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溏,承德末年秋。
一大早,京城秦千戶家的偏院裡傳來「吱呀」一聲門響,三小姐秦子奼推開房門走了出來,望了望高高的天空沉厚的烏雲,默然長舒了一氣,——這秋天竟然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真使人悵然。看見那爬滿了籐蘿的院牆,她又下意識地上前把垂落下來的蘿蔓搭上了竹架。
「三小姐,太太喚你去上房一趟。」雙手才拿起幾條籐蘿在手,上房的丫環彩雲就在身後不帶一絲感情地傳達道。
秦子奼回過頭,望了她兩眼,「哦」了一聲,將手裡的籐蘿繼續搭上去了,才回頭拍去了指上的薄灰,朝彩雲頜了頜,「我這就過去,煩請你再等我一會兒,我披件衣裳就走。」
「三小姐,我看你還是快著點兒吧,老爺和太太可都在上房裡等著呢!」彩雲又將下巴稍稍抬高了一些,子奼抬頭一望,正好看見她朝天的鼻和睥睨的眼。
「哦。那我這就過去吧。」秦子奼捏著單薄的裙擺,微歎了一氣步向了彩雲。無意義的抗爭她是不會做的,來到這世上十六年,她領會得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永遠不要把力氣花在根本不會有結果的事情上。
天依然很陰,走出花園時秋風撩起了她的衣裳,像飄蕩在風裡無根的雲。
秦家的宅院並不算很大,官職也並不很高,除去在京城有門不得了的親戚等等外在因素之外,秦家的家業在城裡來說只算中等。秦子奼是秦老爺秦世昌三房庶出的女兒,是秦家所有人眼裡的寄居客,是這座宅院裡一粒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塵埃。
秦世昌共娶了三房妻妾,大房生了一子一女,二房是夫人的陪房丫頭,無出,三房便有了她秦子奼。其實小小的子奼心中也暗暗有著自己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她已經順從了十多年。
去上房的路要經過母親孫姨娘的房間,子奼下意識地偏頭望了望那道的寂寞的門。門正好開了,三姨娘孫含煙走了出來,瘦削的手扶在門框上望著立於秋海棠後的女兒,張了張嘴,卻沒一個字。
雕花的門窗已經陳舊了,上有著寓含富貴的福字花,可是這顯得多麼諷刺,一個從甫一進門就被冷落、到如今足足已有十六年的小妾,她曾經有過一絲一毫的幸福嗎?
秦子奼抿了抿嘴。又往前走去。
「奼兒……」
孫含煙用目光追著如她同樣單簿地背影。張口喚了一句。前調是高揚地。尾音裡卻全都是遲疑和憂慮。子奼回過頭來。凝視著她地母親。「娘。有事嗎?」好聽地聲音猶如空谷清泉。帶著純淨和率真叮叮咚咚敲響在這蕭瑟地秋天裡。
「哦。沒……奼兒。天冷了。怎麼不多穿件衣服……」孫含煙已跨出了門檻一步。雙手不安地絞著手絹。三分舊地深藍色衣襟略有些白。也像是美人遲沐後地光景。子奼低下頭。不忍見到曾經嬌美地母親眼下如此寒酸。「奼兒不妨事。娘要保重自己才是。」
「奼兒。」孫含煙忽然抬起頭。像是想好了什麼。也不顧前頭彩雲滿臉地不耐煩。鼓起勇氣說道:「老爺太太要是說什麼——你就聽著吧!聽娘地話。啊……」
「嗯。奼兒聽話。」
子奼點了點頭,走了。
「老爺,太太,三小姐來了。」彩雲先行進屋,向裡面正在對談的秦世昌夫婦通報。「唔……」年過五十的秦世昌收回放在梨木花几上的手肘,捋了捋下巴上的長鬚,同時收回原本浮現出來的笑意,撩了撩眼皮,說道:「進來吧。」
秦子奼這才舉步進屋。「奼兒給老爺和太太請安。」而後規規矩矩地行著禮,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秦夫人是個有著瓜子臉丹鳳眼的婦人,她坐在秦世昌右,笑著說:「老爺,你瞧咱們奼兒是越乖巧了,一舉一動都這麼周,怪不得外面總傳說我們秦家有個出了名標緻賢淑的小姐呢!」
秦世昌聞言也望了望子奼,喉嚨裡似乎附和了一聲。子奼低下頭,對於秦夫人今日的一反常態和秦世昌目光裡的別有深意感到略微不安。
好在大家都沒有心思閒扯。
「奼兒呀,你十月就滿十六了吧?」秦世昌捋著鬍鬚,似是在盡量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緩和些,「也是大姑娘了!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爹和你大娘給你擇了門好夫婿,就是城東的凌家,凌家大少爺是京城裡頭鼎鼎有名的人物,又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學問好家世也好,昨日凌家老太太派了人過來提親,你看怎麼樣啊?」
秦子奼只覺得這秋風忽然間刮進了心裡,在心裡陡然刮起了一陣波濤。但這股波濤帶來的是喜悅的浪花還是不悅的洶潮,卻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好一會兒,她才低頭應道:「奼兒不敢有意見,婚姻之事,但求老爺和太太作主便是。」
「嗯!爹就知道你是個聽話的孩子!」秦世昌滿意地與夫人對視了一眼,說道:「既然如此,那爹就應下這門親事了!等你生日過了後,我就跟凌家老太太商量著擇個黃道吉日,讓你們完婚!——對了,你往後也不必『老爺太太』地叫了,就跟子雲子嫣一樣,叫爹娘吧!」這聲「爹娘」在這樣的時候說出來,就像是皇帝恩賜給平民最體面的賞賜,平民除了接受,連斷然拒絕的資格也無。
秦子奼望著地面,木然了很久。出門之前,她終於扶著門框緩緩抬起了頭,含著那麼一絲難以察覺的苦笑望著他們說:「爹,我的生日是在十一月,不是十月。」
——————————————————————————————
但不管怎麼樣,不管是秦子奼的生日是在十月還是十一月,也不管秦世昌內心對此有何反應,出嫁的事最終是決定了,就在十月底。
秦子奼有一個月的準備時間。也就是說,她還能呆在這座讓她不時窒息的宅子裡最多一個月。
往回走的腳步邁得非常快。子奼說不清是什麼心情,像凌家那麼顯赫的人家,她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外面的事情甚少去關注,可是京城凌家的名頭她卻也依稀有聽聞。有這麼好高攀高官的機會,秦世昌夫婦偏偏選了她去而不是選了嫡出的秦子嫣去,又或者說,凌家長輩挑了庶出的她做兒媳卻沒有選才貌雙全的秦子嫣,有些不合常理。但,子奼已經不管了,她等這一天已然等了十六年!只要是能離開這個所謂的「家」,哪怕再不符常理的婚事她也會點頭。
事實上,也由不得她不點頭。就在子奼跨出上房門檻時,她已經聽到背後傳來了計算收受娉禮數目的聲音。那算盤撥得啪啦啪啦響,多麼像銀子一塊塊敲打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