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豆粉,俗稱瀉藥。」程懷瑜面不改色。然而沉璧卻看了韓青墨一眼,似在求證。這個無意識的小動作令他格外受傷,於是想也沒想的直截了當道:「我也不會騙你。」
沉璧有點尷尬。
韓青墨略一遲疑,仍開口了:「瀉藥對人體不會有大礙,只是短時間虛弱些。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段時間。」
「可……可是……恐怕不大適合眼下……」沉璧的顧慮不無道理。兩軍開戰在即,遑論勝負,她若是放倒了慕容軒手下的將士,後果如何,大家心照不宣。
程懷瑜一語道破她的心思:「你疑心我設下一箭雙鵰之計?」
沉璧也不拐彎抹角:「無論如何,我不會去做有可能傷害沉非的事。」
「我不明白沉非為什麼要效力於北6,慕容軒經此一戰氣數已盡,再拖下去也無異於困獸猶鬥。」程懷瑜一如既往的不慌不忙:「你該知道他們從我方營地搶奪回的糧草吧?宜都產礦,農耕卻未見得富庶,自我軍切斷外界與宜都的糧食流通渠道,城內補給便漸顯捉襟見肘。尋常百姓尚有法子應付,可掄槍使劍的士兵們能依靠蔬菜瓜果度日嗎?搶糧草一事,早在我預計之內,那些糧草才是真正摻過毒的,一頓兩頓不打緊,累積到一定程度才會致人暴斃,為的就是一網打盡。為了騙過他們,我軍將士食用的正是同一批糧草,只不過會事先服下解藥。」
沉璧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程懷瑜冷哼:「我想算計慕容軒,還用不上假借他人之手。但我當時還不知道沉非也牽涉其中,所以臨時改變了主意。宜都城外百里就是我軍駐地,你給他們服藥過後,我即刻下令攻城,活捉慕容軒,簽了降書遣返北6,他旗下的一干將帥與六千兵卒,若無負隅頑抗者,我也不多加為難。」
沉璧默了默:「你的仁慈,恐怕得不到朝廷支持吧?兩國交戰,畢竟不是個人能決定的事。」
「兩國積怨已深,戰爭一旦全面爆,只會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南淮局勢初定,經不起曠日持久的戰亂,舉國上下,無論君臣子民,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家園淪為戰場。但北6援軍已從邊疆開拔,我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拿了降書,多少能為我軍爭取到更多的準備時間。改日對決,自然更有勝算。」程懷瑜似笑非笑的反問沉璧:「這個理由可信嗎?」
「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她有什麼意思都正常。懷瑜,你不要怪她懷疑你,畢竟你的立場太過特殊,彼此多諒解些才好。」韓青墨點到為止的打斷了程懷瑜,頓了頓,對沉璧說道:「就目前來看,他所說的,卻也不失為一條兩全齊美的法子,你不妨再考慮一下,如果實在不願意這麼做……」
「如果這麼做,能夠將他們的損失降到最低!」沉璧不覺揚起下巴逼視程懷瑜:「但你必須答應我,讓他們平安返回北6。若有意外,我不接受任何解釋。就像生意場上的風險與盈利,雖然你比我更懂得規避和抉擇,但橫豎是賭局,我壓上我自己,你呢?」
久不見小貓亮出利爪了,程懷瑜一愣,繼而苦笑。
「我自然同你一樣。璧兒,還記得在十里塘結義時說過的話嗎?此生此世,坦誠以對,永無嫌隙。」他低沉的聲音穿透夜色:「我唯一請求你做到的是……相信我。」
床腳邊有只小蟲在不知疲倦的低鳴,牛皮紙包被沉璧手心的汗水慢慢沁潮,她沒有說話。相信嗎?不相信嗎?她恍惚想到,她與沉非之間,似乎連這個詞都用不上。可是,此刻在她手中的,不正是背叛麼?
