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舌蘭側著耳,好像是在聆聽崖下淒厲的呼號,良久才說:「看來,要在京師爭雄,武林奪魁,你是一名不可忽視的角色。」
金世梟適時加了一句:「何況,他今天還傷了你。」
勝玉強又湊上了一句:「而且今日他又親手弒了世子的父親、峨嵋派的領袖。」
這兩句話的弦外之音已甚明:這是深山。斷崖。青松已死。
這裡都是金世梟的人。只要殺了這凌雪驚,大家自然都會以為是凌雪驚謀害了青松,而金世梟則與龍舌蘭合力為青松報了仇,殺了凌雪驚。
只要龍舌蘭願意,幾乎立即便可動手。凌雪驚再厲害,說什麼也敵不過金世梟跟龍舌蘭加上勝玉強的聯手。雖然許美靜在一邊站著,可是她好像並沒有顧及到這裡,而是和「小穿山」在竊竊私語著什麼。
但若龍舌蘭跟凌雪驚聯合起來,情形則未可樂觀。在殺了青松之後,金世梟好像有意再推動另一場殺戮,另一個陰謀。
龍舌蘭卻突然一笑。這一笑裡有說不出的譏誚之意。她說:「當時向我放射暗器,可不只是凌師兄一人,你的得力助手,也一樣對我猛下殺手,可不是嗎?」
金世梟笑道:「那是因為戲要演得像,要演得逼真,爹才會不虞有他。」龍舌蘭一雙銳眼十分明利,「萬一他們得手,殺了我也好一舉兩得吧?」
金世梟微笑道:「但你依然絲毫無損,只傷在凌師兄的小花下。」
龍舌蘭雙目更明亮更銳利,「要是我們現在合力殺了凌師兄,下一個在這山崖上伏屍的,只怕就輪到我了吧?」她哈哈大笑,意態甚囂,又說:「世子要在一天之內就剷除三個大敵,豈不是太過心想事成,如願以償了!」
金世梟聽了,也漂亮地笑了起來:「你言重了,凌師兄是我一向敬佩的,我們剛才才在一起同心合力殺了父親,怎會有二心?我們現在理當聯合起來,攜手協力去創一番事業,怎能在此時此地內訌鬩牆!」
龍舌蘭聽了,只嘿嘿地笑,笑聲似一把冷刀子。凌雪驚聽到這裡,也笑了起來,笑得像一頭憂悒的狗,笑顏裡展示出的憂愁遠多於開心。勝玉強也笑,他的笑在冷風裡像一聲聲輕咳。
許美靜沒有笑。她剛才還哭過了。青松落崖時,她的左眼有一滴淚,也同時滑落了下來。誰都不知道她哭過。誰都沒有現。除了「小穿山」。
就在許美靜悄悄地流下了一顆眼淚的同時,金世梟、龍舌蘭、凌雪驚三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這時,夕陽已沉了下去。西天只餘下一角亂紅妖舞。然而在崖外的雲海之上,卻冉冉升起了一輪明月。月明皎潔,仿似洗盡了剛才山頭上的一片仇恨、滿手血腥。
「以後,」金世梟十分忠誠地笑著,更非常衷心地道,「還有許多大事,還得仰仗凌師兄和龍妹妹,以及借重諸位,為我們打下大好江山,立下蓋世功業來!」
「好說好說,我們今後要想在武林上站得住腳,難免還是得要世子高抬貴手,賞口飯吃;」凌雪驚也笑著說。他愈是笑,臉上的表情就愈是憂鬱,「我們都只有向世子俯聽命的份兒了,世子只要有什麼吩咐,儘管下令指示就可,不必客氣,也不要見外。」
龍舌蘭也在笑。她在笑,連笑聲也分外尖銳、刺耳。「反正,一次騷,二次腥,三次不妨再渾身羊羶!咱們的合作開頭了,已經殺了足以怒犯了天條的,便不在乎多殺幾個人神共憤的傢伙,多幹幾宗天怒人怨的事情了!」
三人拊掌大笑。
忽然,在笑聲中,凌雪驚讚羨似地說了一句:「師妹的功夫是又長進了,剛才那一下要是對著我,我可真還不一定能接住!「說著,他用眼睛偷偷瞄向許美靜和」小穿山「,彷彿,他左右兩隻眼睛可以分開來,各往一處方向瞟似的。
他是從剛才乍然一瞥中,現許美靜的出手,蘊藏著絕世武功。看來,師妹的武功潛力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測。
