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龍小牙趕去打掃戰場,掩埋屍體。我和左采藍訴起別來情由。原來當初先是哥們兒下落不明,繼而方家蒙難,被大皇子抄盡萬貫家財,驅散奴僕,配苦寒之地寧古塔。二皇子從中推波助瀾,學了一把袁世凱,竊取了丫的勝利果實。後來大皇子被圈禁宗人府,只落得徒為他人做嫁衣,但其兄弟相殘,傷得最深的,卻是我方家。
太有錢,有時候也是一種罪過。元末明初時的沈萬三牛比罷,據傳丫有一聚寶盆,富得連皇帝朱元璋都眼紅,結果家產被沒收國庫,配到雲南充軍。今有黃光裕,雖然罪名挺多,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岳飛岳爺爺還背個「莫須有」的罪名呢!哥們兒在此並非為丫開脫,而只是論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這個事實。還是那句話,在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就算你手眼通天,也只有乖乖跪地投降的份兒。還有,接不接受你的投降,還要看人家樂不樂意!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世的事兒總是那麼無奈,好人有壞人收,壞人有好人收。哥們兒所說的好壞所憑的仍是國家機器評判出的是非標準。當然,最慘的還是老實巴交的屁民,人人都能收。
且說方家無故受此劫難,往日家中的熱鬧光景轉眼變成流水黃花,曾經結交的大小官員唯恐避之不及,哪裡還敢為方家開脫?獨有中省侍郎左定國,連十餘道奏折為方家辯解。此人我幼時曾見過多次,中等身材,方面大耳,十足一副清流正人君子模樣。
認真說起來,左定國雖與我方家來往頻繁,卻始終對我老爹方天畫雞不屑一顧。每每直叱其圓滑之過,謂曰:「高賣低買,奸黠狡詐,不事生產而徒分其利!投機取巧,本末倒置,令人何其恨也……」
他是京城三笑院孟老夫子的門生,孟老夫子素以做學問著名,論及聲譽,便連比起文候亦是不遑多讓。其一生桃李遍天下,文識雖高,卻淡泊名利,只愛收納弟子,談經論典為樂。左定國在其門下讀時,並不如何出色,但卻以性子執拗而出名。有時因學問起了爭執,便是孟老夫子,也是拿他沒轍。其人做官優點是兩袖清風,缺點是張狂執傲。不過也算是個好官。更有兩個顯著特徵,一個是惜才,最喜與青年俊彥以詩詞結交。另一個,適才已經說過了,那就是一根筋。牛脾氣來,十個不服八個不吝,天老大他,屬於一條道走到黑的那種人,用白雲的話講,就是死不認錯型。
據傳左定國初次為官任黃陽縣令時,其地甚難治理。其時佑元帝老邁昏庸,寵信貴妃張氏。按理說左定國這時官小卑微,礙不他什麼事兒。不成想張氏的同胞大哥便居於此地,這廝仗著是當朝國舅,常常縱容自家的子弟和奴僕橫行街市,無惡不作。朝廷接連換了幾任洛陽令,可要麼是與其一塊為惡,要麼是乖乖走人。
任不久,那張氏胞兄見這新來的縣令不但不來拜訪,反而處處針對,禁不住勃然大怒。親率一幫家奴,在縣城裡作威作福,橫行無忌。左定國之所以不和此人結交,不過是顧忌自己清流名聲,再者年輕氣盛,羞於為伍。本想各玩各的也就算了,不成想張氏胞兄變本加厲,這麼一來,丫的強脾氣便來了。一日覷準機會,在那張氏胞兄當街為惡之時,狠狠折辱了他一頓,不但罵得那廝狗血噴頭,更抽了幾個耳刮子。
左定國文武雙全,那張氏胞兄使人暗地裡行刺,卻給抓了個現行。行刺朝廷命官,這是何等大事?左定國一番拷打,將行刺者供狀記錄在案,跟著便一紙訴狀,將那張氏胞兄告至大理寺。大理寺眾位大佬一經商議,誰也不肯觸這個霉頭。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將此案訴諸天聽,稟於佑元帝。
佑元帝雖有心偏袒張氏胞兄,卻礙於此案流傳已廣,路人皆知,更有許多草根大眾都眼巴巴地等著看朝廷如何判決。只得一拖再拖,示意內閣許諾為左定國陞遷,然後將此案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並請與左定國有故舊、同窗之誼的數位官員代為說情。哪知左定國牛脾氣犯得勇往直前無怨無悔,不但一口回絕,更曰:「……陛下聖德中興,而縱奴為惡,欲弒命官,罪責之大,無以復加,陛下異日將何以理天下乎?」帝回曰:「天子不與白衣同,朕既貴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乎?」左定國復曰:「正不得宣,邪反得彰,天子為國之天子,是為國乎?是為私乎?豈有棄善去惡哉?」
因其對眾多同僚的說情堅辭不允,更有膽!駁了佑元帝面子,佑元帝無奈,謂之曰:「鐵齒銅牙,教化不改,天下之大,唯定國一人耳!」只得下令大理寺,將那張氏胞兄好一頓杖責,免了刺官死罪,配尚陽堡充作勞役。左定國則升任羽寂州知州。其之大名,傳遍天下。過一年,帝甍。之後聖元帝即位,升左定國為中省侍郎。但他性情亦為聖元帝所不喜,是以此後多年,未曾再得到陞遷。
