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生問龍舌蘭:「那我們準備什麼時候上去?」
龍舌蘭道:「現在。」
「現在!?」
「早些上去,才可以早些回來。」龍舌蘭道:「我們盡可能趕在入暮之前回來,那樣才會安全些。」
想是這麼想。如意算盤。可惜人生常意外。
世事常變。變幻才是永恆。
幾縷青煙裊起像在蒼穹大地間添了幾遊魂無定。李墨生、龍舌蘭。還有王光。許茹等人,正整軍待,要上峰頂。出之前,老狗與富貴到了前山,去埋葬和清理學生們的的屍體,他們大概生了火,燒了腐屍,同時也燒掉了腐壞的東西。
上山的路上,那座廟就在山峰上,看去也非常清楚。
可是問題卻是:好像走來走去都走不到。
那廟始終在那兒。他們走了很久,始終沒有縮短距離。
上山的路前段還不算十分崎嶇,但對這些女孩子們而言,已經夠吃力了。她們已經好多天是在擔驚受怕中度過的,再加上營養跟不上,一個個都面帶憔悴之色,哪裡還有上山前美女的半點風采?
初時,她們還可以跟上隊伍。那一段,畢竟還是有「路」。雖然,那只是沙礫滿地顛簸凹凸不平的一條窄道,一旁就是懸崖,另一邊就是堅硬尖利的石壁。
她們已經走得有點艱辛。但之後就不行了。因為沒有路了。雖然沒有路,但還不算十分險峻。
山漸高。坡漸陡。
大家前拉後推的才把這些女孩子拉了上去。好不容易,才翻上了坡。大家都舒了一口氣。氣喘吁吁。
另一座更陡更峭的山壁,聳立在眼前。
絕崖上,處處開著野花。花兒像一隻又一隻的蝴蝶,風吹來時,朵朵花兒都像仁愁的蝴蝶,欲飛若舞。
廟已在不遠處。但要到廟裡去,得先過一道橋。
獨木橋。
「聽人說,山民們把這道橋叫做鬼門關!」忽然,那個衣青臉青就像一隻青蟲一樣的聶姓漢子說道。
鬼門關?鬼門關!到底鬼關了門沒有?門,到底是不是鬼關上的?人,究竟過不過得了關?
橋由兩條木頭橫空架成,從這一頭,到那一頭。時已久遠,腐朽處處,但木頭卻非常堅韌。這就是獨木橋。
他們從這頭,只望到橋心有一團霧,黑霧。雖有陽光照射,卻依然瀰漫不散。
橋那頭有什麼?橋心是什麼?大家都不知道。但大家都要過橋。先得要過橋,才能抵達目的地。橋就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所在的過渡。渡橋就是銜接處。
橋是關口。他們正在關頭。
大家都停了下來。
風很大。大家衣袂獵獵作響,一不小心,很可能會給強風刮下山崖去。
李墨生回頭,看了看聶,又望了望龍舌蘭,然後說:「我先過去,你押後。」——「你」說的是龍舌蘭。
他的用意很明顯。他打頭陣,清除障礙再說。
可是龍舌蘭卻只同意了一半。「你先過橋,我再過去,」她說,意態堅決,「他們都不要過橋了。」——這一次,「他們」系指王光、老狗一眾人等。
她的用意很分明。他們連一般的峭壁都通過得那麼辛苦,又如何過獨木橋,面對更凶險的環境?
李墨生沒有答話。他只是看著。看著前方。
龍舌蘭正轉過身跟李墨生說話。李墨生看的方向就是他背後。
看到李墨生的眼神,龍舌蘭只覺有點背脊寒。她霍然回身。沒有人。只有山崖。還有一道橋。
橋心氰氫著霧。霧勢忽地濃密了。大霧迷漫。
山風時徐時疾,霧意時聚時合。有時,四散如白鶴;有時,四合如黑蝠。時而如激源張牙舞爪的魔鬼,時而卻聚攏為一座蒼寒純淨的山峰。
可是,無論怎麼變化,霧裡都似有一個人,穿著花斑斑的大裙,逆風飛揚,而且,以一隻獨目,透過濃霧聚散,堅定不移,狠,而且毒地盯著他們。盯向他們。像要把這些將要過橋的人一一釘死,方才甘心。
龍舌蘭一看,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李墨生疾叱:「別死盯著那眼睛看。」
龍舌蘭急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若迸,橋那邊可能已有大敵殺著,可過得了關?
——如退,豈不白走這一趟,又該退向何處?退往哪裡?
李墨生道:「走!」
龍舌蘭奇道:「走?」
李墨生道:「我在前,你殿後,闖過去!我們一齊走獨木橋!」
話一說完,龍舌蘭還未拿定主意,李墨生就已經動了。
他動身了。他不動則已,一動飛快。
關是什麼?