他也是從金世梟適才陡然叱喝裡,知曉金世梟並不知道許美靜身懷絕技;而且,從他剛才的一聲斷喝中,可以判斷出來:金世梟也有受騙的恚怒。
所以他現在特別提起。他「舊事」重提,為的是要看一看「究竟」金世梟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但是金世梟卻笑了。笑得很純真,很真誠,又很誠懇,他的語氣,更加懇切。
「恭喜你,」他欣慰地說,「早知道你變得這麼厲害,我就不為你操心了。看把墨生緊張的,生怕你會出意外。」他這種說法,連許美靜都顯然頗感意外。
「這些都是師兄教的好而已。」許美靜柔婉地笑著說,「我這兩下三腳貓的功夫,又怎樣比得上你能夠叫冬天開出蓮花,夏天驟降霜雪,連夕陽西下都能逆天而行的大神通、**力?!」
她一面說著,一面柔媚地笑著。她一面嫵媚地笑著,一面走近金世梟。
她知道現在情勢是:金世梟與凌雪驚本來是不知道她與李墨生雙修了的。只要他們一得悉,立即就會省悟:以前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內裡真相。金世梟一定不能容忍。
可是,剛才是生死關頭,凌雪驚也不知道是真的騰不出手來,還是也不欲出手相救,她如果再不出絕招,就算不給龍舌蘭激炸成一片妖雲的「金剛上人」的殘骸擊落懸崖,也一定會因金世梟跟青松父子的互擊之下產生的罡勁,而給炸得個形神俱滅。
她是只好以劍箭,出殺手鑭。箭一出手,危機即解,但馬上讓人洞悉她的底蘊。
她拿不準金世梟與她的師兄會怎樣對付她。金世梟正要宏圖大展,現在正值用人的時候。如果她馬上逃走,那先會觸怒金世梟,假如金世梟向她動手,龍舌蘭與師兄態度曖昧的話,那她就危險了,雖然還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就算她不走,只要師兄和龍舌蘭有意要殺她,只怕她也極難活著下華山。她曾多次進言破壞了師兄與金世梟的密謀合作,而龍舌蘭只是為了那個人,就足以生出叫她死的念頭來。
所以她決定不走。不逃。她決心要面對。
她一面說著,一面向金世梟靠攏。但是也不是太近。至少萬一金世梟猝然難,她還是有個閃避和還擊的機會。她這樣一靠攏,旁人也不太測得准她和金世梟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一面說盡諛詞,討好金世梟,一面則明的暗的順應時勢地透露出金世梟的一個大秘密。
她知道這一秘密會讓在場的人均為之動容。
他們果然動容了。
爭權的人注重地盤和勢力,爭錢的人注重利和益,爭名的人注重譽和毀,爭武林一席之雄的人,注重的當然是武功和戰力。
動容的是龍舌蘭和凌雪驚(他的濃眉沉了一沉,又壓在眼睛的上方了),還有「小穿山」。
龍舌蘭乾笑。笑聲尖厲。
然後她直接尖銳、毫不客氣地問:「教冬寒開蓮,叫夏降雪雨,連落日都可喚回?我聽說過,但懂的人都死光死盡,你會?」
她冷視金世梟,冷峭地道:「我不信。」她尖聲道:「我不信你能。」
金世梟笑了。然後他笑著隨和地道:「你不信?我馬上做給你看。」
誰都不會相信金世梟竟說出這種話來。誰都不敢置信他可以做出這種事來。
然後,他雙手交叉在腰間,全身進入了一種入定的狀態。也許是因為明月皎好,也許是因為殘暉映紅,也許是因為這山頭上剛才殺戮太重了血腥太濃了,而今去看端然立在暮漸深濃月漸明的山崖上,穿著白衣袍的金世梟,他眉目姣好,輪廓優美,整個人都讓人有純潔乃至聖潔的感覺,而且讓人感到安靜寧謐,像一個處子,像一隻靜止的鳥,像一朵蓮花。白蓮花。
