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全羊、烤乳豬、烤山雞……
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升起,廣場四周擺滿桌案,王府的僕人們抬著大桶美酒穿行於人群中。歡聲攜笑語,蘆笛伴手鼓,連天公都作美,下了整天的雪停了,月華初上。
慕容軒舉起左手,場內安靜下來,火光照在他年輕而英俊的臉龐上,熠熠生輝。
頭頂羽飾面戴木殼的巫師們踏著鼓點登場,他們捧著一尊九鼎容器,躬身繞著慕容軒唸唸有詞,最後齊齊跪下。慕容軒拔出腰間佩劍劃過手腕,血珠滴進容器,一滴、兩滴、三滴……在高亢的祝禱聲中,巫師們將容器置於篝火前的祭台上,搖著牛角鈴,跳起奇怪的舞蹈。光裸著上身的壯漢們頭頂金缽,將二十四輪祭品逐一呈上,眾人列隊前行,祭司手持柳枝,蘸取容器內的聖水撒向人群,人們紛紛將手舉過頭頂,仰面接受洗禮。
沉璧跟在鄭桓宇身後,瞧得興致盎然。
「姑娘不妨去沾沾聖水,來年也好沒病沒災。」鄭桓宇善意的提醒。
「好。」沉璧被現場的氣氛所感染,也沒有多想,當即脫下手套解開兜帽。入鄉隨俗,她的長絞著五彩絲線,編成兩股辮子搭在胸前,綴滿珍珠瑪瑙的細銀鏈斜挽過額頭,在眉心垂下一顆橢圓形的紅寶石,於顧盼間折射出綺麗的光芒——她的打扮與鮮卑貴族並無兩樣。
只是,芳華初綻,絕色傾城。
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對美人的評判標準或許不盡相同,但面孔的精緻程度卻是無可爭議的先決要素,並且,最容易判斷。
鄭桓宇這才有所顧慮,匆忙護著她走到祭台前,絲毫沒留意祭司的動作略一停滯,黑紗後的鷹眸盯著沉璧閃了閃,復歸平靜。
半柱香的時辰過去了,沉璧開始覺得愧對鄭桓宇,好歹也是小年夜,連累他跟著自己,玩不盡興,還吃不飽……
沉璧剛放下實在撐不進肚子的半塊羊肉,就看到鄭桓宇也扔下沒啃完的蹄膀,她忙阻攔道:「你繼續吃吧,不要緊,我等你。」
「不。」鄭桓宇站得筆直:「屬下怎能讓姑娘等。」
「要不,我先回去……」沉璧仰視鄭桓宇,覺得那張敦厚的臉孔有點眼熟,像在哪見過,又似乎比眼前的更為蒼老。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就見他搖頭:「不行。等少主應酬完了,肯定要來找姑娘,他囑咐屬下先帶姑娘散散心,屬下這就帶姑娘去看雜耍。」
「還是去看摔跤吧。」沉璧順著他神往的目光看向不時爆出陣陣喝彩的人圈,大步走在了前面。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較之鄭桓宇的專心致志,沒有運動細胞的沉璧看摔跤看得百無聊賴,眼見一個小個子將一個大胖子爽利的摁到在地,震耳欲聾的呼喝讓她情不自禁的後退了半步,空出的縫隙馬上被往前擠的人補上,如此反覆,她很快就站到了最外圍,連鄭桓宇的影子都瞅不到了。
這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訝異的轉過身,一名侍衛裝束的男人在對她說話。
說的是鮮卑語。
她懵了,張張嘴,又警惕的閉上,下意識的覺得不妙。
如今南北戰亂,燕京是鮮卑族的聚居地,雖然大部分皇族貴胄也懂漢語,但沒有人會在同胞用母語問話時選擇異族語言作答。
她伸手胡亂比劃了幾下,示意他們自己無法出聲。
對方顯得有些詫異,跟著比劃出「請」的手勢,隨後不容分說的上前來拉她。
沉璧驚慌失措的往人群中鑽,不料被人輕而易舉的拎住衣領帶離了摔跤場。
