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在劍柄上的毒,是一種劇毒,叫「紅毛丹」。
那其實不是一種液體,也不是粉末,而是一種細菌:這種細菌比纖毫還細、還小,不過若有神目定睛、放大觀察,它們是一隻隻長滿了紅毛、體如丹丸的小菌,它們本身並不噬人、咬人,也不叮人、吸血,只不過,問題是它們腸腸肚肚俱是毒質,一旦遇力,這些小菌自就成齏粉,軀體即行捏破,烘成一團,汁液滲於肌膚,即侵入肺腑,如體內本潛伏毒性,會給激更烈,成了毒上加毒,比直接在體內腸胃中毒更可怕。
青松的身子已開始翻沉。沉墜。
他雖身中數毒,挨受數大高手突擊、狙襲,情傷心絞,但依然戰志不懈、臨危不亂!他的手一掣,「刷」的一道銀光,直叮勝玉強!
勝玉強一棍雖吐,但棍未至銀光已打至咽喉,他也似蓄勢已久,應變奇急,腹一翻,棍頭一縮回撩,丁的一聲,已接下了那一道白芒!
白芒打飛。那是一支銀色的小箭!箭疾飛。這小箭居然把勝玉強的金色的棍子打出了一個尾指尖大的缺口!
金世梟目中金碧大現,撮口作嘯,不知他用什麼詭奇功力,伸手一招,嗖的一聲,竟破空將那支銀箭吸來,一手拿住。一時間,他臉上充血,雙目金,真個是欣喜欲狂的樣子。
卻在此時,青松的身子明明已向下沉墜,卻突然緊了一緊,搐了一搐,竟在半空間頓住了、凝住了。金世梟也頸筋賁露,額筋畢現,吐氣沉聲,一抓抓住了鞭身,用力一拉。
原來,青松的身子雖已離崖翻落,但他一手執鞭,他的軟鞭鞭梢仍縛住了金世梟的頸項,使他身體沉落至鞭繃直到極限時,自然硬生生地頓住了。除非鞭身驟斷,不然的話,如果青松墜崖,免不了也得扯金世梟一齊落下。
這剎那間,金世梟已沒有選擇。他只好用力一扯。呼的一聲,青松給扯飛上崖來!青松的身子一飛過崖口,就一揚手,出了一箭。
銀光乍閃。金世梟也咬牙切齒,一揮手,也打出手上銀箭。這一下,是他們父子二人正式對壘。對決。也是直接交手、過招!
兩人用的都是箭。這兩支箭原是峨眉的鎮山之寶,號令之牌。原有一大一小、一長一短兩支。現在這對父子是各持一矢,各執一端,正在決一勝負。也決一生死。
對決過程,兔起鶻落,但整體的變化是這樣的:青松的人本已落下山崖。但他手上的鞭並未放手。鞭梢仍纏縛在金世梟頸上。青松沉墜到一個距離時,鞭便自金世梟脖子和青松手上突然繃緊,如要青松翻落山崖,只怕金世梟也得殉葬。
金世梟運勁於頸。要不是他有這等吃苦耐痛的奇功,他那白玉似的脖子只怕也得折了、斷了。他以畢生的奇勁狂力,用力一扯,一面以詭氣護住脖子經脈,一面力把青松先行扯上山來再說。
青松人未重現山頭,已左手一托,先行地將殺他的女子穩穩送了上去:他可沒意思要殺她。那女子雖不是晴裳,但他也認識。他忘不了她的味道。不是處子,更勝似處子的暗香。那是許美靜!
許美靜身上的香是一種流動的香,這跟晴裳不同,愛妻的香是靜的。
他先把許美靜托上山頂,可是有一大高手已屢敗屢試地正等著青松出現,以下毒手。這個人便是龍舌蘭。
龍舌蘭蓄勢以待。她知道青松絕不會如此容易地死去。她算定他一定還會冒起。青松一旦冒升,她就等著他,等著下手。是以,崖口一旦躥升出一個影,她立即出手。
她出手的時候,身上正嵌有十七、八塊爛肉、碎骨。而那當然不是她的肉髓肌骨。而是「金剛上人」的皮肉血骨。
勝玉強那一棍子把喇嘛砸個稀巴爛,還把他的身軀變作千百道人肉暗器,飛射青松,但為青松口噴內力所激,改射向小穿山和勝玉強,兩人狼狽抵擋,已給擊退,但仍有部分余骸,擊向龍舌蘭。
勝玉強以金棍擋架。
啪的一聲,有一塊皮肉,他一手接個正著,怪叫一聲,退了三步,再猛一個翻身,險些落到崖下,這才立得住樁子,但已十分踉蹌,翻掌一看,滿手是血,不但抓在手心裡的碎肉鮮血淋漓,連手背也在冒血:原來已給那一塊肉震穿了爪心,還震折了兩根手指!
