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邊防偵察科(1)
紅旗寨大隊隊部門前,吳寶整了整眼鏡,掐著反坦克手雷走來:「蔡參謀,這手雷拉環不能亂碰吧?你看翟斌,多危險.」
蔡白吉心浮氣躁,不耐煩地說:「知識分子害怕啦?勁兒小都拽不出來。趕快準備去吧!」
「怎麼樣?膽小如鼠,還當班長呢!這玩藝是高溫定向氣流穿甲,它又不咬人。你不拴牢綁死它,黑燈瞎火跑丟了怎麼辦?」翟斌的眼還是直愣愣的,遞來一根繩子。
吳寶接過繩子,把手雷拴在腰帶上,背上衝鋒槍跳了跳。
轟!一聲巨響,煙塵暴土籠罩全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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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作戰值班室。
方岐對申炎說:「剛才柳科長來電話,你沒在。魏北石回來了,帶回一個老特務和兩支槍。」
申炎一驚,隨即樂了:「天哪!我終於又有說話的資——弄清真相的機會了。現在押在什麼地方?」
方岐:「韓副司令員要送地區公安軍管會。o17一號不幹,直接押到省城去了。」
申炎點點頭:「這符合某人的邏輯。中央不准開槍還擊,受了大軍區責備。這回可算撈著一根稻草,能不盡力顯示一番?別說送到省城啊,他就是送到北京,本人也要去審一審。」
巴久禮進來,滿臉烏云:「先別審啦!以後再說,趕快跟我走吧!方岐,馬上通知各邊防團長到紅旗寨大隊開會,明天中午必須到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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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車行進在沿江公路上。車裡,巴久禮和桑必厚神色沉重。
一群人抬著擔架迎面走來。申炎叫停,跳下車問:「傷在哪兒?喲!這不是吳寶嗎?真是你呀!」揭開被單,吳寶的雙腿膝蓋以下已經沒有了,創面像木炭一樣漆黑。
門板上的吳寶鼻樑上兩個坑,眼鏡沒有了。臉色灰白、呼吸緊促、聲音微弱:「申參謀,手雷,拉環,拴不得……」
桑必厚示意別耽擱。巴久禮:「抬上車,送醫院。快!」
申炎:「小吳放心,挺住,你要挺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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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寨大隊隊部。巴久禮:「還有幾個傷員?」
滿有:「十來個。都是沙粒噴在腿上,沒啥問題。」
巴久禮:「原因查清了沒有?」
蔡白吉:「我講的非常明白,拉環不能亂動。吳寶他不聽,把拉環上拴在腰帶上,還跳。可能是衝鋒鎗彈匣砸到手雷上,拽出拉環,掉地爆炸。」
巴久禮板著臉:「你來這裡二十幾天,闖了兩起大禍。來邊防六年了,哪一件事辦明白了?大小也是師級軍事機關的參謀,還能不能幹點兒正事?都說你腦子挺聰明,成天都想什麼了?好好端正態度去吧!」
蔡白吉轉身離去,臨出門又向滿友投去一束求救目光。
滿有:「道理都講了,我也強調了。問題是民兵沒經過嚴格訓練,不聽話……」
桑必厚:「經過嚴格訓練的隊伍,還用你們來嗎?別人又不是沒組織過民兵訓練執勤,都出這麼大事故了嗎?在自己身上好好找一找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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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大隊隊部,馬立等團長在座。
