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飛這三個字是什麼,不就是一個名字嗎,它所表徵是通過千絲萬縷的聯繫,固定在這個世界上。
曾經,那代表慈愛的父親,馴服的奴僕,高貴的身份,黎的敬仰,卻在某一天,隨一支箭,突然崩塌,找不到一點殘渣。
然後很多年,她在尋找,尋找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又有了很多東西,別人說到萬素飛,會說,那是皇上親密的知己,那是限佛運動鐵腕的官吏,那是三千人愛戴的突騎營統領,那是招降海賊,從海外取得巨大獲利的了不起女人。
而現在,又一夕之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剩下。
因此,她像一隻被抽去脊樑骨的墨魚,躺在屋裡,不吃,不喝,不哭,不笑,也不說話。
第三天的晚上,華彩的扇門再次被拉開了,一點青白的燭光漏進來。
這次的來人沒有勸她吃東西,而是將她架起來向外走去。
打算給她個交代了嗎?
萬素飛心裡非常遲緩地轉動了一下。
可是現在,生和死對她什麼意義?
沒有掙扎也不是順從,她只是鬼魂般任他們拖著去哪裡。
路上有瓊樓玉宇,有九曲迴廊,紫檀與龍涎的香氣彌滿空氣,在月色與歌聲中顯得一片昇平。
萬素飛腦子沒有轉,但映入眼睛時,依稀還知道這些都是什麼地方。
架她的人在一個叫射鹿苑的地方停下了,這裡韓復生前喜歡和寵姬愛子相伴。飲清酒吃烤肉的處所。
美酒和烤肉地味道依然絲絲飄出。可侍立地人們臉上都慘白變色。
那是因為:
酒香來自一隻瓦甕,裡面上好的陳年佳釀,而佳釀之中,還沉浮著一件東西,出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
她曾經是絕色美女。
然而絕色美女的四肢耳鼻都被削掉之後,也不過像個圓滾滾的葫蘆而已。
烤肉的香氣則來自篝火上架著的一張鐵網,上面一個癡肥的男孩,光溜溜地像只乳豬,肚皮處已經被烤成金黃的色澤,油脂滴在火上。每滴一滴,火舌就辟啪地往上一舔。如果忘記那是個人的話,倒算很有食慾地一個場景。
萬素飛認出,那是韓復的寵姬與她的孩子。
此時,由於她的木然,這景像似乎並未當場帶來多大刺激。然而,很久之後。當她夢見這個情景,還常常會嚇醒。
「姐姐來了?」,這一切的作俑者放下興致勃勃的欣賞,向她跑來。
不得不說,即使臉上沾滿鮮血。他笑起來也像個天使。
萬素飛再次被架起來。這次最後停下地地方,是韓笑的寢宮。
她地手被綁起來,然後所有人退出去。流金點翠的空曠宮殿,只剩下她和那個笑得像天使的小惡魔。
「姐姐」,他開了口,跪下來用手撐著地,小獸那樣的姿態面對著她,仰頭看她的眼睛,「我想你留下來幫我。」
萬素飛即使在這樣呆滯地情況下,心裡也有一句:你在說夢話麼?
當然,表面上,她沒有任何反應。
韓笑等了許久,沒有回答,於是笑了,「還是,你想死?」
……又是長久地沉默。
「那麼姐姐,你是喜歡酒還是烤肉?」,他還在笑,語氣那樣輕描淡寫,彷彿真的在訴說美食。
萬素飛心裡一悸,她不怕死,可不等於能完全不畏懼那樣的折磨。
可她依然沒說話。
韓笑又等了很久,歎一口氣,坐回去。
「好了,姐姐,我在跟你開玩笑。」
「我真正想說地」,他索性不管萬素飛的呆滯,一徑說下去,「是幫你復仇!」
萬素飛的眼睛驟然睜大,在這幾天裡,這幾乎是她唯一的表情變化。
她沒聽錯吧?他不但不殺她,還要幫她報仇?
「姐姐」,韓笑認真地看著她,又重複了一遍,「你不想報仇了嗎……?」
萬素飛聽著韓笑的話,熟悉而又陌生,卻彷彿有巨大的驚雷,在耳朵裡打了一下。
是的,她幾乎忘了,千辛萬苦到周國去,為了什麼?不就是報父親的仇嗎?追尋了十多年的目標,不就是這樣嗎?」
那麼,如果是這樣,周榮如何,周國如何,跟她有什麼關係?
她所在意的那些人和事,跟這個目標又有什麼關係?失去了有什麼可惜?
……
不,不對!那些人和事,她明明感到珍惜,所恨的,明明應該是眼前這個孩子。
那麼,難道是她的目標錯了?