時間忽然過得很慢,慢得能讓程懷瑜感覺到一顆心正在緩緩下沉。他從沒打算騙沉璧,有戰爭的地方便有楚河漢界,他和沉璧兩人莫名其妙的被分隔開,各路英雄粉墨登場,而他,則扮演著裡外不是人的角色。沉璧說得沒錯,即便他有心放過慕容軒,但主戰派大臣們不會理解,父王亦不會允許,南淮近十年沒有打過一場翻身戰,這次確實是重振軍心的好機會。慕容軒決策失誤在先,他出此下策在後,勝之不武的名聲由他一人背了也罷。至少,慕容軒算得上一條好漢,男人的直覺告訴他,慕容軒待沉璧並不簡單,當初兵臨險境的大半因由想必也是為了生死不明的她,如此說來,他還應該感謝慕容軒不是嗎?如果定要說他存有私念,也只是一線微不足道的希望,他希望能爭取到沉非的諒解,至少,不要讓沉璧那麼為難。
可是,「諒解」兩個字,就連沉璧都吝於給予。
正想著,一隻小手伸了過來,輕輕與他交握。他心神一振,只聽她問道:「被沉非點住的穴位,正常情況下,多久會被衝開?」
所謂點穴,只是對方用內力暫封穴道,隨著人體血液回流,終究會被衝開。沉璧看似認真的詢問韓青墨,目光卻有些散亂。
「你入睡後,氣息吐納漸暢,至多子時便會自行解穴。」
「你們明天什麼時候再來?」
「懷瑜出城帶兵,我留在北營等你。這包藥,你只需用在主帳伙房,那裡布有嚴陣值守,你見機行事,實在不行,還有我。」
韓青墨淡淡的垂下眼簾,不忍再多看沉璧。她誠然還不知道她與程家的關係,但沉非呢?按照程競陽的說法,沉非是他養育多年後才失散的孩子,難道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全然無知嗎?他在懷瑜往京城的快報中暗示了此事,程競陽為何還無動於衷?更甚於此,當沉璧墜崖的消息傳出時,程競陽的反應亦十分冷淡,此人當真是沉璧的親生父親嗎?
凡此種種,他起初神思哀傷未加細辨,如今冷眼旁觀,倒顯得疑團重重。原本只要沉璧活得開心,他也懶得去計較什麼。可惜事與願違,他想,是時候弄清一切了。
一夜守候,一夜無眠。
黎明的江灘秋霧沉沉,沉璧裹緊單薄的衣衫,打著哆嗦走向伙房。
主帳伙房周圍的巡邏隊一向安插有慕容軒的親信,今日正好輪到鄭桓宇,他替沉璧掀起簾子,剛要問好,她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從他身邊經過,壓根沒留意他的存在。
憨厚的胖廚子見了沉璧很高興,忙裡偷閒的打趣:「老遠聽到姑娘的腳步,我這兒的酒罈子都在抖呢!」
沉璧抿著嘴笑:「你就沒偷喝過?」
「哪能呢?姑娘有所不知,在北6軍營,這最後幾壇叫做保命酒,是留給將要凱旋的戰士們暢飲的。只要有酒在,人就一定會回來。」
沉璧的笑意黯了黯,輕聲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得來啊。」
「南征北戰,憑的不都是個命麼?」廚子答得倒也爽快:「馬革裹屍,三百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姑娘歲數小,興許接受不了。我跟隨主帥這麼多年,早看開了。不過,主帥這次帶領的六千騎兵,可都是北6最勇猛的戰士,我們有信心打贏這場仗,回家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話至此處,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袋:「瞧我健忘得……嘿,姑娘來得正好……」
他轉身端出一隻粗瓷碗放在灶台上,沉璧定睛一看,碗裡竟裝著大塊醬燒蹄膀。
「這是……?」沉璧不明所以。
