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若略加思索,牽著馬,遠遠跟在兩捕快及穆懶漢後面,向開封府衙門行去。
跟過兩條街,見不遠處一座石拱橋橋頭旁有個小醫攤,醫桌前圍了不少看病的窮苦百姓,在醫桌前排成長長一條隊伍,等候一個個看病。
醫桌後坐的郎中是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五六歲,生的濃眉大眼,儀表堂堂,他舉止從容,雖身著一襲尋常郎中長袍,卻透著一股子難掩的高貴風範。
蕭若原本也沒過多在意,路過醫桌旁時,忽聞郎中柔和的聲音說道:「大娘,藥……藥拿好,每天……煎一碗服……服下。」他話語中帶有明顯的口吃。
蕭若身軀一僵,腦海裡猛地想起一個人來。遙遙可見穆姓懶漢一行三人正進入開封府衙門,他心想衙門裡的事也不急在這一時,便在路旁一個早點小攤坐下,要了一碗稀粥、幾樣糕點,慢悠悠用著早點,其實他是在遠遠觀察那口吃的年輕郎中。
只見那郎中神情和藹,臉上始終含著和熙的微笑,舉止優雅,從容不迫,渾身上下散著一種寧靜淡泊之氣,像是個與世無爭的隱士,給人的感覺祥和而淡定。
蕭若注意到他每給一人看完病,不但不收一文錢,他身旁一個侍女還從醫箱裡包一小包藥材送給病人,若是碰上沒有的藥物,他便開下一個方子,請對方自行去藥店抓藥,同時另有藥錢相贈。看過病的病人無不千恩萬謝,口稱活菩薩。
這就證實了蕭若的猜想,此人正是皇帝同父異母的大哥——雍王姬伯燂。蕭若還是頭回親眼見到這位「大哥」,他也不上前相見,只默默的在一旁冷眼旁觀。
過了一會兒,就見陳王姬煊帶著兩個王府隨從遠遠走來,陳王姬煊一面走路,一面不住打著哈欠,睡眼矇矓,走起路來都晃晃悠悠的,一看就是整晚上沒睡。他一路晃悠過來,猛眼瞧見姬伯燂,輕浮的笑道:「哈,大哥,敢情你在這兒擺攤啊!」
醫桌前排隊看病的京城貧民們、很清楚眼前郎中的身份,當今天下能叫他大哥的只有兩人,一個是當今皇帝,一個就是陳王姬煊,周圍病人立時猜到是陳王殿下到了,一齊下跪拜見。
「免禮免禮!」陳王姬煊甩甩衣袖,笑道:「今兒個我大哥不看病了,你們找別家郎中看去,疹金小王出!來人哪,給他們每人二兩銀子……」他身後的王府隨從連忙應是,解下錢袋子來給銀子。
病人們得堂堂王爺免費看病,本身就感激不盡,怎敢又要陳王的銀子,紛紛推辭不受,轉眼間散去了。
姬伯燂含笑望著吊兒郎當的弟弟,微帶埋怨道:「三弟,你一來……把我的病人……人都轟跑了。」平常的話語中,深深手足之情溢於言表。
姬煊笑道:「我說大哥,你知不知道你把京城郎中們生意都給搶了,曉得他們背後怎麼說你的嗎?他們說要不是你是個王爺,早糾集人上門去了……」說到這裡,兩手幫大哥收拾醫桌上的東西,「大哥快收拾收拾,我們去你府上喝一杯去,好久沒品嚐大嫂的手藝了,可把弟弟我給饞壞了!」
姬伯燂苦笑著直搖頭,道:「三弟你還……還要喝酒?大哥看你一整晚沒……睡吧?」
姬煊聞言,嘿嘿一陣怪笑,伸手在大哥肩上一拍,狎笑道:「大哥你猜怎麼著?弟弟我昨晚上可給我們姓姬的長臉了,我一人在百花樓大戰三大紅牌姐兒,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把她們通通擺平了,哈哈……大哥為我驕傲吧?你聞聞,我身上都還帶著她們的味兒……」說著,便把袖口伸到大哥鼻子前。
姬伯燂向旁邊閃開一步避過,慍道:「三弟,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別整天花……天酒地,游手好閒,也該……也該找點正經事做做。你要是閒……閒得慌,還不如去幫幫皇上。」
姬煊面上一陣訕訕的,道:「大哥教訓的是。不過,二皇兄不喜歡我,看見我就心煩,我何必去找他自討沒趣,自自在在當我的富貴閒人也就罷了!」