「左邊第二個胸大。」
「右邊第三個臉蛋漂亮。」
「中間那個,看樣子倒像個雛,可惜身子單薄了些。」
「啥?再單薄也單薄不過老六養的漢女吧?你得學著換換口味,瞧那小腰細得……」
「對了,老六怎麼不見了?」
「他府上還缺美人麼,一準兒偷找樂子去了。咱們也不必客氣,自挑自揀。哎,要我說,女人要媚才夠味,打頭第一個還不錯。」
「嘿,又來了一個!猴急什麼,都看完再說。」
「行,看完看完。」
主座上,幾名衣著華貴的男人你一言我一語,滿口污穢。沉璧站在一排騷弄姿的女人末尾,驚魂未定。將她拎來的侍衛一揚手,「唰」的扯下她的披風,數道淫褻的目光集聚過來。
披風下,是一襲紅緞繡花長袍,外罩銀色羊皮短襖,貼身的裁剪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線,衣領袖口邊沿鑲著的白狐絨毛在風中輕舞,襯得一張小臉玉潔冰清。
寒冷或是緊張,她的身子抑制不住的抖。
面前一行人卻瞧得眼睛直,年紀稍長的男子率先話:「你叫什麼名字?」
沉璧拚命搖頭,臉憋得通紅,饒是她再聽不懂話,也能看懂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神。權貴階層玩弄女人並不稀奇,她只後悔自己沒跟慕容軒學幾句鮮卑語,到眼下想祭出他的名頭脫身都不能夠。
「可惜,是個啞巴。」有人惋惜的歎了一聲。
「少廢話,你們若瞧不上,就讓給我了。」
「想得美,回頭要好好打賞拓跋部的祭司,若不是他眼尖,能從人堆裡挑出這個麼貨色來供爺們消遣麼,哈哈……」
「別高興得太早,老規矩,抓鬮排先後。」
男人們**的目光如火,女人們嫉妒的目光如冰。
沉璧在冰與火的夾縫中煎熬,她自然不認為能被這些皇子族長們挑上是榮幸,更不知道他們若是看上了同一個女人,是要用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來決定優先權的——
侍衛們疏散人群,收拾出一塊場地,排開十個草靶。
抓過鬮,二皇子先上場,提韁跨馬,接過侍衛遞上的箭袋。
原始的騎射比試,馬兒跑完全程之前,誰中的靶心最多,誰就是贏家。
「開始!」裁判揚鞭,狠狠抽打在馬臀上,馬兒吃痛,離弦之。
「嗖嗖」接連十箭,六靶紅心,眾人恭維的吆喝鼓掌。
圍觀者越來越多,沉璧惶然四顧,在看到鄭桓宇的剎那,她幾乎就要就脫口呼救,可是,她很快現他一直都僵立在原地,任人流推來攘去,面如死灰。她心中一涼,隨即意識到,慕容軒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帶她走。為她眾叛親離,不值得。
漸漸的,失望竟然大於害怕。
人群中一次次掌聲雷動,最後,她幾近麻木的看著一個繫著黑貂圍脖的男人走向自己,聽見裁判激動的大叫:「十靶九中!四王爺勝!」
話音未落,「得得」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匹高頭大馬騰空躍過人牆,快得只剩一道白影。全場頓時寂靜無聲。
騎者左手挽弓,右手搭箭,動作迅如疾電,眨眼間,十箭齊。
眾人不約而同屏住呼吸。
衣袂翻捲,在半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
藍眸似海,睥睨天下。
裁判目瞪口呆,生怕自己看錯了,直奔上前確認。半晌,他的聲音興奮得失真:「恭喜六王爺,十靶十中!」
人群爆出歡呼,逐月棲雲軒,那個神祇般的男兒,無疑是北6的驕傲。