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怎麼會錯!
再說,她就是放得下那個目標,又如何放得下十幾年的努力?!
她混亂了,眼珠輪動一下,裡面的色彩由呆滯化作迷茫。
也許人都是這樣,看他人,再清醒,自己的迷局,走
……
看著她的反應,韓笑再次跪下來,在她面前,沒有笑,誠懇地開口。
「我知道,你現在恨我。」
「恨我騙了你這麼多年,恨我殺了你在乎的人,恨我與你喜歡的人作對……」
「可是你要我怎麼做?」
「我娘親被人逼死了。」
「我妻子被人搶走了。」
「我的地位甚至性命早晚不保。」
「我不裝成這樣我活得下來嗎我!!」,韓笑說著,平靜的語氣突然爆。
而他又壓制下去,盡量平緩地重新說下去。
「你在乎的那些人,對我來說是什麼?」
「他們不過是利用我,操縱我,拿我當白癡的人!」
「我再恨我爹。那也是我的父親!他們要殺他。還用我地手去殺,你以為我沒有感覺地嗎?!」
萬素飛看見,韓笑哭了,這個世上第一陰險的孩子哭了,淚水從不笑也彎彎的眼睛裡流出,在臉上肆意縱橫,卻沒有聲音。
她看著他,心裡那種堅固的恨意似乎瞬間動搖。
氣急之下,心裡堵得鑽在牛角尖裡。
可她並不是不通道理的人,她知道。他說這些,是無可反駁的實話。
以她的立場,依然痛徹心扉,然而她沒有資格,去指責什麼。
「整件事情中……我最大的愧疚……」,韓笑斷斷續續地說下去。「就是傷害了你……」
「……可是我真是沒有辦法。」
「……就像你想阻止我被傷害,而沒有辦法一樣……」
韓笑頓了頓。低下頭。
「連婢女都敢欺負我的時候,你偷拿東西給我吃……你記得我的生日……為了我,你去跟周榮吵架……每一件事,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不記得……」
「在我最難挨地時候。你都能這樣對我……現在我有了能力。有了一切,可以幫你報仇,你留在我身邊。不好嗎?」
……
萬素飛還是沒有動,兩眼墨色的黑沉,依然沒有焦點。
就算他說這些都是真的,就算他說這些都有道理,可她心裡的創傷如何能一時平復,如何能克制對這個剛剛給她極大傷害的人的抗拒?
直到,她看見,韓笑等了許久,見沒有動靜,歎了口氣,手上突然多出一把水光瀲灩地匕。
到底還是來這一套麼?她心裡暗笑。
萬萬沒想到的卻是,那水光沒有落在她地喉嚨,而是落在背後,手上的繩子瞬時化作幾縷線頭,飄落於地。
「這個給你」,他把匕放在她的手上,「你有兩條路走。」
「第一,往這兒扎」,萬素飛的驚詫中,韓笑指著自己的喉嚨,語氣絕不像是開玩笑,「咱倆一起死……」
「第二,把刀扔了。那就是活著,無論以後你怎樣對我,我都會好吃好喝地供著你。」
韓笑說完,跪在她面前,輕輕閉上眼睛。
空曠地宮殿,金梁玉棟,紫幕白蘇。
只在正中央,有這樣渺小地兩人面對,間隔一片刀鋒的距離……
萬素飛將刀握在手上,手卻不自主地顫抖。
又是兩條路,又是極難做出的選擇……
不管怎樣,她確實在試圖將刀尖逼近她地喉頭。
當快到目的的時候,韓笑卻突然睜開眼睛,倒嚇了她一跳。
「慢著,姐姐!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跟你說……」
萬素飛略有遲滯地停下,怎麼,他怕了麼?他怕了倒也好,不用讓她去選擇什麼。
於是韓笑開了口: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想告訴你……你是對我最重要的人……從小到大……」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對我好的人不多啊……」
說後面這句的時候,他還笑了一下。
……
清越的金石相擊之聲,那柄精緻輕盈的匕落到漢白玉的地上叮噹跳舞。
萬素飛把對面的人扯過來,一口咬在他的肩上,利齒拚命深入,可怕的悲慟與淋漓的鮮血同時爆……那種爆是像山崩一樣,像極度低沉的烏雲中,劃過一道閃電,接著大雨傾盆,像嚴密禁錮的火藥,擊出炮膛的爆炸,彷彿所有的悲傷憤懣混亂迷茫,都在這一刻洩出來。
白森森的骨頭很快露出,被咬的人卻只在如雨的冷汗中站著,動也不動,輕拍她的後背,低聲道,「哭吧,哭出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