他是閉著眼睛的,也許是想到了什麼事情,他的櫻桃小嘴、艷麗薄唇還微微地向上翹著、笑著。美得有點可愛。傲得帶點純真。他這樣瞑目靜立於山嵐中,風吹襲得他白袍獵獵飛揚,他整個人也似欲乘風歸去,甚至隱約傳來一股幽香。其香甚靜。其意甚幽。奇怪的是,那一縷幽香,跟剛才許美靜出「箭」時所漫出來的香味,非常接近。
然後,金世梟就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瞳竟是金色的,在荒山之巔,顯得格外妖嬈,像一隻神聖的獸。然後他雙手做半弧形,徐徐揚起。他的動作很緩慢。但他手揮過之處,手影卻仍留在那兒,彷彿並沒有消退。直至他雙手手背合一併在頭頂上之際,那手劃半圓形而拱上來的幻象依然沒有消失,依然留在眾人的視覺裡。
然後。這是第四次「然後」,每一次,像百合花瓣、白蓮花瓣一樣,雖然優美繁複,但依然層次深明,瓣瓣分明,這時候的他,全身綻放出一種七彩的奇暉來。彩得很明艷。
色澤流動,十分幻麗。
大家都為眼前這樣一個奇景吸引住了。
然後。這是第五次「然後」。突然之間,那本來已下沉的餘暉殘霞。竟一格格地、一層層地、一段段地往上爬升,之後是滾圓的金暉,接著是鹹蛋黃似的夕陽,連同鑲了金似的雲海,竟都一一回到西天邊上來了,就好像是時光倒流了,景物還原一般!
大家都為之怔住、震住,目瞪口呆,張口結舌,為這神奇景象,神蕩魄凝。
同一時間,月亮的光華也似黯淡下去了。
只聽許美靜失聲說道:「這……這是什麼?!」
只聽金世梟笑道:「這就是本派的秘傳殺法『九轉玄功』。」第一次,他神色間有難以壓抑的得意之色、狂妄之意。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他那雙金色之眼,忽然有一隻轉成了紅。只不過一瞬,又回復了金。妖艷的金。
也在同一剎那間,原本已冉冉上升的夕陽,忽然間,好似自圓心裡飛出了一隻昏鴉,迅地破紅而出,振翅掠起,疾迅膨脹,但又在剎瞬間消失於無形。這都只不過是瞬間的事。
龍舌蘭與凌雪驚悄悄地對說了幾句話。話都說得好快。很輕。
龍舌蘭看著也咋舌,驚心動魄,「沒想到他真的已練成了。以他之才,只要練成了,只怕天下難有人是其所敵。」
凌雪驚眼看已沉落西山的太陽竟然復升,同樣為之目眩神悸,只不過他馬上指出了一點,「他要是真的有足夠信心,就不會故意在我們的面前亮出來這看家本領了。」
「看來仍有破綻,」龍舌蘭斜指了東天冷月,像在雞蛋裡挑骨頭地道:「是太陽復升,但月亮未消,而且山頂上並無陽光,亦無暖意,看來這等神功仍不過幻象。」
「他仍棋差一著。」凌雪驚亦向那太陽裡乍然裂飛而出的魔鴉瞄了瞄,似是安慰自己地說,「這個黑子就像是一顆老鼠屎掉落在米缸裡,使人現了他的破綻。」
龍舌蘭道:「儘管你看出了破綻,但仍是擊不倒他,是不?」
凌雪驚愣了愣,才答:「是。」
這時候,金世梟已然收功了。彩環忽然自他的身邊消失。天色大暗。夕陽急沉。天地間又回復原來的一輪皎月,暮色四合山嵐勁急。
一直沒有說話的「小穿山」低低歎了一聲自語道:「原來是這樣。」
一旁的勝玉強忙悄聲道:「怎麼了,對世子的蓋世神功,您可有高見?」
「了不起!」小穿山有感而歎道,「可惜有兩大缺憾。」
勝玉強忙問:「什麼缺憾?」
「他一是不該在我們面前運使,其實他又何必在大家面前炫耀功力、顯示實力,反而讓我們得以觀摩,早加防範,他還是這般沉不住氣!」小穿山惋惜地說,「二是他在分神與許美靜說話之際,大概是她故意引他分心之故吧,他的一隻眼還是紅了一紅。那是功力尚未完熟之故!」
勝玉強聽了,一時沉吟不語,也不知他是沒聽懂,還是一知半解,又或是在仔細咀嚼小穿山話裡的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