慕容軒的唇邊揚起一絲淺笑,他手腕驟揚,黑色馬鞭呼嘯著直撲沉璧,到了她跟前,卻只輕輕捲住她的腰。她止不住一聲驚呼,下一刻,整個人已經穩穩坐在他的馬背上。
「四哥,得罪了。」
慕容軒丟下輕飄飄的一句話,策馬揚鞭,帶著懷中人兒絕塵而去。
由勝轉敗的男子倒不見得有多麼惱怒,他望著慕容軒消失的方向,輕不可聞的歎了口氣。他的這個弟弟,從小只與他走得近些,他對他,還算得上瞭解,瞧他的神情,明顯不是逢場作戲,而且那個小美人弱不禁風的模樣看上去更像南方女子,莫不就是傳說中他新納的漢室小妾?若當真如此,他完全可以私下打聲招呼,做哥哥的怎會為了個女人與他為難?要知道,食古不化的拓跋族長一直都以血統為由,立場鮮明的擁護大哥慕容博,而拓跋祭司偏又獨獨相中他的小妾,未必不是有預謀的試探。一向沉穩的六弟反應居然這麼激烈,若非胸有成竹,便是關心則亂,照他看,後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他不甚遺憾的搖了搖頭,冷風吹來,烏雲遮住月華,可以預見的將來,北6又會迎來一場大風雪了。
「璧兒,說說話……不說話我就親你了。」
「……」
「我是來晚了,我沒想到該死的鄭桓宇竟然連你都看不好,還以為你嫌天冷回屋去了,所以繞了一圈才趕到。你放心,有我在的地方,沒人能傷得了你。」
「……」
「你再不說話,我真強吻你了……」
餘音漸消,懷中人兒轉過頭,晶亮的眼眸正對他。
慕容軒不自然的清清嗓子:「我是說,你要是生氣,打我罵我都可以,不要憋著。」
「你為什麼要吻我?」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慕容軒一怔。
「你也和他們一樣,可以隨便和女人上床,你也會把女人當作玩物,但是你還沒有得到我,所以不甘心拱手讓人,對不對?」
又來了。
慕容軒皺皺眉頭,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被她的話激怒。她的尖刻情有可原,當他看到他心愛的女子被逼上靶場待價而沽時,他甚至想把圍觀的所有人都殺掉。但是,她為什麼不和大多數女人一樣,懂得示弱,懂得從愛人懷裡尋找慰藉呢?又或者,她還沒有把他當成愛人罷。她一直以為,他覬覦的不過是她的身體。
忍了又忍,他淡淡的開口道:「我有很多機會得到你,根本用不上強迫。如果我可以隨便對待你,早在宜都,你就已經是我的人。不要告訴我,你把自己灌醉的那天晚上,當真一點意識都沒有。」
「什……什麼意識?」被慕容軒一提醒,沉璧猛然記起殘留在腦海中的那個荒唐春夢,她吃了一驚,不及分辨他話裡的真假,耳根子已火辣辣的熱起來,只好先裝傻充愣。
好在慕容軒也沒有刨根究底,見沉璧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些,他便扶她下馬,牽著她的手,緩步過一條被積雪覆蓋的小路。樹枝上的雪團撲簌落下,偶爾調皮的鑽進衣領,他脫下外袍,細心的將她包裹嚴實。
「這是哪裡?」鼻端縈繞著他的味道,她的臉仍止不住一陣陣燒。
他微微一笑:「你自己看。」
眼界豁然開朗。
他們站在一處山崖邊,遠峰連綿暗浮煙,近城宮闕夜千重。皚皚白雪覆蓋了碧瓦琉璃,卻掩不去巍巍皇城的雄偉氣魄。俯瞰萬頃燈火,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深藍色天幕飄著細碎的雪籽,沙沙作響。
極美的景致,令人物我兩忘。
