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傾波中的秦皇島,這時正處於蒼海桑田的變遷之中。靠海一面,雖然怪石嶙峋,巉巖高聳,然而靠向**的一面卻只是一個緩坡,而且島上堅挺茂密的林木不多,大多數地方只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叢和沒膝的荒草。
因此,清軍的生女真士兵追到這裡,幾乎毫不猶豫地涉海追去!
只是吳三桂畢竟守候邊關多年,不是對大海毫無所知的人。縱馬涉海未及一半,眼見海水浸及馬蹬,忽然產生了下意識的一絲猶豫……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然現了前方一個十分熟悉的紅影。她不是紅娘子,而是……陳圓圓!
長期以來,心中一口惡氣難出,不就因她麼?吳三桂頓時一陣莫可名狀的急躁:「關寧鐵騎齊上!給我圍住她,務必擒下!」
陳圓圓只因報之後要收去天線,因而沒能先撤,而跟隨在斷後**敵的隊伍當中。但她也騎著馬,原本並非不能逃脫,只是她太喜歡打扮自己了,戰場之中罩著盔甲,卻依舊要把自己打扮得紅妝素裹、分外妖嬈,因而一下子就被吳三桂認了出來!
這時候逃跑的一方,騎在馬上向後扔手榴彈應是擺脫追兵最有效的方法,不但能殺傷追兵,也能騰起煙霧**擋視線。陳圓圓當然知道這個辦法,但她是通訊人員,身上的手雷原本不多,架不住幾乎所有的吳三桂手下都針對她而紛紛追來。騎術不精的她,很快就現前後左右都圍攏了吳三桂的關寧兵,而她身邊的貼身衛兵也不斷減少,只剩下四個人了……
看來是走不脫了!這時才感到自己的打扮過於耀眼,急忙甩掉身上的大紅披風,哪裡還來得及?陳圓圓只得停下馬來。
她心裡一沉,拿出最後一顆手雷:「不要再靠近我,否則同歸於盡!」
關寧鐵騎人人已經知道手雷的厲害,頓時保持距離,卻已四面圍定。不少人馬上拿起弓箭遠遠瞄準……
此刻千均一,命懸一線!
陳圓圓手心全都是汗,然而她此刻雖已作出必死的姿態,心裡其實並未絕望。
在明末的傑出女子當中,陳圓圓是最弱的一環,但就洞察人心和把握人心而言,她又是最出色的一個!
吳三桂為什麼對自己緊盯不放?只因美貌嗎?不。自從他投清,滿清應該送給他美女不少。恐怕主要還是為著一口氣,所謂「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而吳三桂此人屈服於滿清,引狼入室,致使全家白骨成灰土,中原大地血盈河,難道他自己不知道麼?恐怕早已丟盡了忠貞之氣、正義之氣、民族之氣,賴以作為心理支柱的,最後也只剩這一口「氣」了……
在這個心結未解之前,他決不會就這樣讓自己亂箭穿身的。
因此,陳圓圓端坐馬上面不改色,以孤傲的恣態和出奇的鎮定,看著吳三桂遠遠奔來!
果然,吳三桂此時迅追近。透過眾多兵丁定睛望去,只見陳圓圓大紅披風瀟灑地甩落地下,海風之中長飄逸,貼身白衣賽雪,緊裹著一件輕軟的金絲甲,將嬌軀勾勒得凸凹有致,尤其是白嫩豐腴的藕臂之上,一顆殷紅的守宮砂分外醒目!