小穿山眼尖,現不對勁,以小巧功夫,飛躍閃騰,一一避過骨肉激射,還冷哼啐道:「這也能硬接的嗎!」
他把骨碎殘骸一一避去,但在說話間,一個不察,一塊連皮帶肉的骸肢險險擦過,他忙把臂肋一張,弓腰仰身閃過,但骸肢仍撲地穿過了他左邊助袖,打了一個洞,穿衫而出!
一塊殘肉尚有此勁道!
小穿山變了臉色。卻見勝玉強也變了臉色。黑色。
原來他的金棍之力,使「金剛上人」的殘骸骨肉全成了極其厲害的暗器,但更可怕的是喇嘛的黑光,就算死了,法力猶在,浸淫體內,其蓋世神功並未瓦解,演變為軀體盡毒,受奇勁大力一激噴濺,勝玉強沾上了,不但受了傷,也中了毒,毒力行血,一時臉為之黑,無以化解,痛苦非常。
可是,當中有十幾塊爛肉斷骨,卻打在龍舌蘭的身上。龍舌蘭這個人,好像完全不懂得如何閃躲,都給打個正著。碎肉爛骨都嵌在她身上。然後她就鼓著氣,半蹲著身子,憋在那兒就像一隻大蛤蟆似的。
她在等。一直等。等什麼?等青松。
青松一自崖邊躥升上來,她立刻怪嘯一聲,一繃一抖,全身骨碎肉屑,全成了呼呼勁嘯、虎虎狂哨的暗器,沒頭沒腦地打向來人。
她這個人,好像是從不必帶備暗器似的。她總是用別人的兵器為暗器。龍舌蘭這個高手,好似完全不用手暗器。她老是用自己身體來射暗器!
可是冒躥上來的卻不是青松。而是許美靜。
許美靜出手狙擊青松,一擊失利,二擊仍不得手,卻給拖墜深谷,眼看粉身碎骨,反為青松所救,托她上崖頂。不意一上崖,就遇上猝擊。那一捧皮皮肉肉、血血骨骨,卻成厲害暗器,迸射過來!
她這時候,卻忽然做了一件事:她一劍就射了出來。
在這一剎那間,雲海處好像悠生起了一種樂曲:靜韻。
在此一瞬間,天地間似乎飄傳了一種味道:靜香。
一種靜靜的香。香的靜。
那其實不是一種聲音。也不是一種味道。而是一種武器:一種極厲害的功力所出來的兵器!
她本來是一流的刺客。她也是第一流的劍手。她的趁手兵器是劍。她的看家本領也是劍。不過,她後來在劍術上的修為,已達到了「無劍」的地步,她手上已不必用劍,已經揮比操持劍同樣甚至更強大的功效。
她手上已無劍。她無須用真劍。但她無須用真劍並不代表她沒有真的劍在手、在身!而今她就拔出了劍。
劍作箭使。劍如矢。她動作漂亮、姿勢優美,出手一劍,飛了過來。她把劍當成箭。脫手飛出。她以箭法使劍。更奇的是:這一劍不是攻向龍舌蘭,也不是擲向那十幾塊肉團,而是往半空擲去!
她為何要向空中劍?