姬伯燂道:「大哥跟你……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就算不幫皇上處理國事,也該找……找點有意義的事兒做做。你瞧大哥我,只要一看見那些……窮苦無依的病人被我給治好,可不知道有多開心!」
姬煊暴笑道:「小弟比不得大哥,小弟是**轉世,只有在女人床上才會開心!哈哈哈……」
一旁兩個王府隨從也樂了。姬伯燂無奈的望著弟弟直搖頭,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樣子。他的侍女也在一旁紅著臉笑。
收拾好醫攤雜物,兩個隨從要幫忙抬醫桌,姬煊一揮袖讓他們閃開,自己一把將醫桌舉起,扛在肩上便走,笑道:「古人云:長兄如父,小弟難得有機會孝順大哥,大哥的醫桌小弟不扛誰扛?」
「三弟莫……莫逞強,快放下來,你一晚上……沒睡的人,當心給醫桌倒下來砸到。」姬伯燂擔心道,伸手要把他肩上的醫桌搶下來。
姬煊側身閃開,飛快向前走,笑道:「大哥你是不知道,要是我幹別的事一晚上沒睡,估計困得站都站不穩,可在青樓待了一晚上就不一樣了。大哥不妨去***場中打聽打聽,小弟我是出了名的越戰越勇,區區一個小醫桌算啥,你就是給我個大銅鼎,我照樣也能給舉起來喏!哈哈哈……」
兄弟倆並肩緩緩而行,一路談談笑笑,親密無間,兄弟間感情甚好。
一行人越行越遠,蕭若在一旁冷眼旁觀,他現下目力耳力極佳,把這一幕完全看在眼裡。低頭沉吟了好一會兒,方才付帳起身。
蕭若一面思忖,一面牽馬緩步前行,不多時,來到開封府衙門口朱紅大門之前。
他放下馬匹韁繩,施然然走到門前大鼓旁,操起兩根木鼓槌,便是「咚咚咚」一陣猛敲,鼓聲響徹四方。
轉眼間,裡面出來個打著哈欠的衙役,滿臉的不耐煩,人都沒看清,嘴裡便咕咕噥噥罵道:「敲敲敲,敲魂啊?大清早的敲個什麼敲?我們知府大人哪有這麼早坐堂審案……」他說到這裡,忽然接觸到蕭若不怒自威的目光,心頭一凜,下面的話便嚇得嚥了回去。
蕭若冷然道:「叫你們知府大人章白群出來見我!」
衙役聽他口氣忒大,不明他的來頭,當下也不敢怠慢,立時告個罪,請他稍候,自己趕忙跑回去通報。京城比不得外地,要在外地,知府知州好歹算個封疆大員,衙門裡的差役也神氣得不行,可在達官貴人多如牛毛的京城,開封府知府都得處處看人臉色,生怕得罪哪家豪門,他們這些個小小的差役也一早磨練得招子忒亮,一覺對方來頭不一般,就不敢擺官老爺的威風。
不多時,就見開封府知府章白群領著一干大小官吏,小跑著出來,望著大門前的蒙面少年,疑惑道:「可是這位小兄弟想見本官?您是……」
蕭若緩緩摘下面紗,微微一笑道:「章愛卿,你看朕是誰?」
章白群猛見來人居然是皇帝,渾身一哆嗦,趕緊與一眾官吏撲通一聲跪倒,深深叩拜,齊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章白群連連叩道:「微臣章白群,不知聖駕蒞臨,有失遠迎,微臣罪該萬死,懇請皇上賜罪!」
「平身。」蕭若一擺手,淡然道:「朕獨自微服出宮私訪,怪不得章愛卿,都起來吧!」
「謝皇上!」眾官吏齊聲道,戰戰兢兢站起身來,靜候皇帝示下。
蕭若道:「章愛卿。」
「微臣在。」章白群連忙應諾,躬身上前一步。
蕭若問道:「適才可有兩名捕快抓了個姓穆的懶漢進衙?」
「有……有的,微臣把那刁民……噢不,把那穆的壯士關起來了。」章白群不知皇帝為何忽有此問,支支吾吾道。後面抓穆懶漢進衙的兩捕快更是膽戰心驚,心裡打鼓,也不知皇帝認為抓得好,還是抓得不好。
「那好,」蕭若隨手脫下身上罩的平民布衣,露出裡面一身皇帝便服,沉吟著道,「愛卿把那人單獨關到一間牢房,然後把隔壁一間牢房也空出來……愛卿休得多問,照做便是。」
章白群恭聲應是,皇帝金口玉言,說出的話便是聖旨,他自然不敢多問,立時安排下去。
半刻之後。開封府大牢。陰暗潮濕,汗臭味刺鼻。
穆懶漢單獨待在一間寬暢的牢房裡,正搞不懂官老爺為啥突然給自己換牢房,難不成他們善心了?