巴久禮:「最近我區連續生嚴重違反邊防政策事件和惡**故。先是我們一個邊防團長,對o17一號說邊防連可以登烏巴勞島巡邏,明顯違反中央的不進不退方針,導致無為犧牲。接著又對界江擱淺的蘇聯民船說不能右傾,致使兵團的知青開槍射擊,國際法不容啊!在這裡組織民兵執勤,又造成手雷走火,炸死了那麼好的中學教員。不得了啊!同志們。珍寶島事件之後,邊境形勢異常敏感。我們給周總理添亂,於心能忍嗎?照此下去,我們就不是保衛邊疆的人,而是製造國際麻煩的人啦!上級長傳達大軍區長指示,要我們在現場開展政策意識和大局觀念的思想整頓。咱們這些老八路、老解放,該認真聽聽義務兵幹部怎麼說啦!下面由申炎同志講第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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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樹林旁。一座新墳前,陳列著兩排花圈。
「又一個好青年,一個通情達理的柔弱書生,冷水『紅總』裡先提出重新認識造反行為的人,就這樣倒下去了。結婚才一年,妻子剛生小孩兒。臨終還囑咐……我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的親人哪!」申炎說不下去了。
巴久禮:「那個翟斌有責任,主要責任在蹲點幹部身上,我們也有責任哪!」
申炎:「事實一再告誡我,站在國家大門口的軍人必須心底純正。揣著利己私心的人來守邊防,非把事情辦歪不可。還有,紅旗寨大通島上的生產地點離村邊不遠。如果搞好敵情觀察,民兵可以在岸止集中待命,現情況再上島也來得及。去年咱們在烏巴勞島不就那麼幹的嘛!民兵沒經過嚴格訓練,半夜摸黑武裝上島,很容易出事。」
巴久禮:「這裡是沿江平原,哪有設觀察哨的位置呀?」
申炎:「我與生產大隊長商量,在江邊的大楊樹上搭起木板和欄杆,和瞭望塔差不多。我上去看了,連對岸築壘地域的坦克掩體都能看到。有風的時候搖搖晃晃,不影響觀察。」
巴久禮:「觀察器材呢?肉眼觀察行嗎?」
申炎:「暫時用蹲點兒的武裝部幹部帶來的望遠鏡。生產大隊準備賣十麻袋土豆,自己買一具望遠鏡。上海知青能買到,三四百元一具。」
巴久禮:「他們有積極性,何樂而不為?你抓落實吧!」
邊防偵察科(2)
江岸上,滿有對並肩而行的桑必厚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純粹小題大做!讓我們這些人聽他那個總站來的小參謀訓話,什麼意思嘛?」
桑必厚:「這麼看問題可不行啊!咱們那位老長從省城打來電話,說滿有怎麼總也不進步哇?這麼整下去還能當師職幹部嗎?大軍區的命令已經壓下啦!你問他還想不想進步了?老滿哪!你文化底子太薄,對政策理解不深值得同情。為什麼不能聽聽別人怎麼說的?出了這麼大的事,讓周總理操心,你還頂著風『杵倔橫喪』?這裡可不像朝鮮戰場,不怕死就行。邊防無小事,事事通北京,這可不是說著玩的呀!稍不謹慎,就可能給中央惹麻煩,就可能造成我們國家在國際上被動。你呀!好好學習、深刻檢查,找人幫著寫檢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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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司令員辦公室。
巴久禮對坐在桌前的申炎說:「部隊整編完成了,機關也要按戰時體制擴編。邊防科併入作訓科。新設五個人的偵察科,你任副科長主持工作。別看是副的,義務兵幹部提正營,在咱們這裡還是頭一個。孫思弟是1952年抗美援朝期間的志願兵,經過烏巴勞島鬥爭考驗,也還是個副營。這回準備拿到政治部組織科來,也當副科長。你過去挨整受壓,這回搶先兒了。」
坐沙的桑必厚說:「我軍1955年實行兵役制,你是第四期義務兵。一步跨進中級軍官行列,這在野戰軍裡也沒有幾個。別看官不大,困難時期是『糖豆乾部』勒,戰爭時期,你的通信員都跟著騎馬。」