「昨日傍晚,巡邏的衛兵在林子裡獵了頭山豬,弟兄們好久沒沾油了,主帥命我燉了湯,每人分得一小碗。這只蹄膀是特意給主帥留的,他卻不吃,讓給姑娘送去,不巧昨晚姑娘歇得早,所以就擱下了。我一直捂在灶裡,還是熱的。」
眼前的笑臉忽遠忽近,沉璧心頭一陣難受,只得勉強笑道:「他們早上吃些什麼?」
「喏,我正和面準備饅頭!」廚子揉著案板上的麵團,沉璧目光一掃,見他腳邊的空麵粉袋上標有南淮的年號。
她心中一沉,忙道:「你現在才開始和面,恐怕來不及。就沒有別的食材了麼?」
「還剩幾袋從城裡買來的雜糧!」廚子朝角落努努嘴:「沒啥大用處,做出的窩窩頭太硬,死磕牙。」
「讓我來試試。」
沉璧將混著小米、綠豆,花生等的雜糧用簸箕篩了,洗淨下鍋,添滿水煮。煮至中途,翻出些蔬菜蘑菇切成細末,再將蹄膀上的肉剔下搗碎了,加點麻油、黃酒拌了拌,連著骨頭一起倒進鍋裡,拿了廚子的擀面杖慢慢熬,不多時,一股濃濃的粥香就飄了出來。胖廚子在一旁瞧得欽佩不已,聽沉璧說還要鹽巴,忙顛顛的取了來。
「等到差不多了,我先給主營帳送去。剩下的材料也別浪費,就照我這法子,讓大夥兒都嘗嘗鮮。」
「好勒!」
廚子丟下麵團,轉身忙活去了。沉璧從懷中掏出巴豆粉,咬咬牙,悉數倒進鹽罐。
摻了藥的鹽巴迅化開,沉璧直愣愣的盯著瞧,眼睛有些酸脹,胸腔裡更像缺了一塊,她忽然很想放聲大哭。
鍋裡的粥咕咚著粘稠的氣泡,香氣四溢。
「該起鍋了!」挑著兩桶清水進來的廚子覺沉璧臉色不對,忙關切的詢問:「你怎麼了?別是被熱氣蒸暈了頭啊!快讓我來!」
「沒……沒事。」沉璧勉強笑了笑,看著廚子麻利的將煮好的粥倒進紫砂罐,腦中風馳電掣的閃過無數鏡像,有沉非,也有慕容軒。
世人常說,情字千轉,百般滋味。殊不知,情字亦能生出百般色彩,回望處,滿目繁花。
漫天梨花點綴了最美的童年,她坐在推車裡玩耍,近處的翩翩少年舞出一手好劍,風動影繚亂。
水墨寫意的杏花煙雨氤氳了整整七載牽念,嶺南夜來香終於等來與沉非的久別重逢,昔日纖細柔美的少年幾乎變了個樣,眉目間形容清冷,他卻只說,我的璧兒長大了。
荒林桃花笑看她與慕容軒的劫後餘生,她縮在氣息陌生的男子懷中,窘得不敢抬頭,溫泉深處,只見碎紅點點,零落隨流水。
千畝碧荷傾洞庭,夜夢西洲,繾綣月色延伸到水天交接的盡頭,幻化出一個溫柔的臂彎。
火紅海棠是道別,碧藍眼眸流光溢彩,半是驕傲,半是難捨。
一幕接一幕,一程又一程,毫不設防的溫暖。
不思量,自難忘。
他們,卻成了懷瑜邁不過去的坎。
難道再也沒有轉機了嗎?懷瑜既然能給慕容軒留一條生路,那麼只要說服他們配合,共同演好一場戲應該不難。
彷彿早期待著一個借口,在她毫無意識之前已聽到自己阻攔廚子的聲音:「等等,這鍋粥不要了!我放多了鹽,難以入口。」
「不打緊,添點水就成,浪費多可惜。」
「胡說,送給主帥吃的食物,怎麼能將就?不是還有材料麼,你手藝比我好,趕緊再做一鍋就是了!」沉璧說完,作勢去搬紫砂罐,一個「不小心「,打翻鹽罐。
白花花的鹽巴撒了一地,胖廚子心疼得直跳腳:「哎喲,不要就不要,留給小的們沾光吧!小姑奶奶,你先歇歇,只要別幫倒忙,第二鍋馬上就做好了讓你給主營帳送去。」
「那我先出去轉悠一會,你動作可得快點,好不容易有次讓我邀功的機會,得讓諸位大人吃得高興!」沉璧故意催促,趁對方不備,拎起紫砂罐,腳底抹油的溜之大吉。
豈料剛出門,打橫裡就伸出一隻胳膊,她嚇了一挑,旋即認出鄭桓宇那張看上去很老實的臉。
「姑娘,廚子說得對,非常時期不能浪費糧食。做得不好沒關係,好歹能填肚子,沒人會笑話你。」鄭桓宇的思維也沒錯,在古代,廚藝欠佳的女子無論如何也稱不上賢惠,哪怕是大家閨秀,為相公燉燉補品的本事還是不可或缺的,他單方面認為,沉璧是覺得丟臉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吃?」沉璧謹慎的反將一軍。