「你腳下,便是真正的燕京,北6之魂。」慕容軒的聲音低沉而不失磁性:「你永遠都想像不到我曾有多麼渴望得到它,但是,我不能把你交給我的父王,即使這麼做會幫我一舉擊敗最大的政敵。他們說,得到你,就能得到天下。可你對我而言,不是天下,而是羈絆……」他輕輕撫摩她的臉,唇角微揚,喉間卻有點沙啞:「不怪你不信,就連我自己都想不通,我居然會心甘情願。」
飛舞的雪花沾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留下幾顆晶瑩的小水珠。他目不轉睛的凝望著她,眸中一片汪洋,柔情似水,漫過天與地的交界,漫過心的防線。
「可是……為什麼?你明明應該恨我,你說,要讓我贖罪……」
「為你曾經做出的錯誤選擇,你的後半生,難道不該用來贖罪麼?你必須贖滿與我對等的愛。」他深深歎息,「沉璧,我愛你。」
她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慢慢的,淚水浮上眼眶。
居然是他。
她從沒想過,跨越千年的尋覓,會在他這裡得到答案。
他等了她這麼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麼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
意外,卻又好像落實了某一處期待。千帆過盡,方才望見彼岸。只是,漂泊了太久的心,一時竟不知道怎樣去靠近。
「你在想什麼?」慕容軒小心觀察著沉璧的神色,直後悔先前沒找其他女人來試試,不知對方該有怎樣的反應才算正常。懊惱來懊惱去,他倒忽略了,若非情之所至,這般纏綿悱惻的話,他是萬萬說不出口的。
「你說……愛我?」她輕聲重複。
「我說,愛你。聽懂了嗎?從很久以前的開始,到很久以後的結束,從未,也永遠不會間斷。」他低喃著吻去那些幾欲滾落的淚水,「所謂的恨,是我這輩子找過的最拙劣的借口。我亦有錯,如果我當初能夠更勇敢的面對自己,從一開始就牢牢抓住你,就不會再有後面的種種遭遇……」
千辛萬苦一路走來,從初遇到如今,中間隔著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幸而,他到底是等到了她。傾盡一生,他要的不過是眼下這一刻。
「如果當年救你的換作別人,你是不是也一樣會看上?」心中百感交集,沉璧別開臉,淚水奔湧得肆無忌憚,靈台卻漸復澄澈。
人生若只如初見,然而,錯過或許是為了下一次遇見,誰說姍姍來遲的就不能稱之為幸福?
正如淚水也不一定苦澀,卸去心傷,剩下的便是淡淡的回甘。
「怎麼會是別人?」慕容軒徹底詞窮,今晚這番肉麻得緊的告白,堪堪應付情急之需。他原以為沉璧冰雪聰明一點就通,兩人也耳鬢廝磨了這麼久,按說只剩捅破窗戶紙的事了,誰知他就差沒把窗戶拆了,沉璧看上去卻還猶猶豫豫。
「如果你對我的認知還停在六年前,那麼……」
「璧兒,人不可能活在過去。」他終於明白了她的顧慮,從而斬釘截鐵的告訴她,「我只會帶著你一起走出來。你受過的傷,我必定拿十倍來彌補,再也不留給你獨自流淚的機會。此心可鑒日月,唯有對你一人,至死不渝。」
話音剛落,一雙柔軟的手臂圈上他的頸項,香軟的唇壓上他的。淡淡的鹹味融化在嘴角,魂牽夢縈的甜蜜接踵而至。
他腦中轟然一下神思俱散,下意識環抱住她,細緻而溫柔的品嚐,不捨得錯過分毫。
風雨過後的陽光,缺憾過後的圓滿。
愛字千回百轉,所幸彼此還有最好的年華來相伴。
女人經不起死纏爛打外加糖衣炮彈的攻擊,後來許多年,沉璧每當生出感慨,總會提起懸崖邊的這一夜,雖然慕容軒並沒有撒謊,但仍漏下一句言而無信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