申炎臉上沒有興奮表情,似乎在想什麼事。
巴久禮:「參謀長還沒配上。柳金棟任副參謀長的命令下了,暫時回不來。偵察科的組建,我們就得直接過問了。你打算調哪些人來呀?」
申炎:「正想這事呢。初步考慮,一是冷水總站汪水,素質好,熟悉蘇聯邊防情況。二是含瑙總站鄒奮霍,參加過偵察集訓,在烏巴勞島與蘇方鬥了一年多。三是一定要配個翻譯,剩個名額給科長留著,或者有合適的人再配。」
巴久禮點點頭。桑必厚說:「我讓政治部盡快提交討論。你到偵察科,方岐就不能動。上級從地方大學選了一批俄語畢業生,很快就分來,第一個就給你。」
巴久禮:「我軍以往的情報工作重點,一直是針對台灣和美、日、南朝鮮。對蘇軍的研究只限於學習,蘇聯的地方情況知之更少。咱們偵察科的編制比野戰師的還大一倍半,說明是戰略方向轉移的需要。邊防偵察科與野戰部隊的偵察科不同,工作如何開展沒有現成路子,只能摸索著干。你說說初步打算吧!」
申炎:「我來邊防這些年,總想多瞭解蘇方情況,但手段有限,收效甚微。目前能做的,先是完善邊防觀察配系。我區正面一千三百九十六公里,中、蘇瞭望台對比是一比五點四。紅旗寨大隊最近用打撈的漂流木,建起一座十六米高的木質瞭望塔,買了八倍望遠鏡,兩個女知青輪流觀察。咱們可以和地區革委會聯合個文,讓沿江三十六個對岸有觀察價值的村屯,都組織民兵因地制宜建起觀察哨。可以利用制高點、建築物,也可以建瞭望台,能有效地觀察就行。這樣,中蘇觀察哨對比就能達到一比一點九。民兵觀察哨由就近連隊協同、指導,納入邊防觀察配系。邊防連和民兵,都辦幾期觀察員培訓班。」
桑必厚點點頭:「老傳統新展,全民備戰,人民戰爭嘛!」
申炎:「第二、原地區公安處開展過電視偵收,『文革』後停了。電視新聞直觀反映社會動向,可以從中提取政治、經濟、交通等多方面情報。我想把他們閒置的設備借來,接收白送的情報。再向大軍區情報部門要一台短波收信機,搞點戰術偵聽,有可能獲取對方小規模偷襲信號。結合收集圖書資料和審訊越境人員,擴大對蘇的知情度。」
巴久禮笑了:「這倒是個新鮮事兒。西方情報專家說,百分之九十五的情報來自於公開渠道。你辦吧,肯定有作為。」
申炎:「三是,邊防機關沒有偵察連,這二年靠野戰軍給臨時配屬。打起大仗來,人家肯定歸建。應對突事件,也需要個抓手。我建議在二線兵力中選訓一個具有偵察功能的連隊,以完成特殊任務。」
兩位長對視而笑。申炎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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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久禮起身,到卷櫃裡拿出一份文件,說:「上級來新精神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帥兒認為,軍隊越是現代化,機械化程度越高,對油料和彈藥等後方補給的依賴程度就越重。後方補給線將是進攻者名符其實的生命線,也就成了反侵略一方絞殺敵人的繩索。這是我們在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的中屢試不爽的戰法,在未來反侵略戰爭中的作用尤其突出。我們要多準備具有野外生存能力和破襲戰鬥力的『剪子』,打起仗來就一段一段地,反覆不間斷地剪。你認為哪個連適合改訓這種特種分隊啊?」
申炎:「東山頭邊防團十二連比較合適。對特種分隊的幹部要有特殊要求。在野戰部隊,偵察部門對偵察分隊的幹部配備有言權。可以給我這個權嗎?」
桑必厚:「咱這不是組建直屬分隊,『剪子』仍歸營、團建制。言權還可以給你吧!決定權的份量不能太大。」
申炎:「沒有決定權,我希望有半個否決權。要調有專長的幹部,比如六岔的袁永裕很善於潛伏,還經過敵火力下運動的實踐檢驗。連隊的兵員也要適當調整。」
