卒?」,前邊立刻傳來抗議之聲。
萬素飛笑起來,而這本來是意外地一句話卻讓兩人達到一種共識的默契:已經到了盡頭,何必還要背負得那樣沉重,糾纏得那樣難看,就在最後這一小小段路,裝著什麼也沒生過,各自拿出最好地樣子,留一個像曾經那樣快樂地印象吧。
「不,不像」,她笑道。
「就是,哪裡有這麼好看的鬼卒?」
「不,怎麼會有搖船搖這麼爛地鬼卒……」
周榮氣得一瞪眼,「有本事你來啊!」
萬素飛就輕輕地跳躍過去,好像南方荷塘裡那些採蓮的女子。
她在他身後幫他掌著,控制那些亂七八糟的力道,微風帶起他的絲,拂得她臉頰癢癢的。
最後了,已經是最後了,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是全心地合力撐船,就像他們曾經的許多次並肩那樣。
這一次,依然沒有例外地成功,船兒像變得有了靈性,迅疾而巧妙地在水流中穿行。
可是,這迅,卻讓人有了隱隱的揪心。
只有最後這一點時間,為何不能讓它流逝緩慢一點……
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放慢了度,口中開一些很冷的玩笑。
可是,這玩笑也漸
出來,隨著離目的地的越來越近,心口上彷彿被什麼重。
那樣沉悶的痛楚,好像充滿整個胸腔,曾以為,經過了這麼這麼多的事情,愛情已經損耗殆盡,剩下的只有麻木和疲憊,卻原來,到分別時,才感到。依然還是會疼,濃烈地疼……
遠遠地。晨霧裡浮現客船的影子。
小舟停了下來,良久地無語後,周榮跳了下去,海水立刻擁上,沒過他裸露的膝蓋。
「我不能送你過去了,看盤問起來露了餡」,他把萬素飛推得背對他。聲音澀得像踩碎秋天裡地枯葉。
終於,終於,還是到這個時刻了麼?
萬素飛沒有拒絕被他推得背轉,因為她不想讓他看見她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的神情。
而此時,身後突然飄來一句,「你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真的同意了謀反?」
「這……不是沒有意義的嗎?」
「可……我也只是想知道……」
周榮的眼睛驟然睜大,整個人呈現難以置信的僵直,因為他問話的人,突然瘋一樣轉過身,撲上來噬咬他地嘴唇。
「我沒有!我沒有!!」
「是我殺了6濤……殺了青梅竹馬的朋友,救過我……恩人!你知不知道?!」
她狠狠咬著,像要把所有感情都在這一刻釋放,激烈的親吻讓許多字眼被吞掉一半,但依然可以聽出她叫喊的內容,「我對不起他……可再讓我選一次。恐怕還是會一樣……因為我這輩子。除了你,沒有愛過其他、任何的男人!」
「從韓國回來。或者還有許多的因素……而這一次。為了你,只是為了你。殺他地!」
淚水不可抑制地爆出來,在她臉上蜿蜒。
她也不知道喊出這些話,是會讓他因她沒有謀反而開心,還是知道真相而難過。
可她只是想喊而已,畢竟,錯過這時,一輩子大概都沒有機會了。
果然,周榮的神情變得目瞪口呆。
「真的?!」,他突然抓住她,拚命搖著來問。
然而其實,不用問也很清楚了,想起之前念瑤搪塞的一些細節,一下全都一脈貫通……
「我……你……」
千萬種感情聚到喉嚨,出口的卻只有這兩個字,他一下也哭了,崩潰得像個孩子。
萬素飛看著也很心酸,把他攬在懷裡,任兩人的淚水,模糊成一片。
正在這時,遠方的客船鳴了一聲啟程的鐘響,遼遠的聲音引得兩人都心頭一震。
「不要走!」,周榮大喊起來,胡攪蠻纏地抱她扯她。
萬素飛卻笑了,她說出真相,並不是希求什麼結果的改變,而把心裡地鬱結喊出後,整個人倒好像冷靜了下來。
不走?面對一個羽翼已豐地皇后,滿庭咬牙切齒的大臣,早已將她妖魔化地天下,與一個普通地、不能要求他承受這些壓力的男人,她累了,怯了,不想再去抗爭什麼了。
於是她沒有說話,只是一手輕輕地摩挲他地臉頰,另一手卻撐開了船。
周榮在後面追趕,海水越來越深,沒到他大腿、腰間,他的跑動也越來越艱難,可只是不肯放手,整個人有些被生生拖著的感覺,淚水在臉上流得肆意。
「鬆手吧,難道你要跟我跑著去南鮫不成」,萬素飛也笑著流淚,問他。
「去就去!」周榮哭得太厲害,突然賭氣似的大喊出聲。
在辨認出這三個字內容之時,萬素飛整個人像給雷擊中,然而很快,又笑了起來。
這句話當真很有誘惑力。
可惜是一句瘋子才說得出的話……他瘋了,大概由於此時此地的情景,與聽說真相的深刻內疚,短暫地瘋了。
而瘋的人是會醒過來的,當他睜開眼,想起天下、妻兒、半生努力所得來的一切……她會輸得很慘很慘——如果他真的肯選她,又怎麼會有現在的局面?
她甚至不敢再反問一遍你說什麼,因為怕那,就已經會是一個不同的答案。
然而,即使這樣,她也相信,願意相信,在喊出這句話的一秒,他是真心的……
這世上,有一個男人,她喜歡的男人,在至少一秒的時間裡,願意為她放棄整個世界……
這就夠了……不要想要得再多……
那麼讓這一秒變成一生一世吧。
她猛然用力,甩開了他的手……
小船兒在水中一晃,順著風向,轉瞬便飛出許遠。
「不要追了,不要追了!當心腳下,海底有時會突然變深的!」
而在她這樣的喊聲中,周榮卻置若罔聞,也不顧凌晨的海水涼意入骨,渾身的衣衫都被打濕,一徑追著她的身影,直到海水已經漫到眼睛,要踮起腳來呼吸才不得不停下。
他目送著那一葉小舟駛到大船旁邊去……趕上了,最終趕上了的樣子,而大船也就此緩緩啟程,駛向海的那一邊去。
太陽漸漸升起來,海面的白帆也開始變多,千帆過盡,他盯得眼睛都痛了那艘船,終於載著所有愛恨,消失在天與海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