空中無人。空中只有箭。兩支箭。兩支打從不同方向、不同的人過來的箭。一支來自金世梟,一支是來自青松的掌門令箭。
金世梟、青松、許美靜的三支箭(二矢一劍)在半空中,忽然生了很巨大而且奇特的變異,當然,金世梟的箭是直射向其父的,而青松的箭也是直取其子的,但驟然間加上了許美靜的那一支,使得三支箭都似在冥冥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一條透明的繩子,把它們綰結在一起,在半空互相對撞,交擊在一道。
一時間,出了一聲爆炸。炸聲極響。炸力奇烈。
由於這爆炸力奇大無比,一下子,在場的人都是先聽到巨響,而且感覺到極可怕的氣浪直鼓入耳孔裡,一下子,像塞入了兩隻錘子,然後,一切都變成瘖啞無聲了,天地長空,彷彿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凝住了、靜止了,只剩下味道。
那香味,特別濃郁。
爆炸力也那麼奇怖,致使在場的人,誰也無法走避,甚至完全失去了應對之能,任由那一道半空爆炸的光圈迅膨脹成光團,猛然使人人都充溢了光,光似侵蝕了崖上一眾高手的衣飾,乃至肌肉骨骼,更透入五臟六腑,體內七經八脈都充斥了光芒,還透射出來,那光融合了人體,成了一道道、一束束、一蓬蓬、一團團歡快的色彩亮度,同時再穿透雲霧岩層,任何物體實質,都阻撓不了它們的浸透。
這種光是無敵的。無雙的。沒有障礙的。它的力量在沒有對手、不能對抗下完成,且在靜默中迅疾進行和完成。可是,也許由於它們的爆炸力太強大了、聲浪大劇烈了,等聲波滅後,光芒消淡後,一切竟都飛快地回復了平靜。而且正常。一如常態。
竟誰也沒有受傷,誰都沒有受到傷害。
這空中交擊的兩箭一劍其所蘊的力道,足以動地驚天,它們所迸的能量,可謂滅裂一切,但居然在三矢互射下,相互抵滅、消彌了!
聲不傷人。光不殺人。
三箭均折,落於崖下。
三箭折後,出現了一幕奇景:先折的是金世梟的小箭。小箭一折為二,二折為四,四折為八,大約是斷截成八段,夾著奇異的靜嘯,泛出寒光,率先落入山谷。
其次是青松的長箭。長箭一旦撞上了小箭,再經許美靜的劍氣一激,遂熔化成液體,帶著詭怖的靜哨,寂然地隨斷矢落入山下。
然後是許美靜的劍。劍與兩把大箭交擊之後,馬上粉碎,片片如蝶,聚合一齊,劃過長空,激起靜嘶,成為第三道滑下山崖的金芒。
三「箭」先後落崖,這還沒完,緊接著的是:龍舌蘭激的那一堆肉團骨骼,竟給一種無形的罡氣打壓成一片鉛制的飛碟似的物體,隨三箭之後滑落谷底,還夾著那一大團毒霧,瞬間煙消雲散。
這三箭(其實是二矢一劍)交碰,各毀其身,但也同時清除了山崖上的污染和穢毒。
崖上只餘香。還有靜的餘韻。詩的餘味。死的遺韻。這些都墜落深谷後,崖上才恢復了聲音,不再靜寂無聲。
青松與金世梟的二箭力道相互抵消,然而青松手上銀鞭,已借力一抽,上得崖來,許美靜也借三箭爆炸粉碎之力,將另設藍的攻擊消解於無形,只不過,這四大高手,臉容都各現震、怖、詭、驚之意。
震異的是青松,他一面反掠上崖,一面向金世梟怒喝:「你幾時練得這等卑鄙武功的?!」金世梟不知道修煉了什麼邪異的功法,無怪乎能在眉宇氣態中瞞過自己銳而敏利的觀察力,而只顯現一片孝念了。
有點畏怖的是龍舌蘭,她有點喃喃自語地吐出一句話:「好,好,終於今日是看到了傳說中的峨嵋派的金箭銀牌了!」
詭笑的是許美靜。她沒有說話。也來不及說話。
因為這父子兩人已然接近,金世梟大喝一聲「呔」,翻腕一制,手上已亮出一支毛筆一般大小的事物,其尖處卻是明晃晃、閃燦燦地漾著寒光,近寒芒處還是血影綽約。
幾乎是在大家瞥見這事物一亮的同時,這物隨風暴長,一下子已長得如一桿槍。槍口纏著血花一般的纓穗。當大家只來得及現那兵器是一管槍之際,那槍已嗖的一聲,扎向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