巴久禮:「這樣吧!你和馬立研究個方案,先抓個樣板。搞好了,其他團照樣子各抓一個。還有個消息,軍區情報部在國慶節後集訓軍師偵察處、科長,研究新時期情報工作中心轉移問題,參觀各軍兵種偵察裝備設施。聽說你媳婦要臨產,能去嗎?」
申炎想了想:「機會難得。請鄰居幫幫忙,我去。」
巴久禮:「我跟衛生所說,讓典湘幫你料理。戰備形勢緊迫,去集訓之前,你說的三項工作要抓緊鋪開。審問魏北石的事先放一放吧,反正他也跑不了。」
邊防偵察科(3)
孫思弟走進辦公室。
申炎一驚,摟上去說:「老夥計,以後又在一起了。晚上到我家,咱倆喝酒。」
孫思弟顯得老了些:「喝酒不忙,以後有的是時間。小丁讓我告訴你,他現在沒啥負擔了。估計李副司令他們也都不會有啥事。小鄒——」
申炎:「不用說他了。過不了幾天,就是我這兒的參謀了。烏巴勞島目前怎麼樣?」
孫思弟:「還能咋樣?紅旗插著,打壞了再換。蘇聯的子彈多,讓它打個夠。開火以後,他們也不敢上島。雙方對峙都不撒手,神經戰而已。我看沒啥斗頭了。即便暴全面戰爭,那裡也不是蘇軍進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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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察科辦公室。申炎與汪水、鄒奮霍在談話。
兩位年輕軍人進來。其中一個戴一副老式大圓眼鏡,絡腮鬍子足有半寸長。
「申副科長,這是給你們科新配的翻譯,杜森峰同志。吉林大學俄語專業優秀畢業生,文革前內定留學蘇聯。形勢變化,投筆從戎了。」
申炎笑著握手:「好哇!我是申炎。認識認識兩位參謀,汪水同志,鄒奮霍同志。對你要說兩點,一、歡迎!二、你得刮鬍子,每週兩次,怎麼樣?」
杜森峰繃著臉:「刮鬍子與反修有聯繫嗎?」
申炎:「道理以後再講,先執行。能不能做到?軍人同志!」
「軍人明白了,服從命令聽指揮。」杜森峰不自然地把兩腳跟兒蹭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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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把杜森峰讓進隔壁屋裡。進門是屏風,上面貼著「非本室人員,未經批准不得入內」的大字紙條兒。
「這是你的床,辦公桌,地圖、情報條目,都貼在這兒。這就是你的戰場。從明天開始,你就看蘇聯電視,聽蘇聯廣播,收集蘇聯,特別是當面和遠東地區的情報。現在全國準備抵抗外軍入侵,我們處於最前沿,抓情報成了當務之急。你要爭取盡快拿出成果來。電視機、錄音機、收音機都是借來的,得愛護好。收錄蘇聯傳媒是你的特權,工作性質和內容不准外傳。重要節目可以擴大收看範圍,擴大誰由我批准。你先休息,安頓一下,別的事晚上細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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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頭,一片矗立在沿江平原邊緣的群山。
從一個豁口走進去,幾個山頭中間有兩條相交的山谷,幾片顯然是修復不久的灰色水泥磚營房,散落在山谷兩旁。
申炎和鄒奮霍往一個山窩走去,邊走邊說話:「你和小呂處得怎麼樣了?」
「怎麼說呢?反正進展遲緩。說冷吧,她真心為我擔驚受怕。說熱吧,始終保持同志關係——也不是,真有點表兄妹的意思。調這來之前,我試探她打算怎麼辦。她說她還不算大,不著忙。讓我給她去信。」
「她那人挺單純。當上縣常委也不進縣城,不等於情緒沒有變化。二十二歲吧?估計冷靜個一年半載她會有所感悟。通信有時候比當面談更有效,你就好好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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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水跑來敬禮,引導申炎來到一棟灰磚房前。