「不……」鄭桓宇臉一紅,忙擺手道:「我是說……」
「是吧,你也害怕難吃。而且,太鹹的食物吃下去對身體也沒好處,容易腹瀉。萬一廚子病倒下也很棘手啊!」沉璧信口胡謅道:「看問題不能因小失大不是?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由我繼續當惡人,悄悄處理掉,眼不見的就不覺可惜了。」
鄭桓宇啼笑皆非,也不知從何反駁,只得接過沉璧手中的紫砂罐:「我去幫你倒掉,你別走遠了。他們熬了一夜沒吃東西,等第二鍋好了,你盡快送去……你若還能親自動手,他會更高興。」
沉璧默然不語,她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
鄭桓宇目送沉璧返回帳篷,低頭暗笑。在往江邊走去的途中,飄出的粥香實在誘人,他忍不住嘗了嘗,鬱悶得差點倒地——這樣的美味也叫難吃,他們的廚子真該下崗了,沉璧對自己的要求未免太高。他想也不想,掉轉頭就往主營帳奔去。
一鍋粥根本不夠分,權當先開胃吧。
主帥營帳內,慕容軒與幾路將領正在緊鑼密鼓的做著最後部署,門簾忽然被掀開,他的話音嘎然而止,不悅的呵斥:「沒有傳喚,誰允許你進來的?」
蹙起的眉峰不怒自威,凌厲的目光在觸及來人的剎那,愣住。
「沉璧?」
「我煮了點粥……他們沒有告訴我說不能進來……嗯,不方便的話,我這就迴避。」沉璧拎著粥罐,略顯侷促的站在門邊。
「不,不必。你先進來。怎麼又是……」剛吃過一大碗粥的肚子根本不餓,疲倦的視野驀然闖進清新晨露般巧笑嫣然的沉璧,還親自為他做了早飯,慕容軒有點受寵若驚。
「璧兒,你怎麼不多休息一會?還穿這麼少?」沉非解開披風快步迎上前,卻被妹妹不動聲色的躲開,他訕訕的收回手,明白小丫頭還憋著一口氣。
幾位將軍察言觀色,就要告辭。
沉璧屈膝行了一禮:「將軍們都辛苦了,小女子在營地叨擾甚久,承蒙包涵,今日下廚聊表謝意,順道拜別。祝各位旗開得勝,早歸故土與家人團聚。」
眾人面露暖意,也不再推卻。
蓮步輕移,又一碗熱乎乎的粥送到慕容軒面前。
沉璧漾開一抹俏皮的笑容:「主帥大人!」
秋波盈盈,梨渦淺醉。想當說客,先行討好。
最難消受美人恩,慕容軒根本沒嘗出味道,粥碗已見了底。
沉璧一直在給自己鼓勁,等懷瑜兌現諾言離開京都,慕容軒再來踏平南淮也無所謂,注定屬於他的總逃不掉,得到只是早晚問題。暫時放棄一點自尊簽下降書,以此換來全身而退,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合算的買賣。於是,她對即將充當的說客一職信心滿滿。然而,她並不知道,北6男兒好比草原上的鷹,人們或許會將它們捕捉馴化,但有經驗的獵人絕不會輕易嘗試捕捉鷹王,因為它寧願玉石俱焚,也絕不會對敵人低下高傲的頭顱。
沉璧盛起的最後一碗粥給了沉非,千言萬語唯付溫柔一笑:「哥,璧兒又有很長時間不會在你身邊了,保重!」
沉非的眉頭越擰越緊,卻又不好當場質問,只得點點頭:「你去我營帳等著,我一會就過來,還有話同你說。」
沉璧乖巧的應了,即便沉非不說,她也要去他的營帳,青墨的解藥,無論如何,比沒有的好。
她逐一收拾用過的碗筷,衣袖輕拂過慕容軒的桌案,低聲說:「我也想和你談談。」
慕容軒一怔,詫異的抬眼,沉璧已微笑著告退,目光不經意一瞥,對上追隨著她的藍眸,那笑裡,便帶了些隱隱的歉意。
慕容軒渾然不覺,他更想不到,這一抹曾令他無比眷戀的笑將會以怎樣的決絕停留在他的生命中,直到變成扎進心頭的一根刺,拔不出,忘不掉,生生痛過無數個碾轉反側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