有人認為關是考驗。也有人覺得關是瓶頸。關也是階梯,且不管過了關之後,是向上還是往下。
但對李墨生而言,關對他好像只有一個字:闖。關是用來闖的。他此際就在闖關。
他猛一提氣就往前唆地掠了過去,就像是一個巨無霸力士挽了口三百石的強弩爆射出去的箭!
李墨生一動,大家同時也就動了。
王光在前。老狗在後。他們一前一後,夾雜著大勇、富貴、許茹、聶、還有兩個姑娘。他們緊跟著李墨生身後猛追。殿後的是龍舌蘭。
這真是個詭異的隊形。也是個奇特的組合。
猛提一口氣,李墨生已躍過了對崖。——對崖這邊,空蕩蕩了無一人。腳踏實地,摹回,看向後方。
隨後眾人一一而過,大家彷彿都是打了一場勝仗一般,歡喜之情洋溢於眉間。
但李墨生並未能就此放下心。因為還有一個人未見:龍舌蘭。——她始終在變化萬端的濃霧中未現身影。
霧濃。霧影變化聯翩。獨是龍舌蘭沒有自霧中出來。——她在渡橋之際生了什麼事?她在濃霧裡可遇上了偷襲?
老狗咬咬牙,道:「我回頭看看。」他的人很黑。眼睛很大。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額上掛下幾絡頭,很有點狠色。
富貴說:「我去。」
忽聽李墨生道:「都不要爭了。」
兩個人都靜了下來,李墨生道:「誰都不必再走回頭路了。」
他們都沒有問為什麼。因為都已看見了為什麼。
龍舌蘭已自濃霧中走了出來。她走得有點蹣跚。有些兒踉蹌。
她本來就很清瘦。很窈窕。
走起來的時候,非常風姿綽約,尤其遇上風大的時候,她每走一步,都扭動腰肢,也撩動了旁觀者的遇思艷想。
可是,她現在走得有點艱苦。還撫著頭。好像很疼。而且還有點暈。
老狗與富貴連忙過去攙扶她。
龍舌蘭也馬上警覺了。她拒絕了他們的扶持,只說:「我的頭有點昏……一進入霧中,幾乎暈眩,幸好沒摔下去……我看這霧很有點古怪。」
大家都同意:霧是有古怪,但他們都沒有感到不適,也沒有見到什麼危險的東西。
龍舌蘭依然有點搖搖晃晃。不過,畢竟,這獨木橋的一關已然通過。
大家再往上看:廟就在那兒。可以走了吧!
大家都帶著有點視死如歸的戰志,正要啟程,老狗便回頭要向仍有點神志迷糊的龍舌蘭招呼一聲,摹然,一陣臭味襲來,在龍舌蘭背後,也就是山崖的獨木橋上,濃霧掩合聚散間,忽然,一陣山風勁吹,霧裡出現了一件事物:隱隱約約。
他睜大了眼。張大了目。卻作不了聲。
富貴現他那副驚駭的樣子,也霍然回望去:濃霧中,那物體終於顯露出模樣一一一頭臉容潰爛、目光呆滯、尖齒反撩、一蹦一跳,突破濃霧,逼近龍舌蘭背後的怪物!
那不是人。而是殭屍!一具活屍!
「鬼!」富貴大叫了一聲。
他除了叫出這一聲之外,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反應。但他喊出了那麼一聲,李墨生聽見了也倏然回:那的確是隻鬼!不,那是殭屍!
他的臉容。五官還像熱蠟一般消融著。腐化著,淌著汁,滴著血。他的鼻子只剩下了兩個大孔,眼裡兩個大洞,身上罩著不知道哪個朝代的官服,像一隻給燒熟了八成的驢子,卻作出人立,而又似蚌猛一般跳躍著,膝不彎曲,落地無聲。
要是平時,也許龍舌蘭已馬上警覺。可是她現在很有點昏頭暈腦的樣子,正扶著自己的額側,這活屍就乍然出現了,十隻留著長而黑的指甲,已迅疾地攫向龍舌蘭的後頸!
快。而且無聲。
李墨生離得遠,而且現太遲,已來不及出手。
那活屍摹然出現,冷不防。出手毒。且絕!
眼看龍舌蘭要遭殃,她那時正用巧小的鼻子嗅了嗅,說:「怎麼那麼臭呀?這是什麼味道啊?」對背後的襲擊,還茫然未知。
就在這時。許茹頭上的那三五隻花黃蝶,可能因罡風所襲之故,忽然振起四散急飛。其中有三隻小蝶,卻忽地吹到那活屍臉上去。
那活屍怪叫一聲,慘如狼曝。它似對蝴蝶很顧忌。甚至駭懼。它即以手遮臉,還退了一步。一退,就退回最後一節獨木橋頭上。
它就這樣緩得一緩,龍舌蘭也聽到了那聲尖叫而回復了神智。
她立刻回身反攻,回身的時候從頭上一抹,拔出了一根簪樣的東西,迎空一甩,竟忽的變長,長的如同一把劍!