「隊長同志!袁永裕向你報到。」娃娃臉喜形於色,軍容端正。
申炎:「呵!年輕幹部有點兒精神。到『夜老虎連』,就得準備吃苦受累,願意來嗎?」
袁永裕:「我袁某在新兵集訓隊的時候,就說要跟定『神仙』革命到底。吃苦受累算個球?你沒忘了當年的新兵,我們還有啥子說的?只可惜,史延忠他……」
申炎的臉陰下來,想說什麼,嘴又閉上了。
「申參謀,還認識我嗎?」一個年輕戰士上前敬禮。
申炎疑惑了一下:「嗯?王奮起!師範學校的造反派頭頭兒投筆從戎,怎麼到這來了?」
王奮起格外興奮:「我入伍不是到遼寧獨立二師了嗎?黑遼兩省的二師對調,我們團大部分兵員補進冷水和普固兩個總站,合編為這個團,這不打回老家了嗎?」
「好哇!又一個熟人。」申炎沉下臉:「吳寶犧牲了,知道嗎?」
王奮起點頭:「都壞在『直愣眼』身上,那是個典型敗家子。」
申炎:「汪水呀!找不到合適的連長人選,就你來吧!這個連搞不好,我就是罪魁禍。多數幹部由我提名,原定的指導員我沒同意,你先軍政一肩挑著。我去軍區集訓期間,小鄒協助你抓好基礎訓練,特別是體能訓練和游泳訓練。杜森峰每週來教兩次俄語,每次兩小時。袁永裕帶部分骨幹去大軍區參加跳傘訓練。每個班再抽兩名戰士去教導隊學習爆破、防化和駕駛。擒拿格鬥教員由軍區偵察大隊選派,明天就到。後天開始,連隊展開基礎技術和體能訓練,現不適應的兵員再調整一批。我回來就開展捕俘和破襲戰術訓練。冬季再練滑雪和雪地露營。這可是特殊連隊,每個幹部戰士都要成為全能戰鬥員。一切為了打仗,一開始就要特別注意作風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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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旗寨大隊,木質瞭望台上。
申炎在一個年輕軍隊幹部陪同下,對兩名女青年說:「除了觀察江面和對岸邊防哨所,配合島上生產和江上打魚以外,還要注意蘇方築壘地域和空中動向。這裡要為其他民兵觀察哨做出榜樣,過一段時間我要來幫你們總結經驗。」
轉過臉對年輕軍隊幹部說:「你們連要盡快給這個觀察哨架通電話,每天定時收集邊情。要像對自己的觀察哨一樣,登記、報告、交接制度、觀察地境圖,都幫他們完善起來,定期檢查。軍民觀察哨要情況互相補充、互相印證,兩者要成為有機整體。你們連要辦一期觀察員訓練班,就近的四個部隊執勤點和六個民兵觀察哨各參加一個人。教員由團偵察股選的人,和你們連隊幹部共同擔任。有什麼困難嗎?」
年輕幹部:「這等於擴大我們的觀察網,提高我們執勤水平,有困難也得完成。」
邊防偵察科(4)
冷水汽車站,申炎手提旅行袋蹬上長途客車。
一個乘客手掐著車票站在第一排座位旁。他跟前的座位上坐著個青年婦女,轉頭與第五排上的另兩名年輕婦女說話。
車門口外邊,一夥兒軍人與乘務員爭講著。
申炎聽了一會兒,明白了事情緣由,小聲請那位站著的乘客到第三排去坐。
那人說:「我自己有位子不能坐,去佔你的,有那個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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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下,一個長著三角眼、尖下殼的軍隊幹部大聲嚷嚷:「軍人從內地來保衛邊疆,家屬懷孕長途顛簸,你們就不照顧一下?這是什麼地方?」
另一個長臉高個子軍人喊:「你們冷水人不懂擁軍,讓我們寒心哪!」