左定國雖對我老爹沒什麼好感,但對我卻極是喜愛。常常與其師孟老師同來方家,或是將我接去三笑院談論。哥們兒所寫的那些詩詞,更是讓其對我讚歎不絕,直呼驚為天人。兩家結為姻親一事,卻是孟老夫子提起的,左定國呼我為「小」,亦是沒什麼異議。再與方天畫雞一說,我老爹眼瞧著能攀高枝,自然是喜出望外。商人之地位,在秦初尚可,之後因呂不韋依靠財力把持朝政一事,此後諸個朝代,掌權者便對財大氣粗的富商甚是顧忌,一面刻意貶低,一面又大加拉攏。
他既為我方家開脫,大皇子自是放不過他,先是尋個借口將你拿至天牢,未過一月,便被折磨至死。官家開口說是病死,但至於真相是躲貓貓還是被自殺,外人著實不得而知。左定國一死,未過兩年,其父母亦先後病逝,只餘左采藍與其母相依為命。左家家境還算殷實,倒也勉強過得去。只是其母乃是左定國結之妻病亡之後續絃再娶,只得左采藍這麼一個女兒。鄰近街有個無賴,垂涎其母美色,平日裡常常倚牆靠院、多加滋擾。又數次央求媒婆撮合,但其母只想平平安安的拉扯女兒長大,哪裡理會他了?這時代的女子極重名節,我方家雖然敗落,但姻親之約還在,其母明曉大義,只盼著哥們兒得脫大難。依我神童之稱,便是不拜功名,亦能大放異彩,決不致委屈了她的女兒。更何況左定國未曾入獄之時,便留下遺命,道方家子之才,古今未有,這個親事,是一定要結的。
這一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其母帶了左采藍在門前觀燈,不想又被那無賴盯。仗著夜色遮臉,先是言語調戲,接著便動起手腳來。左氏一介婦孺,左采藍年方十歲,又怎敵得過他?老僕婦前拉他,反被這狗頭一腳踹倒在地。
眼看著那無賴強拉著左氏闖往院內,左氏羞憤之極,猛地掙脫那無賴,緊跑幾步,撞牆自盡。那無賴見左氏流血身死,不禁大驚失色,急忙逃走。此後雖有鄰人報官,緝拿那名無賴,但一來左家再無主事之人,孟老夫子亦於先一年病故。二來左采藍年幼,鄰人盡皆貪戀她家家財,誰又真心幫她了?料理完左氏的喪事,左家些許微薄家資給一眾鄰人搬得一乾二淨,便連草蓆也不曾留下半片。
左采藍孤依無靠,只得乞討度日。孰知福無雙行,禍不單至。那無賴被官府緝拿的不敢露面,反倒指使一幫狐朋狗,將左采藍捆了賣入妓院,當真是惡事作絕。左采藍容貌俏麗,再加年紀幼小,那妓院老鴇指望將來做個清倌人,日後賣個好價錢,是以並未著她接客。反而遣人教她琴棋畫、吟詩作賦。就此在妓院中呆了下來。
某日一姓趙的官員邀人於此青樓狎玩,無意中遇到左采藍,旋即悶悶不樂。次日便遣僕人至青樓為左采藍贖身。告之曰:「吾與爾父同朝為官,未料左兄如此早逝。兔死狐悲,爾父之果,何嘗不是趙某他日之瘍?今替爾贖身,薄贈金銀,盼其自去,投親求生。徜有來世,莫生做官家兒女云云……」
左采藍此時年已十三,她不敢前去謝恩,怕給那姓趙的官員帶去麻煩。是以只得輾轉他鄉,扮了男子,在山野間奔波度日。後來無意中行至孤霧山畔,為神水宮弟子查覺,見其聰慧嬌俏,容顏艷麗,便收作弟子,教習武藝。
到得左采藍十七歲時,武功略有小成,易容術卻習得出神入化。便隨同其他神水宮弟子行走江湖,難免做一些殺人放火的勾當。她數次奔赴京城,欲尋著那無賴為母報仇,卻始終探查不到那狗頭的下落。後來由江湖中人口中,知曉了我曾大鬧皇宮,掌摑聖元皇帝,被囚逍遙樓、碼治鹽諸事,雖想闖入救我,但逍遙樓監守何等嚴密?對哥們兒的看守又是重中之重,她屢費心機,卻是徒勞無功。
再後來奉了神水宮宮主之令,要從火鳳凰龍小牙手中奪回洗玉王鼎,於是探查了她的形蹤,和幾位同門師兄師姐追了來。只是見我武功太高,料想力敵不得,只得扮作村婦老農,使以智取。不想還是低估了我,眾位同門被殺,只她一人得保。不過若非哥們兒要留她問訊來路,只怕亦是成了我手中亡魂了。
左采藍將諸事與我一一細說,哥們兒心中大是感激。我幼時左定國便對我極是青睞有加,之後身死,可以說全是因我而起。這些年來,左采藍吃的苦頭,可也比我少不了多少。我心中五味乏陳,先是向她對自己先前的言語行動表達了歉意,待見她全是和我相逢後的喜悅,對此並不在已,更覺負她良多。
「以後你便和我在一起,誰也別想再欺負你!」我很認真地對她說,從沒有過的鄭重。
「好,」左采藍欣然應允,她為我整整衣衫,含淚道:「我等了這麼些年,老天總算對我不薄,可讓我遇著了你。你能這般說,便是我立刻死了,心裡也滿是歡喜。」
「你不會死,我也不會死,」我握住她的手,「我們要好好活著,那個無賴,我絕不會放過他。你爹爹的仇,我方家的仇,你我受得苦,血債,總得要用血來償的。」
旭日東昇,江山如畫。
草房中仍是一片凌亂,龍小牙撅著小嘴自遠處緩緩走近,冰肌玉膚、粉妝玉琢。身畔的左采藍洗去易容之物,絳唇雪顏、皓齒星眸,便像是一支永開不敗的藍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