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持續了一夜半天,開始有微微減弱的跡象,然城下低窪,水深已積有丈餘,唐軍的衣甲、鍋瓢與屍體一同在水面浮浮沉沉,在殘酷中有一絲黑色的滑稽。
江軒抬出數艘大筏,放下城去,這北地旱6之上,竟然可以如同江南一般水戰。
因為萬素飛的提前預測,這幾天內,他已下令教習水戰之法,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好歹軍士也能在大筏之上立住腳跟,比毫無準備的唐軍不知好出多少。
萬素飛架一扁舟,帶十餘士卒,水鳥一樣往來如飛——本來她是晉人,這是強項——看水上或有掙扎撲騰,或有抱浮物漂流的唐軍士兵,前去招降,願降者解除其武裝,搭救上岸。
戰爭的結果已經毫無懸念,之後的十幾天,則是在跟洪水作鬥爭,同樣由於知曉得早,城內
有所準備,江軒特地撥出兩支小隊,組織百姓擔土銜石,加固城牆,清理城中雨水,並安撫民心,不使慌亂。
萬素飛雖善奇謀詭計,在這方面,卻是自愧遠遠不如江軒,跟著忙前跑後,也偷師學藝了不少。
終於雨收雲住,洪水漸漸褪去,在古舊的城牆上留下一道青綠的痕。
周軍打掃戰場,得了好些不怕水泡的輜重。
林咨地屍體沒有被現。但估算一下沒有被現的屍體大概過三千具。
周軍大勝,獲降卒近四千人,聲威大振,且因恩恤百姓,甚得民心。
這是末雲之戰的最終結局。
有很大的運氣成分,但不得不說,很多時候,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於是江軒整頓軍隊。繼續向唐都進。
林咨既潰,一路再無大的抵抗,在快到唐都之時,傳來大好消息,周榮已經順利進城,俘獲高唐宗室。這芶延殘喘、依附異族的政權終於滅亡,見天晚,江軒也放慢了步伐,令士卒不用疲於奔命,駐軍於唐都城外二十里處,準備第二天進城。
緊張久了一下子放鬆,萬素飛倒睡不著了,在帳子裡輾轉半夜,忽然聽得輕輕馬蹄,起身一看。江軒披裘挑燈,單騎欲出營去。
「將軍何往?」素飛便叫住問道。
江軒勒馬回頭。「去拜祭個人。明日進了城,恐怕事務冗雜。就沒這空兒了。」
「你是南人,這裡卻有何故交?」
「誰說素昧平生,便不可以去拜祭?」
素飛心下暗奇,是何人能讓江軒這等驕傲的人不曾謀面卻如此敬仰,正好江軒問她要不要同去,便也欣然同意。
從週遭村落穿行,前進不遠,有一座小廟。門檻亮亮地,傳出濃厚的香煙味道。
江軒進去。在蒲團上跪了,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奉上檀香。
萬素飛看上,是尊女子神像,柳眼梅腮,溫柔嫵媚,是極美貌的,可說來也怪,這樣美麗的女子,給人的感覺竟是無法把注意放在她的美貌上,而是被那神氣中一種普救蒼生地悲憫所吸引。
她突然想起來,是與這女子有一面之緣的:當時她來接走她爛醉如泥的父親。
金漆的牌位反著光,上面幾個「藥王娘娘之位」證實了這份記憶。
這是蕭錦瑟,那個在亂世中手無縛雞之力卻比各國君主更為出名的「藥王姬」。
萬素飛只知道好久沒有聽過她的消息,卻不知道她已經死了,而且還被人立了牌位供奉。
正想著,江軒站起身來,向她道,「你聽過她吧?」
素飛點頭。
於是江軒繼續說下去:「十多年前,我家鄉鬧瘟疫,適逢她在那一帶,不顧己身安危,治好了幾個村子的疫病。」
「然後吳魏交戰,城中無法醫治的重傷員,便都運出城去拋棄,而她卻專門去找這樣的人搶救,附近的村人感她治病之恩,自去幫她做這些事。」
「而她不止救治一國地兵士,吳國也好,魏國也好,一視同仁。有人勸說她,這樣下去會被吳魏其中一方殺掉,她卻回答『寧可世人負我,我絕不負醫德』,終歸礙於她聲名太盛,吳魏皆未敢輕舉妄動。」
「此事是母親告訴我,可惜當時我還太小,未嘗得見一面。前些日子聽說她最後死在這裡,當地百姓為其立廟,特來拜祭一下。」
萬素飛聽得一陣失神,世界上當真有一種人,無論他/她的肩膀多麼瘦弱,力量多麼單薄,都強大得堅不可摧,即使肉身腐朽,都依然可以像一束光芒那樣帶領人們行進。
她小地時候,也想過成為這樣的人呢,那稚嫩地童音「做個萬民稱頌、名垂青史的公主」歷歷在耳。
然而現在的她,只是呼出一口白氣,無言地看向冰冷的夜空。
正沉默,江軒卻突然轉過來向她道,「聽你說話時帶出的一點口風,是有深仇要報麼?」
萬素飛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若是父母親族之仇,確實不報不足以為人子」,江軒步出小廟,整了披風,月光打在他臉上,顯得兩眼晶亮亮的,仇之後,向何處去?」
萬素飛不知所謂地攤攤手。
「以你的才華,囿於私仇,實在有如明珠投暗……」
萬素飛臉色一沉,打斷他:「江大人打算對我說教嗎?」
江軒住了口,沉默很久,才抬起頭來說,「不敢。」
「我……」,未除的孝色在他外衣之下微微露出,又是很長時間地停頓,「……不過是希望你過的好一點罷了。」
「有勞大人費心」,萬素飛不鹹不淡地回應,也走過去牽馬。
上馬回馳,夜風獵獵,長隨風飄舞,如同此時地心緒一樣紛亂難平。
過得好一點,難道她不想麼?
可是她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沒有了!那一天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她遠遠回望那小小的廟宇,心中不知怎的竟升起一點惡意:你是高尚的,是受人敬仰的,可那又怎麼樣呢?一定是因為你從小父母雙全,家教得體,並未知道世間險惡,並未受過人情涼薄,如果你跟我一樣經歷,我就不信你還能如此純然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