車上的旅客七嘴八舌地吵吵起來:「耽誤快半小時啦!」「再不車就趕不上火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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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晃晃頭,下車對那兩個軍隊幹部說:「你們先回去吧!座位讓乘務員解決。耽誤這麼長時間了,影響不好。」
「三角眼」顧眄一下:「你是幹什麼的?多管閒事!」
申炎耐心地:「我是冷水邊防司令部偵察科的,姓申。別的事以後再說,先讓汽車走吧!」
「哦!是你呀!那我可就明說了,你是鐵路警察——管不了這段兒!」「三角眼」朝天,不屑一顧。
申炎:「邊防司令部是冷水最高軍事機關,也就是衛戍司令部。監督公共場所的軍人行為是衛戍機關的職責,也是軍人的義務。你們是幹部,應該懂得這一點。聽我勸,趕快離開這裡。」
「三角眼」陰陽怪氣:「喲呵!好大的口氣呀!邊防機關多個啥?我們不來你們管著幾個兵?副科長的官兒真大呀!沒人管你是不是?」
一個圓臉幹部拉「三角眼」一把:「孫幹事別那麼說,走吧!」
「三角眼」:「不行!他的手也太長了,伸到連隊管起幹部任免了。我就不信那個邪,管偵察的還管軍人糾察?連汽車座位他都察?看看他有啥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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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走進車站調度室。
不大工夫,申炎出來。圓臉幹部站到面前:「長,是我們不對。你別生氣。」
申炎:「我是副科長申炎。你們是哪個單位的?你叫什麼?」
「我是東山頭炮營二連副指導員牛柏。今天是幾個遼二師新來幹部的家屬來隊結伴回去。送行的人心情不大好。」
申炎:「那個給家屬搶座位的人是誰?」
牛柏:「我們同年兵,他叫孫學友,東山頭邊防團政治處幹事。團裡原定他到十二連當指導員,聽說是你不同意。有些情緒的人難免……」
申炎:「孫學友這個人我沒見過面,看來人家反映的問題準確無誤。這件事不大,可關係到軍民團結、軍隊性質。為了給媳婦搶好座位,兩台長途車不出去。媳婦懷孕是真是假且不說,軍人強佔座位有理嗎?黨性、紀律允許嗎?都說文化大革命滌蕩人們的靈魂,怎麼還不如文革以前了呢?支左把自己支到群眾對立面上去了?」
牛柏猶豫了一下,說:「有件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孫幹事這人挺聰明,就是心眼兒太小。他是劍陽邊防總站滿站長愛人的親侄子。聽說滿站長懼內有名,對小孫挺親。滿任這裡參謀長的命令早就下了,因為出點兒岔子壓下了。最近上面有人說話,很快就下達,小孫說消息絕對可靠。幫腔的那個長臉高個子叫馬晃,是船艇大隊二中隊一分隊副指導員。我們倆核計這事得跟你說說,免得將來你……」
申炎笑了:「牛白、馬黃,有意思。謝謝你們的好意。轉了半天彎彎繞兒,不就有點親屬關係嗎?你們比我年輕,別太世故了。革命軍人要講原則,做人不能讓圈圈套住吧!」
「感謝長教育。」牛柏敬禮,走了。
一台軍用卡車駛來,幾個戴紅袖標的軍人下了車,把吵鬧的軍人拉走了。
申炎上了客車,旅客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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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車開出車站,車內悄無聲息。
已經坐到第五排的那個搶佔頭排的婦女,哭喪著臉開腔了:「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當兵的不向著當兵的,胳膊肘往外拐,什麼玩藝兒!」
旁邊兩個婦女勸她別說,她還來勁兒了:「什麼衛戍司令部,豬鼻子裡插大蔥——裝象!芝麻大的官兒耍磨盤大的威風。他就沒有老婆孩子?活該他絕戶!」