他心中不由得一震,其實任何自尊自大自我陶醉的梟雄都會作如是想:「難道她如此顛沛流離之際卻一直為我守著貞潔?」
急忙喝著:「不要動手!陳圓圓乃本王愛妃,誰敢傷她一根毫毛,定斬不饒!」
「啊?」此話一出,頓時任何人都不敢妄動,連帶陳圓圓僅餘四個衛兵,由於正好將她前後左右緊緊護住,一時也沒人再敢去殺,唯恐誤傷圓圓。
吳三桂卻步步走近,一時五味雜陳:「愛妃受驚了!自從別,本王一直夢牽魂繞,今日總算重逢……」
「唉……」陳圓圓深深地歎了口氣,「圓圓也沒想到,竟與將軍在這種情形下見面。但回想今昔,已如天壤之別!將軍怎還如此稱呼圓圓,不懼千夫所指?我們之間,還有那重關係麼?」
「什麼?」吳三桂眉頭一皺,「老子明媒正取,天經地義,雖說中途失散,今日失而復得,難道還有誰敢說三道四不成?」
陳圓圓卻目光迷離,緩緩搖頭道:「將軍可還記得,當初你我何人為媒?大明天子!所由何事?為使將軍與關寧鐵騎共赴國難,內保京城,外守邊關!而將軍又是怎麼做的呢?畏敵如虎,緩兵不進說閱讀,盡在
,致使京城失守,明帝殉國;卻又忘卻祖宗,引狼入室,致使韃虜鐵騎,奴役漢家萬里江山!將軍早已失信於媒人,何來『明媒正娶』?天子賜我嫁的是漢家將軍,邊關英雄,不是滿清王爺,民族叛逆!」
「你……」吳三桂幾乎勃然大怒,卻又忽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哈,罵得好!主才是我的圓圓,一個才貌雙全、心志高潔的巾幗奇女子!然而圓圓,你也該反過來想一想,假如易地相處,難道就該一頭撞在南牆上,自尋死路麼?這年頭,人為自己謀個活路,並無可恥之處!放眼天下,又有誰不為已?直則枉,曲則全,只有活著,才有揚眉吐氣之刻!闖王強橫,崇禎壯烈,史可法不屈,可他們全都死了!只有我吳三桂不但活著,而且貴為王爺,漢人之中誰能與我比?怎麼說也是個所向披糜的大英雄!」
「呵呵呵呵……」陳圓圓淡淡一笑,「問世間何為英雄?以前圓圓不知,然而現在經歷的事多了,卻知道一心為自己是當不成的。只有頂天立地不畏**,能夠護佑一方百姓的,才能被人由衷地贊上一聲『英雄』!」
「嘿嘿……」吳三桂不禁一陣訕笑,「可是常言說得好:『識時務者乃俊傑』,我吳某既便不算英雄,也是俊傑吧?方今天下,明亡清興已成大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就拿今日來說,圓圓你已再度落我手中,而你們的主力兵馬也已被圍在如此絕地,**翅難逃。難道圓圓你還想硬抗,非要走那死路不成?」
吳三桂自信多少瞭解圓圓一些,陳圓圓是最愛惜自己生命的,她此刻不過是女孩子的一種嬌憨,煮熟的鴨子只有嘴硬罷了,難道還真會寧死不屈麼?
不料圓圓再次一歎:「唉!其實圓圓畢竟與將軍曾有前緣,原本真不希望與將軍此時見面。因為這個見面,便意味著也許就是一場死別!」
「不!哪能呢?」吳三桂立即有些誤解,「我吳某雖然一生殺人無算,卻怎會殺我心愛的女人?放心!我也再不會讓你離開我了。」
圓圓卻道:「將軍想錯了!圓圓的意思,本來很不忍心當面看到將軍的徹底失敗,然而將軍執意要緊追不捨,此時恐怕無可挽回了……看,海水已經漲潮!」
「啊?」吳三桂立即一陣驚悚,趕緊四下裡看了看,卻又一笑,「嘿嘿,別危言聳聽!漲潮了又能怎樣?明日不還得退潮麼?我軍勝局已成,你們所結的陣勢不過苦苦掙扎罷了!就算有船來接,也是靠岸困難,難以迅撤走。這情形如同老子當年與闖王大戰一樣,你們有多少人也一樣大敗,被追得潰不成軍……」
「嗯……將軍真是太自負了!就沒想到如果有船來,並不是打算接人逃走,而是要徹底擊潰你們的嗎?這樣一來,**翅難逃的倒底是誰?」
說時遲,那時快!陳圓圓話音方落,遠方海面上便出現點點帆影!
吳三桂和他的部下們終於大驚失色,因為這些船真的不是想要靠岸接人,而是四面八方而來,在海面上呈現了一個包圍之勢!
用海軍打6軍?吳三桂身經百戰,卻從來沒見識過這種陣仗,也沒有這樣的經驗,然而今天卻深深領教了。沒過多時,船上的遠程大炮便劈頭蓋臉打了過來!
