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莊嚴的長安門外故明崇禎皇帝的遺體被李自成下令收斂入樞,安放於此。棺槨上還貼著崇禎皇帝的臨終遺詔:
「朕登極十七年,致敵四次,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地下,去朕冠冕,以復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
路人匆匆,過此並不停留,包括那些前明故吏,有些已在大順朝得官皆錦衣跨馬,昂然而過!
「唉!」終於有一人出歎息,其實他是吳三桂的親信旗牌官傅海山,因吳三桂對北京情勢難以決斷,奉命前來一探究竟。他此刻化狀成一名身穿月白袈裟的僧人,緩緩走到先帝靈樞前,注目崇禎遺照……
這李自成倒也有些胸懷,竟然收斂了先皇遺體,並且毫無顧忌地把這遺詔貼了出來!或許是為了表明前一個朝代已經結束了吧?
遺詔有有一句話特別醒目:「……然皆諸臣之誤朕也!」
此刻前明故吏進宮求職者正絡驛不絕,正好構成辛辣的諷刺!傅海山不禁一陣苦笑,誤國者,只怕自己也算一個吧……
下意識地,他掏出香燭,燃起三柱香,萬分感慨!
他已背下了這篇遺詔,正要走開,忽覺背後有人近身,竟是兩名大順朝的高級官員,一邊交談一邊走來,而且恰好還談到了自己!心下駭然,他只得肅立不動,作出默默誦經的姿態。
「唉!你看看這些前明出身的烏紗帽們,一個個見了舊主子的靈位全不祭拜,反不如一名和尚來得虔誠有信!」
「嘿嘿,他們的烏紗帽都有是陋品,當然比不上和尚的僧帽啦!」
「哦?宋矮子,說話可別留半截!想當年我差點兒也戴烏紗帽呢,只是後來不得其門而入!你倒說說,這烏紗帽怎麼就是陋品了?」
「呵呵,我可沒說你李巖啊,只是就事論事!你看,明朝選士,由鄉試而會試,由會試而廷試,然後觀政候選,可謂嚴格之至矣。何以國家有事,報效之人不能多見也?」
「唔……那你說是什麼道理?」
「明朝國政,誤就誤在重科舉,循資格!所以國破君亡,不見忠義!你看那滿朝公卿誰不享受朝廷高爵厚祿?可一旦君父有難,皆各思自保。其新進者可以認為:『我功名實非容易,二十年燈窗辛苦,才博得一紗帽上頭。一事未成,焉有即死之理?』說明科舉一途所得非人;其舊任老臣又可以認為:『我官居極品,亦非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方得到這地位,大臣非止一人,我即獨死無益。』說明資格一途也所得非人。二者的關鍵,是都以為功名是自家掙來的,所以根本不感激朝廷,全無一個『忠』字!當然也就怪不得他們如此視舊主如同陌路了……」
「這麼說來,我們新近錄用的前明故吏,對我大順朝也不會有什麼忠心?」
「那是當然,還是小心提防點吧!」
「唔……然而,你看這和尚卻還禮敬舊主,似乎良心未泯,是不是說明我們對於釋教應該尊崇提倡呢?」
「不,絕不可以!那只是表象,我們不能只見其一,不見其二!釋氏本為夷狄所傳,異端之教,邪說誣民而已!但久而久之,卻已經漸行充塞了我邦原本的傳統義理!我邦原本代代相傳的義理,是忠孝節義,也就是對自己周圍的既成事實負責到底的精神,如今卻被一種毫不負責的虛無態度所取代,還美其名曰『脫』!你看如今,不但愚夫俗子惑於其術,甚至學者士大夫也都尊其教而趨其行,偶有憤激,就甘披剃而避是非;忽值患難,則入空門而忘君父。叢林寶剎之區,悉為藏奸納叛之藪。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以布衣而抗王侯,以異端而淆政教。惰慢之風,莫此為甚,此亡國之兆也!
若說誦經有益,則兵臨城下之時,何不誦經退敵?若雲禮懺有功,則君死社稷之日,何不禮懺延年?此釋教之荒謬無稽,而徒費百姓之脂膏以奉之也!所以,我認為就當人其人而火其書,驅天下之遊惰以惜天下之財費!只有這樣,才能造就一個國用自足而野無遊民的好國家!」
「行!想不到你宋矮子竟有這等見識,這事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哦!闖王嗚鍾了,我們快去開會吧!」
急促的鐘聲震醒了正在談話的兩人,也震醒了正在側耳傾聽的傅海山!
原來他們兩人,一個是闖王軍師宋獻策,一個是制將軍李巖,全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然而讓傅海山更為吃驚的是他們談話的內容!
難道說,新建立的王朝選拔人才將會不重科舉,也不重資格?那我家大帥還有戲唱嗎?剩下可以選拔的豈非就是那幫泥腿子了!?
何況他們還要滅掉佛教!「人其人而火其書」?這也太乖張了吧?不是好兆頭!
還好他們被鐘聲招集走了,不然要再說下去,會不會拿我這個假和尚開刀?傅海山回味起來,幾乎嚇得一哆嗦!急忙離開先帝靈樞,向第二個必須探查的地點走去……
這裡是田弘遇國丈府,但已成為大順軍第二號人物劉宗敏的府第兼辦公場所!傅海山剛接近府牆,就聽到了裡面大聲斥喝夾帶著皮鞭木棍的啪啪聲!
「說!陳圓圓倒底藏到哪裡去了?」
「這我哪知道?她根本就不在府裡,就不定已死在寧遠了……」
「你還敢抵賴?我的人親眼看到了她,只是沒追上而已!知道嗎,老子見識過的人多了,誰也休想瞞我!我提到陳圓圓時,就盯著你的眼睛呢!你一點兒也不慌張,也沒有絲毫悲慼之色,就說明一定知道她在哪裡!我說對了吧?哼,來人……」
「啊?你怎麼可以用這個?我可是已經交了五千兩銀子給你啦!」
「嘿嘿!五千兩銀子當個啥?你知道麼,像你這樣等級的前明官員,闖王定下的追贓助餉金額是十萬!今天老子只要陳圓圓,其它銀兩全都免了!這還不痛快?你是要錢不要命呢,還是要人不要命?哼!還不說?來人,給我上釘夾!」
「不不不!我說!她……她就在闖王宮裡!」
「什麼?她被闖王抓住了?」
「不,我只是在闖王宴會上見過她,好像不是被抓,卻不知道是什麼身份……」
「這賤人……怎麼會?你是如何認出來的?」
「當時她只是從我身邊經過,見我身上有傷,就遞給我一些宮裡最好的金瘡藥,其餘卻什麼也沒說,我簡直不敢相認……」
「唔……原來是這樣!喂,誰在外面?」
「啊?」傅海山聽到這裡嚇了一跳,一腳蹬翻了一塊石頭,急忙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