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潦倒落魄的那一日,第一個恨的人便是你!
沉璧愕然,好半天才結結巴巴道:「你……你胡說!」
「我說的是事實,無非難聽點罷了。你當我為何想殺你?因我對你娘早已恨之入骨,倘若讓我從頭再活一次,一定早早滅她全家,永絕後患。」游笑愁的面孔有些扭曲,惡毒的話語釋放出仇恨之火,燒紅了雙眼。
沉璧見此情景,心中大致瞭然,忍不住反駁道:「那是因為你根本不懂愛,你以為愛一個人就是佔有,得不到便瘋,你大概再難有機會明白,真正愛一個人是成全!」
「成全?很好,那麼你也學著成全韓青墨的志向吧,或者說,先成全他的性命。他取了我的龍蠍毒立誓,倘若不應,你可就再也見不著他了。」
「你……怎能如此卑鄙!」沉璧乍聽一驚,隨即悔怒交加,腳下不由一軟,倚向身旁的樹木才不致跌倒。
游笑愁「哈哈」一笑:「你不必自責,我之前所說的五成功力不過是試探,倘若他真願為你到這一步,即便你不阻撓,我也一樣會改變遊戲規則,引他回歸正途。」
「殺人就是正途嗎?」沉璧顫聲道。
「一代劍俠,若心慈手軟,無論多麼強大,終會被江湖反噬。更何況,韓青墨的劍術還遠未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名聲卻早早流傳在外。你以為江湖裝滿的是什麼?是貪慾!多少人以命相博,你憑什麼相信他能全身而退?屆時自保尚且勉強,還談什麼狗屁行俠仗義?」游笑愁咄咄逼人。
「他和你不一樣……」沉璧腦中一片混亂,游笑愁的話在耳邊嗡嗡亂響,卻抓不出破綻,而對方仍在乘勝追擊。
「有何不一樣?等他做完能為你做的,他就再也不是你今天認識的韓青墨了。你倆都是一念之差,都以為自己在為對方著想,結果呢?哼,你還敢說情愛不是這世上最愚蠢好笑的東西嗎?」
眼鼻俱酸,沉璧生生忍住,揚起臉,淡然中帶了幾分倔強:「我不和你分辯,無論如何,我不會讓青墨後悔。」說罷,就要施禮告辭。
「慢著,」游笑愁有點意外:「難道你沒有其他想知道的嗎?」
「原本是有的,但現在沒了。」沉璧笑了笑:「你心中只剩忌恨,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同你一樣絕情冷血,明明得不到卻騙自己說不想要,我雖同情你,卻也沒必要留下聽你對我爹娘大肆羞辱。」
言盡於此,沉璧大踏步往回走,身後似有人憤怒的捏拳磨牙,她充耳不聞,一步緊過一步,直奔還在等她的人。
其實,她想知道的,先天卦象究竟能不能看見三生石,看見遙遠彼岸,誰與誰的姻緣種下了後世無法相守的果。
可是,都不重要了。
木木,你遺漏的幸福,我一直在守護。
游笑愁眼睜睜瞪著那個小兔般靈活的身影沒入叢林,片刻後,瞇眼看了看浮在雲海中的半邊斜陽,飽滿的橘色,映著滿山紅楓,美得刺眼。
什麼時候起,他開始討厭與美麗有關的一切,只因世間萬物,再無一例勝過她。
沉璧,真的是她的孩子嗎?或者是冥冥中,寬仁的上蒼憐他半人半鬼了一輩子,借那依稀相似的眉眼,帶給風燭殘年的他一絲慰藉。
靈動如斯的一顰一笑,從來都只在夢中出現,前塵過往鮮活如昨,然而,有生之年終不能再見。
沉璧其實並沒有說錯,盤踞心底的,與其說恨,不如說悔,亦或是不甘。他從韓青墨身上看到了幾十年前的自己,少年俠客,舉止翩翩,卻不知如何去愛,那麼,就索性不要開始。不要像他,一朝錯過,便再也見不得人間美滿。
殘陽如血,躑躅獨行的老者在暮色中慢慢走遠,傴僂的脊背,背負著千帆過盡的滄桑。
閩南一帶屬典型的亞熱帶氣候,潮濕的山林中古木與籐葛盤根交纏,密得連風也透不進去,沉璧沒改掉走路兼併走神的惡習,只揀好落腳的地方走,等到前方無路了才後知後覺的現自己似乎拐上了一條岔道,岔道盡頭是一小塊積滿枯枝敗葉的空地,隱隱散著腐臭氣息。