陳圓圓果然珍惜自己的生命,立即下馬,蹲下了身子。
而吳三桂這邊卻亂成了一團!有些人模仿著陳圓圓的樣子匍匐著,更多的人則驚慌失措!吳三桂急道:「快!趕快請索尼王爺,商量個對策!」
一名部下吞吞吐吐道:「索尼王爺……他和自己的親兵根本就沒過海……但吩咐過,島上的一切部隊,不論滿漢都歸您指揮……」
「這老狐狸!」吳三桂罵了一聲,把牙一咬,「事到如今,咱們只有擊潰了島上的敵陣,才能反敗為勝!都把膽量拿出來,給我冒著炮火上!」
「吳將軍!」陳圓圓忽然說道,「別再打啦,不如投降吧?我給你去說!」
「嗯?」吳三桂身形一頓,卻又把眼珠子一瞪,「笑話!老子不信打不過!大家都給我聽好了,留下一隊看守陳圓圓,其餘不分滿軍漢軍,全跟我一起上,限一個時辰,全力擊垮山上的敵陣,那就是勝利!殺——」
「殺——」
困獸猶鬥。全體清軍嚎叫著,不顧炮火,不計傷亡,猛攻坡上結成的共和軍方陣!頓時殺氣沖天,馬蹄震地,刀光劍影交織成一片,雙方鮮血染紅了秦皇島上的一草一木……
陳圓圓也緊張地注視著山頭,甚至站起身來,忘記了躲避四下飛舞的炮彈。她身邊僅存的衛兵則趕緊把她拉住……
其實,關寧鐵騎不可謂不勇,而清軍的生女真戰士也不可謂不強。只是山上結陣的共和軍早有預謀,謹守陣線有條不紊,任何人倒下立即有人替補上去,任憑槍林箭雨,我自巍然不動!
而與此同時,山呼海嘯,天搖地動,密集的炮火如同地獄一般降臨在清軍頭上!而且周圍船上的炮火大部份都是線膛炮開花彈,比清軍往日熟知的炮火要準確得多!因此,除了短兵相接的那一部份,其餘的清軍縱深無處不著炮火覆蓋,接二連三的炮彈落處,一片血霧,斷肢殘體滿天飛!這種前所未有的打法使得清軍大幅減員,沒過多久便士氣大降,終於沒堅持到一個時辰便形成了全體潰亂!
吳三桂到底頂不住,狼狽地退回到陳圓圓附近,唯有這處附近炮火稀疏,顯然是周圍船上都已經知道陳圓圓在這裡了……
陳圓圓已知自家人的炮彈不會打她,不再那麼慌張,悠閒地端坐不動。神情似笑非笑,僅以眼角餘光看著他。
吳三桂此刻兩眼通紅!他絕不想在女人面前承認失敗。不由得一聲怒吼,再次拔出那已經缺口而正在滴血的戰刀……
他身邊的將士以為他還要返身再殺,心裡全都一陣顫抖。
「大帥!我們這是要全軍覆沒了啊!遼東弟兄們已經沒剩幾個了……」他的副將郭雲龍惶恐地看著他,其餘部將也一齊向他望來,試探著說道,「就算不降,也趕快想辦法跑吧?」
「逃跑?」吳三桂一歎,「四面是水,怎麼跑?誰跑,誰就是敵人的活靶子!除非……」
他血紅的目光忽然緊盯住陳圓圓!
