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濛濛亮時,城南市集的馬販子老張迎來了開門生意。
神清氣爽外加眼前一亮。
俏立門廳的小丫頭一身鵝黃衣裳,左右兩側的抓髻繫著同色緞帶,長短不一的末梢垂至耳後,風拂柳枝般輕輕飄動,白淨的瓜子臉剔透如玉,眉眼間的靈秀任誰見了都會忍不住喜愛。雖身形不足,卻也不難想像日後的顧盼傾城。只見她衝自己甜甜一笑,轉身攙扶著一位步履蹣跚的大嬸上前。
出於慣性,老張繼續感歎著品頭論足——
嘿,身材都福成那樣了,打扮得卻比小姑娘還艷,真是人老心不老……不過,如果忽略掉臉上那些連脂粉都蓋不住的麻斑,她的五官其實也還不錯,而且越看越……標緻!老張不由得多瞅了幾眼,正暗自惋惜著,冷不防兩道凶神惡煞的目光掃射過來……他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媳婦還是自家的好啊,雖說也是徐娘半老,至少溫柔。
慕容軒再次強忍住暴跳的衝動,狠狠瞪視著那個馬伕。看什麼看,沒見過漂亮的胖女人嗎?再說了,穿成這樣能不臃腫麼?他氣餒的緊了緊胸部及以下部位綁著的棉墊,怨恨的瞅瞅「毀」人不倦的沉璧,讓他扮女人也就算了,還硬生生把他的完美身材整成了水桶狀。
沉璧早習慣了他的斜視,無動於衷的敲敲櫃檯。
「掌櫃的,給我挑匹好馬。」
「姑娘真找對地了,南來北往的優良品種但凡到了蘇州城,就沒有不經過追風堂遛一遛的,兩位裡邊請——」老張將客人領進後院,口若懸河的介紹開來:「最近剛巧得來幾匹關外的純種青驄,論毛色……」
沉璧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賣馬的自吹自擂,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沉默是金的充內行。架勢擺足了,一來可防上當,二來好壓價錢。可是,當她步入馬棚,抬頭望見數十匹高頭大馬時,還是懵了。輕咳一聲,她扯扯身後那人的袖子:「識馬麼?」
慕容軒瞥見沉璧微窘的模樣不覺好笑,她方才胸有成竹的樣子險些把自己都蒙過去,以為她真的什麼都懂——好在她還懂得示弱。先祖世代在馬背上打來的半壁江山,後人豈有不會識馬之理?他頗為自負的甩甩袖子,鳳眸一掃,目光落在一匹精腰壯臀的玉花驄身上,當下抬手一指:「就它了。」
「掌櫃的,我們趕時間。」沉璧底氣十足的打斷老張:「就那匹,一口價吧。」
「哦喲,姑娘好眼光……」又一次遭遇凶光的老張及時取消溢美之辭,伸出五個指頭。
「一匹破馬居然要五十兩?!」
馬販子老張分外榮幸的與晚雪公子程懷瑜分享了同等待遇——口水洗臉。
不過,他表現得沒有程懷瑜那麼激動,只是用手抹抹臉:「已經是最低價了。」
「我……唔……」
沉璧正欲大肆揮砍價口才,慕容軒伸手摀住她的嘴,示意她看漸趨明朗的天色,與此同時,摘下她腰間的荷包,毫不猶豫的扔給老張。
「為什麼是我付錢!」沉璧眼睜睜看著積攢多年的全部身家頃刻為零,心疼得無以復加。
「因為我沒錢。」慕容軒答得痛快:「你把眼珠子瞪出來也沒用,等事情辦完了,酬金自然不會虧待你。」
「你……」
「呵呵……」老張數銀兩數得笑出聲來:「我就喜歡痛快交易,剩下的二兩銀子姑娘收好,這匹馬歸您了。」
「慢著!」沉璧見事已至此,只得重新換上笑臉:「我們還要去別處辦點事,眼下正巧趕上放馬的時辰,煩你將它一起牽出去城外的水草地裡餵飽了再交貨,最多兩柱香功夫,我們在城門外的老槐樹下碰頭。」
「成!」誰不巴望能多點機會欣賞小美人,雖然那凶婆娘的眼神有夠彪悍。
「還有,」沉璧笑嘻嘻的朝牆角努努嘴:「我姨娘腿不好使,那頭小毛驢先借用一下,出城的時候就還你。」
小毛驢呆頭呆腦的打量著陌生人,哞叫了一聲算是替老張作答。
朝陽給沉璧的小臉籠上一層金輝,連帶著她的笑容都變得絢爛起來,慕容軒看在眼裡,背上又沁出一層細汗。