蕭若好整以暇踱入隔壁牢房,隔著一面牆壁說道:「穆老兄,還認得小弟否?」
穆懶漢正自肚裡窩火的當兒,聞言便氣呼呼道:「呸!老子在京城誰都不認識……」說到這裡,突然覺得說話之人的聲音好生耳熟,他愣了愣,遲疑道:「你、你是?」
蕭若微笑道:「穆兄,還記得適才以千金向你買小玩意的人嗎?」
穆懶漢「哎呀」一聲,忘形暴跳而起,衝到壁邊,拍著牆壁大聲道:「原來是你這小兄弟!太好了……不不!我是說見到小兄弟你真是太好了,你怎麼也被抓進牢來了?」穆懶漢在京城飽受欺凌,沒有一個朋友,今日雖與蕭若萍水相逢,在內心深處已然將他當成知己。
「唉,別提了。」蕭若裝模作樣苦笑一下,道:「小弟倒真正為穆兄叫屈,小弟觀穆兄才智群,巧手堪稱天下無雙,然不知為何竟落到這般田地?」
穆懶漢頓被勾起滿腔傷心事,唏噓了好一會兒,方道:「怪只怪我老穆天生命舛,怨不得旁人。哈哈……也是我癡心妄想,當初自負才藝不凡,攜精心研製出的器械進京求官,不想卻反遭凌辱,報國無門,徒喚奈何?普天下的讀書人都視土木枝藝為奇技淫巧,我走到哪裡都被人瞧不起,受盡冷眼,我還是回鄉種田去好了……哈哈哈……」笑聲雖大,其中卻殊無笑意,只有道不盡的滄桑孤寂。
蕭若急道:「別人不理解你沒關係,有小弟我啊!總算全天下人都視你的技藝為奇技淫巧,我也知道你真正的價值,明珠縱使一時蒙塵,也終究是明珠,所以先前才情願出千金買你的小玩意兒。」
穆懶漢又暴出一陣哈哈大笑,「我老穆能有你這個知己,此生何憾?痛快!痛快!可惜獄中無酒,否則當浮一大白!」
蕭若道:「穆兄雄心壯志不減,現下還願不願入朝為官?穆兄一身神乎其神的技藝若獻於朝廷,足可安邦定國,造福天下蒼生……」
他話未說完,就聽得穆懶漢哧哧一陣冷笑,長歎道:「罷了,罷了,我老穆早寒心了,而今心如死灰,還談那些做甚?我算個什麼東西,京城居民人人不齒的懶漢!千里馬宛在,上哪兒找伯樂去?似小兄弟這等知己,有你一個我已心滿意足,天下雖大,又到哪裡找第二個去?我是再不願受辱了。」
蕭若微微一笑,道:「假如當今聖上像我一樣欣賞你、敬重你呢?」
穆懶漢愣了一愣,旋即大笑道:「不可能!我老穆做夢都不敢想。」
「我們且打個比方,假如當今聖上像我一樣欣賞你、敬重你呢?」蕭若道。
「士為知己者死……」穆懶漢決然道。
蕭若便走出隔壁牢房,施施然踱到穆懶漢牢房之前,透過稀疏的牢柱望著他。但見蕭若面含微笑,宇氣軒昂,身著繡有雲龍圖紋的銀白色便服,頭戴束白玉九龍冠,足蹬承雲軟履。他雖未著龍袍,但這一身衣物,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帝一人能穿。
穆懶漢雙目越瞪越大,一手顫顫指著他,結結巴巴道:「你你……你……」