反手便刺!
她一出手,就刺中殭屍身子!她出手快得不可思議。拿捏之準,也妙到顛毫。
這麼快的出手,使大家都呆了一呆。連同那殭屍也呆住了。高手相搏,豈容稍呆?長劍般的簪已刺中殭屍。
殭屍張大了咀,露出潦牙,叫了一聲。這一聲尖叫,尖銳得如同割人耳膜,刺人心肺,震耳欲聾,奪魄如駭,好像萬鬼齊鳴,千妖並嘯。
同時,「吱」,「嘎」兩盧,簪如同刺在琉璃上一樣,直滑了出去,雖刺破了衣服,迎風飛去如蟲蝠,在那殭屍枯瘦於癟的軀體上,劃出了兩道溝坑深紋,但只見皮肉掀白,卻並無血淌流…
簪滑出了殭屍的軀體。
那殭屍在尖嘯的同時,雙目紅,雙脅一夾,夾住了簪,用力一扯,龍舌蘭已扯得跟它只有一拳之遙。這剎那間,龍舌蘭已完全可以聞到屍體的臭味。屍臭。——這臭味還有點熟捻。
但這生死關頭間,龍舌蘭已不及細思,因李墨生已出了一聲斷喝:「走開!」
龍舌蘭的簪都給殭屍夾在脅下,她正力掙,正力奪回,怎麼「走開」?她不接受,也不明白。
她雖然不明白,可還是聽從了,她彎了彎腰,低了一低。
她才伏了下去,便聽到一連串聲響:急風破空的響聲!
這一瞬間,李墨生彈出了數十道指風。
殭屍尖叫聲不絕。一下子,它整個身子,不知著了多少,每給擊中一下,身上便裂開了一個孔,爆開了一個洞。
它中一指,便退一步。直挺挺地退走。
當它中了十二三下時,它身上已千瘡百孔,更足足退了十二三步。這時,它已退回獨木橋。退入霧中。
霧濃,掩映不定。它在霧中消失不見。——失了蹤影,就像它從來未出現過一樣。它雖消失,但餘威尚在,餘悸亦猶在。
大家依然目瞪口呆,久久,老狗才上前去將龍舌蘭扶持起來,徐徐立起。
龍舌蘭猶覺頭皮炸,驚魂未定的間:「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老狗也拍拍身上的泥塵:「如果是殭屍,它怎會在大白天跑出來?」
富貴也怔怔地道:「不管它是人是屍,它現在已退回橋上,待會我們怎麼通過?」
忽然,山峰上傳來了尖嘯厲吼,好像那兒有千百隻冤魂厲鬼,一齊呼號慘嘶,又似在呼應剛才殭屍,為它助勢。
大家面面相覷,都有點變了臉色。
老狗卻拭了拭眼睛:「怎麼……怎會這樣子?」
富貴馬上左顧右盼,十分警醒:「什麼事?」
老狗用手一指,駭然道:「你們看那廟……怎會突然之間,近了這許多!」
大家看去,都心中打突。那廟,真的是近了很多,好像廟是活獸,正向他們悄悄進逼,待人以噬。
老狗驚魂未定,問:「我們該怎麼辦?回去,這橋已給殭屍霸佔;前行,廟裡只怕有鬼……」
李墨生若有所思,未置一辭。
龍舌蘭啐了一句:「見鬼!」
富貴聽了嚇了一跳,忙道:「龍小姐別說這話!」
大家憂心忡忡地看著那座廟。那廟的正門有兩扇窗,一棟大門,就像一個妖魔鬼怪的兩隻眼睛和一張大口,正邀請他們自投羅網,問題只在:他們要不要走進去?
現在他們是上山不易下山難。
所以老狗突奇想。他想跟富貴聯合向李墨生建議:好不好就在這上不到廟下未過橋的所在,待上一會,讓那妖怪殭屍等累了,退走了,他們趁日落前飛步下山,既可不必入廟冒險,又可以躲過獨木橋上的殭屍,又算是上過了峰頂,何樂而不為之哉?
他們正想得美,還未開口,卻聽李墨生冷冷地說道:「走!——到廟裡去!」
希望已破滅。
老狗、富貴都走得有點不情不願。龍舌蘭似也很同情他們,跟他們同聲共氣,怨聲連天。——自剛才那一役,龍舌蘭對他們好像親近了許多,畢竟,大家同過甘苦,犯過奇險,一齊並肩作戰,並頭趴地過來!
只不過,更令大傢伙絕望的是:雖然,看來那廟既沒有走動,也沒有起飛,可是,太陽卻走得很快。簡直神。一下子,太陽竟提早落山了。
暮色竟提早到來。連月兔的輪廓,都已清晰可見。
月亮出來了,夜晚還會遠嗎?夜來了,鬼還會不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