申炎瞅了一眼,沒吱聲兒。
座位被佔過的那個旅客站了起來:「旅客們哪!解放軍都是好人,有毛病也是狐狸精勾的。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還在這大放厥詞。我看她是老母豬搽胭粉——不知道香臭。吊死的女鬼脫褲子——沒羞沒臊!你們說對不對?」
「對!」全車人,除了申炎和第五排那三個年輕女人,異口同聲,吼得玻璃窗嗡嗡響。
那個占座婦女的腦袋勾進了前排靠背下面。
申炎從帆布書包裡拿出筆記本,打開。鋼筆尖兒顛簸著指向扉頁的日曆表,在8月1o日那格兒劃了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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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察科,偵聽室裡。
杜森峰撕下日曆,露出9月14日。
「杜森峰,快來接著。」走廊上有人喊。
杜森鋒打開門,是申炎扛個大箱子站在門外。
「喲!科長回來啦!」杜森峰接下箱子放在地板上。
申炎故作嚴肅:「是副科長,怎麼就記不住呢?看看,又幾天沒刮鬍子了?」
杜森峰笑著兩腿拼攏:「報告科——副長,明天早晨就刮。」
申炎打開箱子:「看!短波收訊機。讓『通信橋』安個合適的天線,就可以偵聽對岸蘇軍小分隊的戰術動向。咱們地處一線,防突襲是頭等大事。你這一個月收穫如何呀?」
杜森峰得意了,指著牆上的表格說:「這可有說的,聽我匯報吧!第二條遠東大鐵路進展情況上級特別重視,說是蘇聯加緊備戰的戰略舉措。吉伊水庫——遠東人造海的情報,軍區了專期通報。今年額瑪爾州的糧豆總產預計八十萬噸。州機關和領導人的門牌、電話號碼,已經列出了這些。」
申炎興奮異常:「哈哈!我們杜學究有真才實學呀!這裡是大有作為的戰場對不對?民兵瞭望哨建設進展如何?」
杜森峰:「到前天為止,三十六個民兵觀察哨全部建成。十二米以上瞭望台二十一座,其餘是利用山頭或建築物。第三期觀察員訓練班,明天在章家屯邊防連舉辦,團偵察股來電話請你去作動員呢!」
申炎:「汪水的『夜老虎連』形勢怎麼樣?」
杜森峰:「微聲衝鋒鎗和新式火箭筒試裝了。我去上了幾次俄語課。全連訓練情緒高漲。袁副連長昨天剛回來——對了,他對像從四川來了,聽說你這兩天回來,定在後天舉行結婚儀式,請你務必參加。哎!差點忘了,典醫生說你得了個寶貝千斤,快回去看看吧!」
申炎狠狠拍了杜森峰肩膀一巴掌,裂著嘴轉身跑了。
邊防偵察科(5)
家屬房裡,申炎抱著孩子來回踱步:「小寶貝兒,關鍵時候我不在,難為你媽嘍。」
躺在炕上的肖淑清:「典醫生想的挺周到。她讓我晚上有事就敲牆,鄰居會去找她。臨產前三天她就住在這兒了,還真是夜裡生的,挺順利。」
申炎放下孩子:「那是個難得的好人哪!胸懷坦蕩,熱情爽朗。就是攤了一個不大磊落的丈夫。」
肖淑清笑了:「你說她好,她說你好。你倆怎麼不成一家?」
申炎也樂了:「你尋思呢?要是她沒有丈夫,備不住還真就那麼回事兒了,你就用不著到邊疆來了。怎麼,妒忌啦?」
肖淑清接過孩子餵奶:「不跟你貧嘴。再過一個月我就該上班了,營區裡沒有托兒所,離街裡又遠。咋整啊?」
申炎沉下臉:「我成天東奔西跑,一年得有二百多天不在家,看來得請個老太太幫忙了。我打聽了,當地的行情是吃住不算,每個月二十五塊。權當你不掙工資了。我的薪金養活老婆孩子,不大富裕,清平是福吧!」
肖淑清:「給孩子起個名兒吧!」
申炎:「早想好了。女兒初始在《冰山上的來客》歌聲之後,那就是天山之女。天下有山謂之岙,要是個兒子就叫小岙。有山必有水,山水謂之溪。就叫小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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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沉睡,夜風料峭,遍地白霜。遠處的村落傳來隱若的雞鳴聲。兩路行軍縱隊悄悄穿行於林間。