只有陳圓圓附近炮彈稀少,眾將也頓時省悟:「裹脅圓圓作為人質?」
陳圓圓秀眉微顰,心中一跳!她哪能不知吳三桂此刻的心思?幽幽一歎:「難啊!你們還不瞭解共和軍狙擊步槍的威力。倘若一馬平川,或許還能跑得掉,卻要渡海怎行?都會被遠程步槍擊斃的。」
接著緩緩起身,回眸掃視了一遍所有的殘餘將士:「諸位!圓圓一介弱女子,是生是死全憑各位一念。但是,關寧鐵騎已經所剩無幾了,真可惜了這一支漢人最強的騎兵力量啊!吳將軍,難道看著它一個不剩?不如……」
郭雲龍立即接道:「是啊大帥!以屬下之見,投降已是唯一保全之計了!若共和軍硬要問及引清兵入關之罪,將軍可以推給屬下,由屬下一人來抗好了……」
「大帥……」眾將也幾乎一致回應。現在吳三桂的頭銜應是「平西王爺」,而眾人竟然恢復了以前的稱呼呼,其心意自然不言而喻……
「唉!連你們也覺得應該投降麼?」吳三桂聞言,無力地轉過頭來,「算了!關寧鐵騎,本是袁大督師所創,並非我吳某一人之物。你們願降者,就降吧!但吳某引清入關之罪,不是他人能抗得起的……大丈夫既然敢做,便當敢為!」
是的,眾人皆可降,唯我吳三桂已是不可逆轉了!老子已被千夫所指,焉能再被女人鄙視?吳三桂抖動著手中的長刀,仰天長嘯:「我吳三桂拼博一世,大小戰役不下數百,平生勝多敗少,誰說不算英雄?想不到如今卻唯有一死,誠所謂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不過,臨死也要捎帶一個,我吳某得不到的東西,他人同樣休想得到!」
陳圓圓原本見到勸降有效,正自高興,然而聽他高喊「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又立刻想到他這是所謂「霸王別姬」,臨死要拉自己墊背了!不由得心中暗自一歎:原本最壞的打算,就是與他同歸於盡。結果到頭來,不管怎麼努力,還是要共赴**泉。而且此刻已是沒什麼好說的了,真是自古紅顏多薄命啊!
陳圓圓什麼也沒說,救饒絕不是她這種女孩做得出來的,只是兩顆晶瑩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掛在了臉上……
然而就在這時,附近草叢裡忽然冒出又一個窈窕身影,竟是紅娘子,腰間短槍直指吳三桂,口中一聲嬌吒:「你敢?」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因而全把武器對準紅娘子,劍拔弩張,一場惡鬥幾乎千均一!
「都住手!」陳圓圓忽然嬌弱地喊了一聲,「滿清入關,雖與圓圓沒有半點干係,卻也常受天下人的無端指責,紅顏禍水,引為恨事!今日吳將軍願以一死謝天下,總算大丈夫所為,圓圓如何不敢奉陪?姐姐,只希望日後天長地久,別忘了我這苦命女子……」
「這……」紅娘子這才感到自己有些孟浪,對於人心的把握,遠不及陳圓圓!雖然她完全可以一槍打死吳三桂,但吳三桂的其他部下亂刀齊下,她與陳圓圓只怕更加危險,皆無倖存之理!
紅娘子急道:「吳三桂!你還是男人嗎?你的部下願降,我代表共和軍,保證大家安全!而你若放了我妹妹,我拼著受到眾人責備,也將放你一條生路,任你渡海而去,說到做到!」
「唉!」吳三桂忽地一歎,「沒了關寧鐵騎,我吳三桂只是廢人一個,天下哪裡還容得我?即便還能回到滿清獲得庇佑,我也實在瞧不得那些憐憫而譏諷的目光!罷了!國君死社稷,勇將死軍伍。圓圓,吳某今日一死,可還算得英雄?你可願意每年清明之日,以未亡人的身份,為我上三柱香?」
「我答應你!」陳圓圓立即回答,她那嬌**的臉龐再次滾下淚花。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此凶險的博奕只怕終生難忘!
「好吧,我去也!紅娘子,希望善待我的部下……」吳三桂反手持刀猛然一揮,鮮血飛濺,一代梟雄就此將星殞落!
他的部下齊齊跪倒,久久不起……
島上清軍除了少數負隅頑抗,幾乎大部投降。除了殘餘的關寧鐵騎,甚至還包括一萬多的滿人和生女真。雖然他們形同野獸,但方纔一頓逃無可逃的猛烈炮轟,即使真野獸也足以嚇癱,再也鼓不起一絲勇氣來了。
直到這時,紅娘子才對著陳圓圓忽然回過味來:「圓圓!你竟答應以『未亡人』的身份為他掃墓,以後還怎麼嫁人啊?」
「是麼?」陳圓圓卻圓睜著大眼,一臉無辜,「死者為大嘛!況且他只要求『清明之日』,也就是每年一天耶!如果我將來的男人連這都要小氣一番,硬要喝死人的乾醋,那圓圓只好找個廟宇,伴隨青燈古佛吧!」
紅娘子恍然:「原來如此!吳三桂這麼一死,倒也值得我們姐妹幾分感慨!我想那人應該不會這麼小氣……」
陳圓圓明眸遠望大海波濤:「說起來,圓圓也算罪孽深重!他要小氣,我就去做尼姑,再也不嫁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