「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裡拿著小皮鞭,我心裡正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沉璧哼著兒歌趕毛驢,悠哉游哉,全然不顧驢背上有人黑著臉磨牙。
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推車的叫賣的、趕路的趕集的、小孩哭大人哄……野營用品採購齊全了,馱著大包小包,兩人一驢混在熱鬧的人流中倒也不顯眼。
這一天與平常沒什麼兩樣,除了城門口的堵塞。
離重兵把守的城門越來越近,慕容軒的神經不免有些緊繃。他冷眼觀察了沉璧很久,她的神情一直很恬靜,毫無心機的單純模樣。但他心裡仍在打鼓,之前她狀似隨意的脫口說出他的來歷,他的確吃驚不小,轉念一想,冰雪聰明的女孩耍的不過是險中求生的手段,但也足以讓他對她刮目相看。然而,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懷疑她是否會設計暗算自己——如果在城門口有個閃失,脫身恐怕更難。
慕容軒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鶩,他出其不意的拉過她的手,食指暗暗上移寸許,扣緊人體脈門——她說過她不會武功。
沉璧不明所以的轉過頭,他忙擠出點笑來,臉上的白粉又撲簌而下。
「很多官兵……」一時想不出話來搪塞,他只好提醒她注意眾所周知的事實。
「別怕,我有辦法。」
攥在掌心的小手反握住他的,另一隻手伸過來拍拍他的小臂,慕容軒不禁一愣,低頭對上一雙有些瞭然的眼睛——
沉璧衝他安慰的笑了笑,不就是害怕麼,說出來也不丟臉。平白假笑什麼,看那粉掉得……歎口氣,從懷裡掏出塊帕子,裝作給他拭汗,將其中裹著的脂粉全補了上去。
慕容軒渾身僵硬著,等她忙完,纖巧的小手再次主動牽起他的,不緊不慢的隨著排隊候檢的人們向前挪動。
黃衣垂髫的背影,襯著陽光,暖融融的。
危難當前,慕容軒花了點心思用來走神。
沉璧想起什麼似的又轉回來,小聲囑咐:「呆會你盡量不要說話,適當給點面部表情就行了。」
「姓名?戶籍?」
「姚佳,蘇北玉溪村三等庶民。這是我姨娘劉氏,」沉璧不慌不忙的舉起手中的藥罐:「她前日患了重傷風,嗓子還嘶著呢!累得我三更天就下床熬藥備在路上用。」
守門的小頭目將沉璧上下打量一番,餘光順帶著掃過慕容軒,往簿子上記了幾筆。
「出城幹什麼?」
「上月初姨父與姨娘拌了幾句嘴,負氣離家未歸。村裡二狗子跟著孫鐵匠去了趟臨安,回來頭件事就是進了咱家門,說是看見姨父在臨安另娶了妾室,姨娘聽了自然氣不過,在家哭鬧不休。隔壁的六婆說……」沉璧編起三流劇本有如行雲流水,配合著扯下襟前的帕子揮得心應手:「姥爺想著姨父素來疼我,便讓我陪著姨娘去說說理。官爺你倒是給句公道話,男人是不是都像姨父這般朝秦暮楚?」
慕容軒目瞪口呆之餘,忙接過沉璧甩來的帕子連連擦拭眼角。
小頭目「嘖嘖」搖頭,心想就衝你姨娘那副尊容,換作老子早八百年就跑得沒影了,不過,眼前這妞倒是養眼哪,於是又賊笑道:「小妹子可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好男人是不多,但眼前不就有一個麼!」
「官爺真會說笑,奴家這身份哪配得上您。」沉璧含羞帶怯的側過身子:「姨娘您就別哭了,等去了臨安我再幫您好生勸勸姨父。」
「行了行了。」小頭目意猶未盡的下令放行:「妹子你先辦事,來日方長,等回城了再找大哥敘敘。」
小毛驢「得得」的顛過門洞,城牆上貼著大幅通緝令,畫中男子的眼眸碧藍如海,可惜沉璧壓根沒注意,她只看見追風堂的小夥計早已牽著吃飽喝足洗刷乾淨的玉花驄候在老槐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