沉璧四下看了看,暗責自己的粗心,正準備沿原路返回,腳邊忽然有了點動靜,似有一團毛絨絨的東西蹭上自己的小腿。
她低下頭,瞬間僵硬。
地上趴著一隻小可愛……的確很可愛啊,肉乎乎圓滾滾的身體,棕黃皮毛上滾滿華麗黑紋,炯炯大眼,粉嫩鼻頭,還非常友好的樣子。可沉璧依舊冷汗直冒,因為,小可愛真的……越看越像某種大型貓科動物的崽崽啊啊啊……
似乎為替小可愛驗明正身,林間猛然響起「哇嗚」一聲怒吼,中氣十足。沉璧當即嚇得魂飛魄散,還沒來得及撒腿開跑,一隻斑斕大虎就從她頭頂凌空躍至前方空地上,煩躁的來回踱了幾步,停下盯住她。
真正的虎視眈眈。
沉璧的正常思維全部當機,瘋狂陷入暈倒還是爬樹的死循環中:敵不動我動,顯然犯了兵家大忌。可是,如果等到敵動,她還有機會動嗎?如此反覆糾結,直到身後再次傳來獸類粗重的鼻息,她才瀕臨崩潰的得出結論,原來,當敵我力量對比過於懸殊時,動不動根本就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不是真的勇士,也只能別無選擇的面對慘淡人生和淋漓鮮血。
沉璧木然的轉過身,意識到是自己先擋住了一家三口回窩的路。
讓開,那就讓開好了。《動物世界》不是有提過嗎?哺乳動物智商較高,它們能判斷對方是否懷有敵意。對它們而言,人類並不是最佳獵物。也許它們只是覺得新鮮而已,畢竟從沒見過直立行走的動物……
沉璧之所以還能保持樂觀,是因為她根本沒有時間根據地理位置推斷出自己面對的是兇猛度名列全球貓科動物第二的華南虎。
於是,她擠出一絲笑,心存僥倖的慢慢往路邊挪動半寸,再挪動半寸……
然後,咬著她褲腿玩耍的小老虎也被拖動半寸,再拖動半寸……
沉璧欲哭無淚,救命哪小祖宗,我是不介意抱你玩,可你爹娘貌似很介意啊,再這樣下去,大家還不得一拍兩散?
她小心的用足尖將小老虎扒拉開,可小老虎不買賬,轉個身又飛撲過來,沉璧慌亂中退後一大步,只聽見「喀嚓」一聲,樹枝斷裂的脆響在一片寂然對峙中分外清晰,毫無懸念的挑戰著緊繃在空氣中看不見的弦,一下,兩下……最終伴隨著沉璧脆弱的神經在大虎的仰天咆哮中轟然化作灰燼……
濃郁的腥臭伴隨著虎嘯撲面而來,沉璧左手握住右腕,扳動機括,扇形箭雨噴出,然而箭上的毒早被慕容軒換作了尋常麻藥,劑量足夠讓人即刻昏迷,換作這龐然大物卻沒能立時見效。千鈞之際哪容轉圜,疾風逼近,沉璧耳邊只充斥著自己的尖叫,響徹雲霄——
卻又在下一刻嘎然而止。
熟悉的衣香飄過,她被人攔腰抱起,對方帶她脫離險境後,在她肩頭輕輕一拍,綿延掌力將六神無主的她推到一棵大樹後。
韓青墨此時方才感覺到心跳,當他聽見第一聲虎嘯時就大感不妙,他甚至不敢想像自己若是再晚一步又該如何。失而復得的欣喜過後,怒火一點點染上他的眉梢。
紫衫被迸的內力鼓得四散飛揚,雪亮的劍鋒插入猛虎粗糙的皮肉,韓青墨就地一個仰臥,將撲來的猛虎當場開膛破肚。血珠淌過玉錐般光潔的下巴,深邃的眸中殺氣騰騰,江南之行,紫影久未沾血,那麼,今日便算作又一輪開始吧。
雄虎暴斃,雌虎繞屍數圈,仰天悲嘯,韓青墨念及幼虎,原不打算趕盡殺絕,眼下見它嘯音不絕,暗道不好,如此叫法,只怕是在召喚同類。一念既生,手下便不再留情,他縱身躍起,旋腿掃開嗷嗷哀叫的虎兒,順勢踏上雌虎脊背,左手撐上虎頭,右手持劍就要刺入。
正當緊要關頭,忽聞樹後傳來沉璧的又一聲驚叫,他動作稍稍一滯,整個人便被甩到虎爪下,臉頰頓時多了一道爪印,火辣辣的疼痛。幸而他身手靈活,幾個側翻躍起,利落結果了雌虎,拔腿便往樹後跑去。
厚厚一層落葉和苔蘚上,躺著另外兩具虎屍。
旁邊,站著神思恍惚的沉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