一路隊伍進入山腳下的深草中。
透過星空,可見一道黑黝黝的鐵橋橫在半空。橋頭堡旁的豎桿子上有一盞綠燈,燈下有人不時走動。橋下是一條黑帶——大河流水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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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路隊伍穿越鐵路,來到柳樹叢密集的土壩下,悄無聲息。
六個黑影出了柳樹叢,潛入水中,出現了微弱的划水聲。
遠處傳來火車鳴笛聲,光當光當聲漸漸變大。
強烈的光束照得橋上如同白晝。橋頭旁的哨兵持槍而立。水裡的黑影和划水聲都消失了。
震耳欲聾地嘶鳴和金屬撞擊聲消失之後,夜暗歸於寂靜。
輕輕划水聲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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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叢下,秒錶嘀噠嘀噠。模糊的臉形和身影可以辨出是申炎。
啪喳!重物落水聲。
橋頭的哨兵高喊:「什麼人?口令!」
大橋兩端崗樓上的探照燈一齊亮起來,光柱在大河上下鐵橋兩側晃來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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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炎的身影抖了兩下。兩顆紅色信號彈升上夜空。
兩個橋頭堡不遠處,各有一堆黑糊糊的東西噠噠噠噠閃著火星,像是機槍在掃射。
山腳下和柳叢裡槍聲驟起,無數曳光彈劃過黝黑的河面,織出絢麗的「綵緞」,兩處探照燈熄滅了。
轟、轟,轟轟,四道火溜子分別劃向兩堆黑東西。爆炸聲後,黑堆的「機槍」啞叭了。
兩組各三個黑影從兩端衝上大橋。不大功夫,噗通、噗通,跳進了河裡。
光,光!兩聲,像是爆竹在鐵橋桁樑上爆炸。
兩棵綠色信號彈升起。
山腳下和柳樹叢裡的人交替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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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奮霍等人全身是水,抬著袁永裕進了離橋頭不遠的警衛分隊營房。
燈光下,申炎俯下身去問:「怎麼樣?傷在哪裡?」
一個年輕幹部:「水太涼,手有些麻。副連長在人梯頂端,鋼樑上的霜挺厚。手掌一滑,直上直下掉下去,像根筷子插進水裡。可能是腰椎頓傷了。」
袁永裕痛苦地說:「隊長,合練失敗,都是因為我。這要是實戰可壞了大事嘍!」
申炎:「別那麼說,這不是失敗。六個小時潛行三十公里,偷襲不成變強攻,兩個炸點都響了。連隊改裝訓練還不到四個月,你集訓回來才十八天,了不起嘛!第二方案就達到了目的,第三方案還沒用呢!要是實戰,火車離橋一百米左右,我們所有火箭筒對準橋上鐵軌的兩個接點同時開火。道軌斷開,幾千噸的高列車撞過來,那是什麼效果?」
袁永裕的娃娃臉掛著勉強微笑,對汪水說:「連長,我沒說錯吧?我們隊長就是神,點子多得很勒!」扭頭又對申炎:「你參加我婚禮剛剛半個月,負傷的消息別告訴丁石蘭。」
申炎摸著他的頭說:「你就放心治療吧!不告訴恐怕不好,我派人領她去看你。」
鄒奮霍:「守橋分隊與鐵路局聯繫了。十五分鐘後有列貨車經過,臨時停車一分鐘,上守車。」
汪水:「副指導員送你到後方醫院,一定要安心治療。我們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